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十一月》桑采

2、微笑周郎

　　坐中知密顾微笑是周郎
　　1.顾密
　　现在是星历50年的夏天，蝉声不复，有的只是中央空调单调乏味的呼吸声，除此之外再无声响。就连室内装修的色调也只有白黑两种，我也曾经问过相关部门，他们的回答是因为白色最节省资源。
　　即使做到这个位置，也跳脱不开资源这两个字。
　　我离开地球五十年是为了寻找资源，洛南星人侵略地球也是为了资源。我摇头叹息，打开水龙头接了杯水一饮而尽，才恍然记起今天的行程安排好像是到地球去慰问留守老兵，听说最先一批留下来的士兵现在也只剩下一个人了。满目苍夷的地球，和垂垂老矣的人，倒是绝佳的配置。
　　新款的太空船悄无声息，我随手翻开留守人员的资料，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瞥，却是注意到有人和我同一所高中，于是笑着打趣，这人还跟我是同届的校友呢。身旁肥头大耳的官员倒也是殷勤，贵校真是为国输送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顾将军你更是为国效力，为国争光啊。
　　我没有细听，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几秒。
　　周瑾瑜。
　　握瑾怀瑜之意么？
　　下船的时候我倒是特意注意了一下这位周瑾瑜下士，岁月沧桑，在她的脸上表现的尤为明显，皱纹与伤疤横杂，倒是令我想起高中地理课本上沟壑分明的黄土高原的地貌。虽然已经有五十年了，但人难道不总是对失去的东西念念不忘吗。当初高考前百般记不得的东西，现在反而记得越来越牢。我自嘲地摇了摇头，却见面前的老妪深色紧张地看着我，虽然年岁颇高，可她的眼睛却是出奇的清澈。我以为她是因为我摇头担心被责备才如此神色，便是安抚地一笑，正正地伸出手去，
　　“在下顾密谨代表全体人民前来慰问，周瑾瑜下士辛苦你了。”
　　可她听到我的话只是一愣，倒是缓缓地伸出手握住了我。只是那双隐隐含着期待的清澈的小鹿一般的眼睛终究是慢慢的黯淡下来，像是一颗死鱼眼睛了。
　　我跟她有什么联系吗，她又何必做出这样的神色？
　　2.周瑾瑜
　　五十年前的夏天虽然炎热但跟现在比起来还是稍显凉爽，那时候高考减招的游行，高考百天的动员大会，考试结束时候的大雨，虽然都还记得，但都已经模糊地像隔雾看花一般，毕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有时候我们能记得的不过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还是能清晰地记起，他的指尖拂过超市货架短暂的停留，他鞋子上的星星，他曾经换过的可笑的刘海，他在我面前留下的背影，他曾经与我擦肩而过远处的光晕。那时候不管看见什么东西听见什么东西，都能在心里转无数个弯，百转千回地想起他。很无理，却很快乐。
　　这大概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吧。
　　而五十年后的我却还是有这种感觉，却已经是咫尺天涯。
　　我现在却有点无法分清，我到底是喜欢他这个人还是少年时那种纯洁不带其他感情的少年情怀。
　　这样的情感真的可以存在五十年么？
　　3.周瑾瑜
　　我的身高163，体重106，班级名次27，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平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
　　到底是怎样遇见他的呢，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了。喜欢是在知道他这个人很久之后才萌生的。就这样慢慢地喜欢上他，慢慢地打听着他的一切，慢慢地追随着他的脚步，默默地，无人知晓的，习惯他的口味，习惯着他的习惯，尽管不为人知。
　　如果没有那件事情，大概我就会这样一直追随着他的脚步，去他在的城市，游玩他所游玩过的风景，守着这份感情。
　　变故是在五十年前毕业典礼在发生，也只是用了一瞬间，可是我们却了一生去记住。毕业典礼大概在大多人的印象中都会变成斑驳陆离的光影交加，可我却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清晰到闭上眼就是重演。
　　会惊愕到从梦中醒来，挣扎着逃离。其实那是一个晴朗到甚至可以称之为炎热的日子，偌大的报告厅即使开了空调也是无济于事，扇动的书本是躁动不安的人心，是对过去的告别。毕业典礼是一个很巧妙的东西，一方面怀着对未来无尽的想象与期望，一方面是对过去一年的深恶痛绝，还有的是对人不可言说的思念，这样的感情直到现在它还是能穿透时空传达给我。其实当时还是很混乱的，从大河向东流中间的告白到一群美少女在台上高踢腿，从低年级学弟学妹的歌唱到体力不支脂肪摄入过多的班主任的倾情舞蹈，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是至少大家看起来是很欢乐的。
　　直到他的班级表演的时候，我犹还记得那是一首雪绒花，
　　Blossom of snow may you bloom and grow Bloom and grow forever
　　他一直都是喜欢穿一些潮牌的，那次却难得一见的穿了正装，他唱着温柔的歌，却是轻佻的笑容。
　　爆炸是发生在意犹未尽的余调中，短暂的耳鸣之后是长久的寂静，雪绒花的音调依旧柔和，却在这盛夏之中生生的听出几分严冬的冷意，砭人肌骨。
　　凛冬将至。
　　我环顾四周，周围人只是一片茫然的回望。眼神逡巡之时，却只瞥见那个黑色的身影从舞台上翻身而下，端的是干脆利落。
　　半晌之后，人群才开始移动，慌乱着向门口挤去。我逆着人群，努力地想要跟上那个身影，却发现他向着门口的反方向移动。我在人群中挣扎，挣扎不过命运的洪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礼堂隐秘的角落，而我却是被人群裹挟着向门口涌去，渐行渐远。
　　碎石凌厉而落，火光闪烁，人群纷杂，他们在推搡中丧生，有时候一脚踩下去便是血水沾染。说不清是死在洛南星人的人多，还是死在推搡中的人多。
　　没有人是愿意就这样死去。
　　那一天是我不愿意回忆起的血腥，最后死了好多人，曾经朝夕相处，相互打闹的人转瞬之间悄无声息，说不害怕是假的。当时更多的却是下意思地寻找，寻找那个身影。
　　他静静地站在阴影里，眼睛隐在黑暗之中，看不清神色，只见他微微抿起的嘴。不同于死里逃生的我们的狼狈，他是那么的平静，甚至是那么的整洁正式，好像他还在舞台上唱着那首未完的歌。
　　我看着有人向他走过去，不知道问了他什么。却听见了他的回答，“我和她们有什么关系，我又为什么要救他们呢？
　　”他从角落里走出来，眼睛里是平静到绝情的清泉。
　　其实，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他是这样一个绝情的人，他一定会成为云端之上的人。
　　4.周瑾瑜
　　我们和洛南星人的战争比的不是士气，是科技。就算在战争中节节败退，我们还是怀着一种期待，可能说奢望，会有人来帮助我们。
　　作为一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独生子女，最后还是来到医务连。其实最初看到那些血肉模糊，几乎辨不出人形的东西，我是哭过很多次。
　　但是经历得多了，最后你也会像我一样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讲述出那样鲜血淋漓的场景。你所以为不能接受，只是因为你还没有接受罢了。
　　世上也没有什么是不能被人接受的。自从我来到医务连，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他，只是听说他一路建功立业，就算在节节败退的如今他也能打出难得的胜仗。
　　我一直以为他已经做的很好了，负伤这件事离他很远。却不知道我最后一次当面见他就是因为他的伤。
　　那天我是不安的，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前线兵力不足，连我们这样的医务人员都要调上前线。
　　即使是在国破家亡的危机时刻，人们还是难免会带上一点保全自己的龌蹉心思。
　　而我不是圣人。
　　我只是想要逃，只是要呆在后方当一个小小的医护人员。而他却静静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感觉，血沿着手臂滑下，从指尖滴落，在地上晕开。那是一种麻木。
　　我印象中的他虽然寡言却是爱笑的，现在这个被战争磨去了棱角的人又是谁，我又是什么心情去面对？
　　我不由自己地攥住了手中的纱布，明明本该是柔软的东西，却因为多次的浆洗而略显粗糙。
　　我慢慢地走向他，一言不发，止血，包扎，沉默而完美地完成这一系列的流程。明明是完成过千万遍的动作，却还是难免指尖颤抖。
　　触摸之处是一片温热，即使在战场，他的皮肤还是那么的平滑温润。而我却因为连日的浆洗布料，导致手部的粗糙。
　　我努力地缩嗖，想要他不发现我如今的粗糙。想来几个月前我还做梦都想要握住他的双手，如今有此机会却已经是不敢伸出手去了。
　　人生何其可笑。
　　他大概也发现我的畏手畏脚，却并未说话，只是略略侧着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是说不尽的情绪，是疲惫到话都说不出的荒凉，是奇怪到无话可说的无奈。
　　我看出的是期待到无法言说的豪情壮志。
　　我的脑子几乎是一片浆糊，机械地完成了包扎，最后的最后略略一行礼，就打算离去。
　　可他却冲我一笑。
　　说不尽的温柔。
　　是少年时光。
　　5.周瑾瑜
　　我今天又在广场的大屏幕上看到他了。说他变了，还不如说是我变了。
　　变得不可理喻，变得执泥于过去的情感。他还是那副模样，帽檐低低地压下来看不见那双上挑的桃花眼，倒是嘴角那一抹微微的笑弧很是明显。每次他这样笑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结果也如是。
　　他缓缓地开口，“各位市民，第一批进入空间站的名单已经确定。”他略略一顿，好像听见了底下人的喧嚣，“还望各位没有被选上的市民稍安勿躁，联邦的安全仍需你们维护。我们承诺每一位市民都会登上空间站。”
　　如果我不知道如今战争的实况，我说不定也会被这一番话而安抚。可是在这样连我们医务兵马上都要被派上战场的情况下，这番话的可信度也不过就这样。
　　话说重压之下必有结果，人类用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攻克的太空长期生活的难题竟然就在如此艰难的战争环境中攻克了。
　　人人欢呼雀跃，却也不免为如何才能尽快进入空间站而惶惑不安。
　　其实我从未抱过任何希望，这样的名额从来不会降临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头上。
　　听闻他已经是联军的总参谋，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惊讶于他的晋升速度。而最近他还被任命为远征军的总司令。他即将代表全人类去寻找另一个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
　　他即将离我远去。
　　而我选择留在地球上，守着那段高中时光过完这一辈子。我明白我们之间已经是相隔天涯，已经是不可逾越。
　　所以不如让我一个人守着这记忆，守着我们的过去。
　　我决绝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透过厚重的屏幕，透过陈旧的时光。
　　6.周瑾瑜
　　一眨眼又是五十年后的如今，我伸出手，手上是层层叠叠的沟壑，皱巴巴地下垂。
　　不知不觉我就这样等了他五十年，别人都说我变了好多，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份执着的思念。故人相见，也只有凭着那种执着才能认出我。
　　我无法想象有一天我会不再思念。
　　这五十年以来，我一步一步看着他从一个冲锋兵到将领，从当初的多方打听才能知道他的消息到现在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能从广场的大屏幕上知晓。
　　再到后来，他被任命为远征军的统领。
　　相隔了几千万光年的距离，我才终于明白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是天涯。但是听闻他返程归来，我难免还是抱了一份期冀，希望他能认出我，就算只是一眼的流转。
　　我默默的低头，地下的小水坑模模糊糊地印出我的面容，苍白衰老，微微侧头看见却是一头银丝。
　　他从飞行器上缓步而下，多年不见，他身上的那种轻佻的气氛已然不见，就连最后一面时候的那种麻木与颓废也悄然不见。更多的是一种时光沉淀下来的沉稳冷静。
　　他的手指握住扶梯，食指与中指在扶梯面上青青敲击，一派闲适。
　　我的目光沿着手臂缓缓上移，直到那张千思万想的脸在印在眼中。不得不说这身军装很衬他现在的气质，柔软的发丝垂在两颊，反倒为他冷硬的气质增添几分温柔。恍然之间我又想起了当年那个少年。
　　五十年的岁月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丝痕迹，我脑子里一片浆糊，只能模糊地记起。
　　哦，原来是相对论。
　　他慢慢在我面前停住，军礼敬得倒是端正。我忽然记起高中军训的时候，他倒是曾经因为动作不标准多次被拎出来单独训练。
　　他缓缓却坚定地伸出手来，却是疏离的。
　　我一时之间没有回礼，只是抬起头定定的看着他，目不转睛。我甚至能感觉时间一顿一顿地流逝的感觉。
　　他似有困惑，眼波流转之间诧异也只是一瞬而过。也只是一瞬间，我慢慢伸出手去回握住他的手，骨节匀称分明，入手处是一片细腻，这才是他啊。功成名就，光华环身，十指不沾阳春水。
　　我慢慢地用力，指尖却还是不免颤抖，我知道他没有认出我。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认识过，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是个白日梦罢了。
　　那片温暖从我的手中抽离，呆怔之下，我抬起眼婕看着他的身影慢慢变小，消失。
　　一抬手却是满手的水泽。
　　7.顾密
　　这样恶劣的环境，即使说是与地球留守军人共苦，却也没有人愿意留下来。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坚持了这么多年。
　　故地重游，还是难免伤怀。我们一行人也只在地球呆了几小时就要离开，一方面是急于摆脱这样简陋的条件，一方面却又留恋不已。
　　我坐在飞行仓之中，透过舷窗最后再看一眼这满目苍夷的地球。全然已经没有任何感触。
　　我还是少年时的模样，可是大概按地球的历法来算我大概已经六十八岁了吧。时光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只是我们对时光的感受不同罢了。她所以为的五十年，在我这里不过十年时光。
　　或者说我还是二十八岁，但已经是六十八岁了。即使没有那五十年的光阴，十年的战争寻觅已经把我的心打磨的如同坚石一般。我以为我不会再有心情和兴趣去关注别人。
　　可是我却在空间站自己的房间听到最初一批留守地球的士兵最后一人就在我们慰问第二天悄然而逝的时候，心里一紧，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眯着眼勉强才记起那个人是谁。
　　周瑾瑜。
　　似乎是叫这个名字。我静静地坐在房间里，床沿着我坐下去的痕迹凹陷下去。电视上正上演着最后一人的葬礼，联旗加身，从空间站缓缓地推进了环地轨道。
　　这是他们的荣光，死后能依旧守护着地球。却也是他们的悲哀。
　　我不知道现在的心情应该用什么词语来表达，像一团找不到线头的毛线团，无端的烦躁。
　　她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却也是我的时代的开始。
　　地球，再见。
　　周瑾瑜，你会寂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