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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番外(上) ...

  •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夏日燥热的午后。

      蝉鸣声伴着朗朗书声从破落的小院里传出。

      念诗的是个看上去大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剑眉星目,挺直的鼻梁下,一双淡红薄唇,面容虽尚显稚嫩,瞧着却是极有凛然风度。

      “阿鸣,我不喜欢这首诗,真假。”少年垂眸思索片刻,评价道。

      “我也不喜欢。”就在少年旁边,一个容貌与他酷似,年纪亦有些相仿,只是气质却截然相反的温润少年同样评价道。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没有兄弟,所以不喜欢。”被唤做阿鸣的少年头都没抬的回道。

      “嗯,我也没有,所以我也应该不喜欢。”少年语气笃定的附和了一句,随后瞟了阿鸣一眼,又略带无奈的道:“你什么时候能做好,这一页我都看了十遍了。”

      “很快,只差一点了。”阿鸣依然头也不抬的回道。

      “那你好歹帮我翻一页啊,我不想看这首。”少年抱怨着。

      阿鸣终于抬起头,他放下手里正抱着的木头部件,那看上去像是从傀儡身上摘下的手,雕刻精细,木质滑腻,骨指分明的一只手。

      “要不换一本算了。”起身将少年面前的书翻过一页,又用一枚小玺压住书角,阿鸣提了个建议。

      “不换。”少年一边盯着新翻的书页仔细读着,一边道,“等我看完的。”

      微风轻轻掠过小院,将掉了个角的旧石桌上那册诗经吹乱了几页,少年也不甚在意,只因着他已读过一遍,便足矣默记下来。

      “好了。”

      尚在阖着眼细细回想诗中意味,耳边忽然传来阿鸣略显欣喜的声音。

      “什么好了?”少年睁开眼,目光中亦带着惊喜之色,“我的手终于做好了?”

      阿鸣轻轻点头,将桌边放着的另一只木手一同摆到少年面前,“这绝对是天底下最美的一双手了。”

      说这话时,少年分明看到,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

      “是吗,谢了。”少年浅笑着道谢,尽管他或许永远都无法理解阿鸣的执着,却仍然笑道,“既然做好了,就快点给我装上吧,没有手总是不方便。”

      “装?”阿鸣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语,呆愣愣的瞧着少年。

      一个只有头颅被摆在破旧石桌上的少年。

      “你不是做完了?”少年问。

      “啊,是啊。”

      “那装上不就行了?”少年侧眸望了望,只见爬满藤萝的院墙下立着一副没有双手与头颅的木质身躯,正是他此前一直用着的躯干。若非阿鸣心血来潮的非要改造他,他怎么会被拆的只剩下一个脑袋。

      “可是,只是做好了一双手而已。”阿鸣顺着他侧视的目光望去,瞬间明白了少年的心思,“那些,”他指着少年的身躯道:“还没开始做呢。”

      “?!”

      阿鸣再此点点头,眼神里满是无辜。

      只见少年瞬间瞪大了一双眼,崩溃道“我不做了,不做了,你把手装上就行,其他的我不做了。”

      阿鸣侧过头看了看墙根下的身躯,面带为难的低声道:“可是,不重新做躯干的话,这双手装不上去啊。”

      “?!”少年再此崩溃,“那我不要手了,回来再说,你先把我脑袋装回去,一直在这破桌子上动都不能动,我快受不了了。”

      阿鸣瞧着桌上那或许整个天下都找不出比它更美好的一双手,又瞧着此时在他眼中已丑陋无比的躯干,毅然摇了摇头,“不行,这不符合我的审美。”

      “喵喵喵?”少年震惊,审美,那是什么东西,他自己都不在乎,阿鸣还在纠结什么!

      “我就剩一个头了,还管什么审美!”

      “但装上就不只是一个头了,你的头挺好的,是我除了这一双手外,最满意的作品。”阿鸣不为所动,仍旧不紧不慢的道,“所以,我不能破坏这美好,先让这双手和你的头在一起,相信我,剩下的很快就能做好。”

      “我……”少年想骂人,可话出口却又发现自己好像还未学过该如何骂人,无奈只能用他自认为最为威胁的语调恶狠狠地道,“快点给我装上!”

      然而一个头的威胁,阿鸣还不至于放在心上,他忍着笑,上前将少年面前的诗经重新翻到《常棣》一篇,然后摸了摸他的头,在后者欲喷出火焰般的愤怒目光中逃一般的出了院子。

      “弦鸣!”

      少年的怒吼声透过破败院墙透过冷宫苑柳透过一切阻挡传向最远方。

      可惜,弦鸣连头都没有回,只是吩咐了守在院外的内侍别忘了进去给他翻书,听他吩咐后,便迤迤然转身离开。

      ……
      弦鸣把少年全身都改造过一遍并重新安装好的时候,距离那天已经十日有余了。

      十几天里,少年便只能以一个头颅的状态被摆放在桌子上,从日出到日落,从屋里到院外,从最初的怒不可遏,到最后的迷茫不期。

      装好最后一个部件,弦鸣拉着少年直奔屋里的铜镜前。那是个大约有一人高,周边嵌着并蒂莲花螺钿的旧铜镜。弦鸣瞧它嵌钿工艺颇高,想来这铜镜当初的主人应是极为受宠,只是而今却不知枯冢何在。

      铜镜被废弃了太久的时光,以至于镜面也以泛起点点锈绿。焕然一新的少年立在镜前,镜中倒映的他的身影,便是他自己初见也觉惊艳。

      “怎么样,比以前好看多了吧。”弦鸣得意道。

      “嗯……”少年似是赞同的点头,他原地转了个圈,修长得宜的身体,灵活的关节,细腻的皮肤,以及弦鸣特意挑选的一身质地轻柔,裁剪合体的华贵衣衫。

      “好看是好看,但是……”他回过头,神情很是认真的一字一句道:“即使你把我雕刻的再精美,又有什么用呢?”

      这问题令弦鸣瞬时无言,事实上,他确实也不知道,因为在制造少年的时候,他的心中只是想做出来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傀儡,可从没想过有什么用。

      更何况是少年这样与众不同的。

      “傀儡……”他迟疑道:“应该是被制造出来表演歌舞技艺的吧。”

      “我不会歌,更不懂舞。”少年被创造出来至今的时间并不长,除了在这个小院子里看弦鸣送来的书,他什么都不曾接触过。

      弦鸣是背着他父亲偷偷在这废弃的冷宫之中把少年制造出来的,这是他的杰作,所以他不能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少年的存在,进而伤害到少年。除了绝对的忠诚者,这个世上,没人知道,在皇宫深处的小小院落里,竟存在着一个仿佛真人一般的傀儡少年。

      不被允许离开小院半步的少年,在书里渐渐明白了自己是怎样的一种诡异存在,明白了离开院子被人发现可能会出现何样的结果。更明白了身处深宫内苑之中,而这里唯一的话事者,却拥有着坚定的反对傀儡存在的意志与能力,这样的境遇,有多危急。

      不必弦鸣多说,他也不会踏出小院一步,只是,如此一来,他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是啊。”弦鸣思索道,“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但我更希望你能想清楚,尽管是我创造了你,可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存在,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

      弦鸣的话对此时的少年而言还太深奥,深奥到他似乎是完全听不懂,却又隐约明白。

      见少年陷入沉默,弦鸣回身看了一眼天色,“我今天是偷跑出来的,先走了,有什么下次再说。”

      简单解释一句,不等少年回他,弦鸣便匆匆离开。

      而少年平生第一次明白,有些道理,书中是永远都看不到的。

      ……
      夏去秋来。

      秋去冬又来。

      被人遗忘的破落小院子里满墙藤萝从盛放到枯萎,困于一隅的少年见到生平第一场雪。

      傍晚时分,少年瞧见弦鸣自宫墙深处冒着风雪渐行渐近,他手中提着一盏精致的宫灯,宫灯被风雪吹打着胡乱摇晃,灯火如豆,照不亮片刻前路。

      待弦鸣行至院门前,少年方才看到他怀中还紧紧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蓝布包袱,身后跟随的宫中内侍也各自抱了铜锅,铜壶,碳炉……

      “这天还挺冷……”弦鸣立在廊下,与少年并排站着,一边看着忙碌的宫中内侍布置炉火、食材,一边不住的呵手。

      一路迎着风雪而来,他的脸已被冻得通红,尽管身上还披着邻国进贡的上好皮裘,却仍然止不住风从某个缝隙里悄然钻进,便会惹来一阵激灵。

      “他们是在做什么?”少年瞧了一会,茫然问道。

      无论再怎么像人,少年从本质上讲仍然还是块木头,是木头自然就不怕冷,数九寒冬,他依然还是穿着盛夏里的衣衫,茫茫飞雪吹彻衣袂,说不出的诡异。

      “书上没说吗?”弦鸣没有回答,他匆匆跑进屋里,不一会,又抱着一本小书跑了出来,“给,我记得前几天就把这本给你了。”

      那是一本讲饮食的书,少年自然看过,甚至还能背出来,但是一时间却无法将书中的文字与眼前的情景联系起来。

      “大雪纷飞的傍晚,适合吃什么?”弦鸣将书翻到围炉赏雪的那一页,用手指着书中图画摆到少年面前。

      “吃……什么?”少年迟疑着问道。

      “对了,我忘记了,你还没吃过东西。”弦鸣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让他尝尝人间美食。

      “我不需要。”得知弦鸣来意,少年漠然道。

      “哦,我知道。”弦鸣放下书,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披风,他出神地望着尚在纷飞朔雪里忙着布置炉火食材的宫人,轻轻呵出一团暖气,“我是偷溜出来的,趁着前殿那群老家伙还没发现,你陪我吃点吧,今天是我生日。”

      “为什么?”没来由的,少年忽而问道。

      弦鸣笑道,“就算无法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至少也想你知道还有人间美味不可辜负。”

      “我问的不是这个。”少年严肃道,“你的生日,为什么要偷跑出来。”

      “你不是我,所以你不明白。”

      “你可以解释,我会学。”

      弦鸣摇头,他见宫中侍从已将食材备好,桌子中间的小炭炉上,铜锅里水声沸腾,冒起的白色雾气刹那被风雪打乱,又在半空中徐徐飘散开来。

      “先吃先吃,我这人,生平大抵只有这么两件事是心甘情愿去做的,一是制傀儡,二便是吃。”不等招呼少年,弦鸣已裹紧衣裘,率先迎着风雪坐了过去。

      遣散还在摆放碟筷的宫人,弦鸣把盏执箸,只消一个人便快活的吃起来。

      “你何时能解释清楚?”少年犹豫片刻,坐到弦鸣对面,学着对方的模样,笨拙的拿起摆在他面前的那副碗筷,接道:“我可以等。”

      “永远……”弦鸣一边杯箸不停地吃吃吃,一边还在耐心地教少年如何摆弄这些他生平第一次接触的玩意儿,“有些事,永远都没办法解释清楚。”他回道。

      少年无疑是聪颖的,不过试了几次,便已经可以熟练的掌握,然而对于没有食欲的木头来说,吃与不吃,并无不同,因而他还无法体会弦鸣所说的乐趣。

      “过了今日,你就多少岁了。”他咬了一口生菜,清脆,多汁,有点点甜,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在他口中渐渐蔓延。

      “十五?十六?”弦鸣叼着根刚从铜锅里捞出来热腾腾的青菜,含糊道:“不记得了,你问这干嘛。”

      “加冠以后,阿鸣你是不是就能搬出去了。”少年记得书中曾言旧制,太子成年当立东宫。

      “大概吧。”弦鸣随口道。

      墨色的雪夜下,炉里的水汽蒸腾成雾,模糊了少年的视线,以至于他没能看清弦鸣说这话时,到底是一副怎样的神态。

      “我爹就我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立不立东宫的,谁在乎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弦鸣又补了一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番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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