《将冢》鲁予熙

113、愿您平安康健

　　尚风华站在落地的古铜镜，看着里面的人影。
　　经过一番装扮，她现在十足十就是华衍的模样，比当初在漳州更像。婆娑在一旁为她打理了一下袖角，声音像极了华衍那般空灵：“祀女大人一直都是很安静的，话少，且极难见到她喜怒哀乐的模样。”
　　嗯，走路还慢悠悠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给人一种淡然超俗的感觉，即使身着火红色的衣裙，也掩盖不了她波澜不惊的内心。
　　尚风华淡淡地道：“辛苦了。”
　　“您现在的语气就很好。”婆娑说，“祀女大人身份尊贵，在整个大漠，您只需对一人行礼，那就是女王。见到她时，您需要行一个神礼，”婆娑往后退了几步，将右手放到左胸前，“说：参见女王殿下，愿您长乐无极。”
　　尚风华微微点头。
　　“月底女王的寿诞，您可以住进王庭。在当日，您会当众对女王吟唱祝词，我会告诉您该如何做，之后，您有机会与女王单独用晚膳。届时，女王殿下可能会说些难听的话，请您忍耐。再之后，就请您见机行事了。”
　　尚风华了然，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女王用的熏香，是你们走的一步棋？”
　　“不，女王知道熏香里都有什么。”婆娑平静地说，“她自登基以后，就命人制造了这种熏香，添加了致幻的成分，大概是因为心虚又想有个好眠罢？我们只不过是多加了点致幻的量，长年累月，一点点增加，直到如今。”
　　“谁做的？”尚风华问。
　　婆娑沉默了一下，说：“少星师。”
　　“所以他也想杀了女王。”尚风华扯了扯嘴角，脸上浮出浅浅的嘲讽，“但他还是听从女王的命令发动了战事。”
　　“因为他想为祀女大人打一个天下。”婆娑露出几分悲哀，“更何况，大境是中原第一国了，它这数十年来，一直四处征战、扩张，不知何时就轮到了大漠，还不如我们主动出击。”
　　听着这话，尚风华内心升起一种复杂的心绪，她微微垂着头，良久才有些艰难地开口说：“……我很抱歉。”
　　婆娑看着镜中人，能感受到她此时的难过，遂安慰道：“婢子知道您的悲伤与痛苦，您不必如此，因为冥冥之中一切皆是命数。”
　　命数……吗？
　　月底，大漠女王的寿诞到了。
　　尚风华戴上面具，置身于神轿之中，缓缓朝王庭进发。一路上，沿街无数百姓围着，当神轿走过他们身边，人们无一例外地朝着轿中的她恭恭敬敬行以神礼。
　　这就是最接近信神的人。
　　哦，是个冒牌货。
　　尚风华安安静静地端坐在轿中，四周缀了金铃的红沙随风小声吟唱，眼前一扇厚重的、雕刻了庞然神作的大门朝她缓缓敞开，进入王庭一路畅通无阻，神轿被直接抬到了无极殿中，左右排列站立的人见到她，不约而同地躬身以示敬仰之意。
　　婆娑微微握了握尚风华的手，将她扶下神轿，立在众人面前。
　　最上面一位戴着金冠的女人站起身，走下十层台阶，与尚风华平视。
　　这位女王甚是高贵优雅，举手投足之间还带有别样的风情，她的脸上除了严肃，再无任何多余的情绪，但尚风华却感受到了淡淡的疏远之意。
　　尚风华不紧不慢地行了一个神礼，淡淡地道：“参见女王殿下，愿您长乐无极。”
　　女王的声音同样平淡得很：“有劳祀女前来为孤祈福。来人，请祀女前去小憩，奉上瓜果，左右伺候。”
　　尚风华垂头谢了，就在她转身要离去的那一刻，背后传来了一阵刺骨的寒意。
　　两个身份最尊贵的人许久才见面，何况还是至亲，一般都会奉茶寒暄一会，再不济也会装作笑脸相迎吧？但女王连装都不愿意，尚风华也如祀女一般不咸不淡地表现，一如既往。
　　没打起来都是因为他们自持身份哪。
　　在这之后，这两人再没有过交谈，甚至在寿诞大礼上，尚风华为女王吟唱祝词，而后者连余光都没给她留。
　　尚风华唱完祝词，主持大礼的礼史立即对她大肆赞扬，毫不吝啬地几乎将世间最美好的词都用在她身上了，底下无数人高声应和，像是忘记了这场寿诞是为女王举行的一样。
　　女王终于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尚风华清楚地从她眼里读到了浓烈的杀机。
　　尚风华在心中冷笑。
　　有些东西，你强行夺走并霸占了许多年，但它终究不属于你，所以该还的，你再不甘愿，终究还是得还回来。
　　黄昏时候，日落西山，女王、尚风华二人面对面坐着，桌上琳琅满目总共九九八十一道菜肴，婆娑不动声色地挨个菜色尝试了一遍，最后对尚风华微微点了点头。
　　女王看着她，眼神晦暗。
　　婆娑是大星师留给祀女的人，能分辨出无数种毒物，这就是为什么女王难以将祀女毒杀掉的原因。
　　至于信神，她都同意自己称王取代华衍的位置了，还会在乎华衍的死活吗？
　　女王认定，信神只欣赏有野心的人，比如她自己。
　　因为婆娑刻意地提醒过，尚风华只是随意吃了几口便放下玉箸，用白帕子轻轻擦拭嘴角。女王在对面看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终于开口道：“怎么，怕孤下毒吗？你的好侍女为你试了毒都不放心？”
　　尚风华并不理会。
　　女王把手帕往桌上一甩，径直起身离去。但刚走出房门，她那张精致的脸瞬间就扭曲了，双手捂头，难受地呻吟出声。
　　随身伺候的女官赶忙扶着她，一叠声地唤着“女王殿下！”一边扶着她往外走去，旁边还有人一边叫着“御医”一边拔腿就往外跑。
　　尚风华转头看着一脸慌张之色却杵在一边不敢擅动的女官，淡淡地问：“女王殿下怎么了？”
　　那女官紧张地伏下身子，道：“女王殿下她、她近来头风发作……”
　　“何因？”
　　“御医说、说是操劳过度……”
　　尚风华侧头看了一眼婆娑，还真的没人能查出真实原因。她站起身，对那女官说：“带我去看看女王。”
　　女王被女官扶着倒在了寝宫的王榻上，御医急匆匆地冲了进来，来不及放下东西便为她把脉，却皱着眉头沉吟了许久。女王头疼欲裂，死死地咬着唇提醒自己不能失态，见御医半响毫无动静，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孤、到、底、怎、么、了！”
　　御医被她的声音吓得浑身一抖，急忙说：“女王殿下是旧疾复发。”
　　“为何、这么久、都不能、治好？！”女王咬着牙，声音变得格外狰狞。
　　御医被她质问得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慌忙拿出一只玉盒，说：“这是新研制出的镇痛药丸，比之前要好许多。”
　　女王疼得浑身大汗，目光瞟向一边，一旁的女官接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打开，取出一颗喂给女王。
　　等了片刻，女王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说：“你、最好、最好能知道、孤到底是怎么了……想办法、治好孤！不然、治你、死罪！”
　　御医不住地点头，擦着头上的冷汗退了出去。
　　女王觉得疼痛缓解了一些，立刻对女官命令道：“去点上香！”闭上眼的时候，一些久远的噩梦在她脑海里无数次上演，没有熏香，她不能安宁。
　　很快，一股熟悉的香气传入她的呼吸之间，女王紧皱的眉头舒缓了许多。
　　没人胆敢打搅女王，纷纷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寝宫，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女王一人。
　　迷迷糊糊间，女王仿佛回到了从前，亲眼看着姐姐与大星师十指相扣，纵然被所有人反对，也执着地成为伴侣，她本以为姐姐从此将被族人所抛弃，但她却生下了那个孩子。
　　所有人都说那个孩子是信神的化身，信神祝福了他们。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姐姐？就因为她先出生，而自己永远都只能生活在她的光环下，为何大星师只看到了姐姐，就连信神也只看到了姐姐？为什么他们会生出那个孩子！
　　为什么不能是她？
　　眼前仿佛出现了年轻的姐姐的影子，女王忍不住喃喃地道：“你怎么还能这么年轻？你怎么还不老？”
　　“年轻的姐姐”轻启薄唇，声音空灵有如天籁一般动听：“女王殿下，您还好吗？”
　　女王悚然一惊，瞬间清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华衍”那张有三分肖母的容颜，她顿时冷声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尚风华淡淡地道：“身为祀女，来探望女王。”
　　女王这才想到，就算她下令不见任何人，也没人会挡住祀女。她冰冷地瞪了她一眼，嘲讽道：“你会想到来探望孤？”
　　“为何不会？”尚风华淡淡地反问。
　　女王冷笑一声，想再讽她几句，尚风华却转过身去，目光落到小案上袅袅升烟的香炉，回头又看着半躺着的女王，平淡地开口：“香味太重，不利于身体康健。”
　　女王恼怒道：“不用你在孤这里指手画脚！你探望完了，可以滚了！”
　　尚风华轻轻叹气，反而坐到床边，直视女王的双眼：“女王殿下，您可曾回忆过母亲？”
　　“怎么？你是来找孤复仇的吗？”女王嗤笑道，“你以为自己有这个能力？门外都是我的人！暗卫不分昼夜保护孤的安危！只要你敢有擅动，就会落得身首异处的结果！”
　　尚风华扯出一丝笑意来：“女王殿下，您是如何觉得我会自寻死路呢？”见到女王脸上露出明显呆滞的表情，尚风华继续道，“还请您冷静。”
　　女王漠然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身为祀女，来探望女王。”尚风华重复了一遍她说过的话，她伸出一只手，缓慢地落到女王的额头上，轻声道，“您还好吗？”
　　女王一把拍开她的手，冷笑道：“被祀女惦记着还真是孤的荣幸，现在，您可以走了。”
　　尚风华浅浅一笑，平静地起身行礼道：“愿您平安康健。”说完就不急不缓地走了。
　　这句话仿佛带着讽刺的意味，女王恼怒地顺手抓起一个玉枕狠狠往地上一掼，玉枕被砸得粉碎，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