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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章二十九 向死而生 ...

  •   花园,墓碑林立的罂粟花海,花海中的小楼。
      西门吹雪和陆小凤一同回到花园时,小楼门前不再有幽绿的灯火,而全然沉睡在了黑暗之中。
      一楼没有窗,里面却有漂亮的水晶灯。他们也许还都留在一楼。
      西门吹雪穿过小径,推开了虚掩的楼门。
      血气。
      血气已淡去,却仍在这封闭的空间中弥漫。
      楼内竟也是完全黑暗的,水晶灯熄灭了,连一根蜡烛的光都没有。
      陆小凤已点起火折子,警觉地打量四周。
      “好像没人。”
      余一娘和佘老爷都不见了,原本装着余二娘的那具棺材现在是空的,地上好像也没有什么血迹。
      西门吹雪也点起火,走进去,仔细观察地毯。就在这时,楼上忽然响起一阵闷咳声。
      他们各自举起火光,望向楼梯上。
      房门开关的声音。一条人影走到楼梯旁,被火光照亮了面容。
      佘老爷慢慢地眨一下眼,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声音有些沙哑,也似带着种漠然。
      他问的当然是陆小凤。
      陆小凤也慢慢地眨了一下眼,才微笑道:“我也想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佘老爷淡淡道:“余姊杀了余娘,然后……自杀了。”他的脸上终于露出疲惫,“花满楼呢?我有事要找他。”
      陆小凤的笑容便又不见,也淡淡道:“你恐怕暂时找不到他了。”
      佘老爷顿了片刻,道:“那我还能找到他吗?”
      陆小凤道:“你可以等。我也只有等。”
      佘老爷点着头道:“那就等。”
      他慢慢地走下楼梯,走过陆小凤身边,走进了花园里。
      西门吹雪却走上了楼去。
      陆小凤道:“你要去哪里?”
      西门吹雪道:“确认。”
      确认佘老爷所言属实。
      陆小凤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道:“天要亮了,你最好也快点离开。”
      西门吹雪看他一眼,道:“我不会死,除非阿普不是这里的神。”
      陆小凤叹道:“这世上真有全知全能的神吗?”
      他也快步走出了小楼,佘老爷站在一座墓碑前,他赶过去。

      花园里的每一块墓碑上都刻了好几个名字,其中有一些竟连陆小凤也还听过。他们都是多年前在江湖上颇负盛名的角色,想不到也都留在了这里。
      他在一块碑上看到了“笑口妙厨”哈师傅。佘老爷面前的墓碑上则写了四个名字,最后一个是余一娘。
      佘老爷望着墓碑,咳嗽一阵,喃喃道:“你以为,死是什么?”
      陆小凤道:“你如果要找花满楼,最好赶快和我一起回到裁缝铺。我们约好在那里碰头。”
      他根据那块怀表估计着时间,现在从这里赶回去——背着佘老爷,用上轻功,也许还来得及。
      佘老爷却摇头道:“我就在这里等,他会来的。”
      陆小凤道:“因为他也有事要找你?”
      佘老爷忽然道:“他死了吗?”
      陆小凤盯着他道:“你指哪种?”
      佘老爷笑了,便又重复了一遍:“你以为,死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佘老爷长叹道:“这真是个可怕的地方。从古至今,从没有谁能改写‘死’的规则,始皇求长生,下场也不过是在鲍鱼堆中发臭。可是在这里,死又变成了什么呢?”
      陆小凤道:“两个佘夫人,真的都死了?”
      佘老爷道:“尸体就在楼上。”
      陆小凤道:“余一娘如果还是鬼,就不该留下尸体。”
      佘老爷终于转过身,也盯住了陆小凤。
      他的眼神漠然,漠然而冰冷。
      陆小凤却仍不动声色地微笑着,道:“你也已经变成鬼了?”
      血红色的花海在轻风中摇曳。
      陆小凤的人忽然不见了。
      他已纵身跃起,撞开二楼的一扇窗,冲了进去。
      这扇窗果然就对应着佘老爷走出来的那个房间。
      房中的血气更浓。他们在楼下闻到的血气,原来是这里散出来的。
      这是余一娘的卧房。床上躺着的尸体却不是她,而是余二娘。
      余一娘的尸体倒在地上,皮肤发黑,七窍流血,显然是中毒身亡,可表情却出奇平静。她安详地闭着眼,只像是睡着了一样。
      余二娘的表情却是说不出的狰狞与绝望。
      西门吹雪就站在余二娘的尸体前,神情有些不适,紧抓床栏的一只手,指节都已发白。陆小凤也走到床边时,立刻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他忽然觉得这屋子的通风实在太差,这里的气味也实在太浓,让人恶心。
      他现在就只想吐。

      他们很快就又并肩走出了小楼。
      佘老爷仍负手站在那块墓碑前,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打量他们。
      “我本来就是个死人。”他淡淡道,“如果我不变成鬼,变回人,那就真成了死人。你以为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吗?”
      陆小凤摸着胡子,也意味深长地回以凝视,道:“这并不好说,要看你以为,死是什么?”
      ——你是想死,还是想以死人的身份在这里活着?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没有杀她。”
      佘老爷道:“应该说,是她没有杀我。她杀了余娘,而困住了我……原来她更恨我。”
      西门吹雪道:“这里的事已与我无关。”
      他此行的目的都已了结,于是他转过身,走向花丛外的小径。
      陆小凤道:“你如果要走南门,现在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西门吹雪只好又停下,道:“你知道天亮的时间?”
      陆小凤道:“有个叫怀表的东西能帮我估计。”
      那块表的指针一直在他心里转着。
      他叹了口气,又道:“看来我也只好留在这里。”
      西门吹雪道:“如果走西门呢?”这里离西门更近。
      陆小凤笑道:“那你也许还有机会。你既然姓西门,又走西门,说不定运气还会更好一些。但你又何必非要急着离开?”
      西门吹雪冷冷道:“因为我饿了。”
      陆小凤怔住。
      西门吹雪道:“我杀人后总是会饿的,先前虽然没有杀人,却也经历了一场恶斗。况且——”
      陆小凤已反应过来,苦笑道:“况且你已经一天没吃饭,也并不想再饿上一天。”
      西门吹雪微微点头。
      佘老爷忽然道:“这里有吃的,也有空房。”

      于是钟声响起时,西门吹雪依然留在花园里。
      他已查看过小楼所有的房间,只有余一娘一个人的生活痕迹。客房都落了一层灰尘;厨房的桌上有好几盘像是没动过的剩菜,佘老爷正坐在那里吃。
      饭菜应该也是从外面送来的,因为厨具都已很久没有使用过。
      “这本是余姊预备来请我们的一顿餐。”佘老爷道,“不过看来她们都没有吃的心情,就已再也用不着吃了。”
      他又喝了一口窖藏的好酒,满足地叹息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想吃这些,但今天一定还会有人来送饭的。你就等一等吧。”
      “剩菜虽然不好吃,酒却不会放难喝!”
      陆小凤的笑声传了进来,人随后才出现。
      “我本来还觉得这么大的一个花园,不应该只有一个人打理,可这里偏偏就只有一个人。”
      他找出两个干净的酒杯,在手里掂着,微笑道:“喝一杯?”他当然问的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看着他道:“我很少喝酒。”
      陆小凤道:“好极了!我还以为你不喝酒的!”
      西门吹雪道:“我只有想喝酒的时候才会喝一点。”
      陆小凤道:“那你是什么时候才想喝酒?”
      西门吹雪缓缓道:“时机要对,酒要对,我的心情也要对。”
      陆小凤笑了:“你以前都是一个人喝酒?”
      西门吹雪等着下文。
      陆小凤道:“否则这时就应该加上一句‘人也要对’才是。”
      西门吹雪忽然道:“我的心情本来还算对,只是酒不对。”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道:“但你若继续说下去,我的心情就也可能不对了。”
      陆小凤眨眼道:“那要什么样的酒才算对?”
      西门吹雪道:“你有没有喝过万梅山庄的酒?”
      陆小凤眼一亮,道:“燕北的万梅山庄,你果然就是那个少庄主。”
      西门吹雪道:“现在,是庄主了。”
      陆小凤吃惊地打量他几眼,才道:“我听说那里的梅酒是一绝,可万梅山庄没有酒业,所以——”
      西门吹雪道:“所以,你日后可以来尝一尝。”
      陆小凤怔住,而后笑了。
      就连西门吹雪也露出了一点笑意。
      敲门声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佘老爷已自觉地放下筷子,起身前去应门。

      五月二十五,宜嫁娶,忌行丧。
      五月二十五是花江月出嫁的日子。一年前,她在姑苏寒山寺,遇到了司马家的司马青衣。
      姑苏司马本是武林名门世家,而且也是极富贵的一家,和花家有许多生意往来。这一代家主司马紫衣除了家传武功外,还是昔年“铁剑先生”的唯一衣钵弟子,少年英俊,文武双全,家世又显赫,二十岁时就已名满天下。如今他已过而立,他的幺弟司马青衣也到了他成名的年纪,却远没有他这样的名气。①
      司马青衣只是个很平凡的人,文不成武不就,早早弃了志向,跟长辈打理家族生意,得空便游山玩水,聊以自娱。
      一年前,他在寒山寺遇到了花江月。
      年轻人两情相悦,也算门当户对,当然没有人会特别反对这门亲事。
      最多也就只是不赞成而已。
      花清露就不赞成,但她尊重六妹的选择。最不赞成这件事的应该是花五童花满亭。他是锯嘴葫芦的脾气,不支持,也不会出言反对。但每个人都明白他的态度。
      花江月当然也明白。在这件事上,得不到最亲密的家人支持,她当然也不会开心。
      家里除了二姐和五哥,和她关系最亲密的人,就只剩下花满楼。
      而花满楼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想法,所以就只是祝福。
      他好像已是唯一一个可以全心祝福她的亲人。
      五月二十五是花江月出嫁的日子。
      如果那天,花江月见不到他的话……
      如果花清露带回去的是他的死讯,她一定会哭的吧。

      但是没关系。
      二姐能回去就够了,她会安慰六姐的。

      “我们可以合作,寻找出去的办法。”
      花满楼对叶阑道。
      “如果找不到,我会自杀。”
      叶阑蓦然动容,那边的倪娃娃却已大笑起来,笑得脸上的泥巴都裂开。
      花满楼也笑了笑,又接着道:“我身上有一块玉锁,请将它交给我二姐,告诉她,这是一个秘密。我想,她应该知道要怎么处理。”
      叶阑的神情凝重下来,倪娃娃好像也渐渐笑不出了。
      叶阑道:“你是认真的?”
      花满楼道:“我不想杀你,我不想杀任何人。”
      叶阑看着他,若有所思道:“你也不想杀他?”
      花满楼淡淡道:“我不杀他是我的事,你如果要杀他,就是你的事。”
      倪娃娃忽地喝道:“小子口气忒大,看你有没有那本事!”
      厉喝声中,他一拍车身,机括响动,车顶便有一排八个泥人猛然弹射而出,向花满楼袭来。
      这些泥人弹出的轨迹十分巧妙,恰好封住了他各向的闪躲路线。可泥人一旦受击破碎,里面便又会激发出一层凶险的机关,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任谁也很难躲过。
      花满楼轻叹道:“可惜。”
      他身形一转,束袖解开时,如流云般漫卷而过,八个泥人就全都轻飘飘地落进他的衣袖里,又被甩到无人的角落。
      泥人撞到墙面本也该爆开的,可偏偏没有爆开,而是在接触到墙面时恰好卸了力,便都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叶阑情不自禁地喝了一声彩,倪娃娃泥巴下的脸色却已变得很难看。
      叶阑微笑道:“可惜,他刚才应该先对我出手?”
      “流云飞袖”这门功夫恰好克制这种暗器,若是换成拳掌或利器来应付,都不免要困难不少。
      花满楼道:“我会帮你的,只不过这样总是要麻烦一些。”
      叶阑道:“好意心领,这种暗器的确精巧,想必制作也很困难,不过我倒也还躲得。”
      倪娃娃忽然道:“我看出来了,你们根本就不熟!”
      叶阑点头道:“萍水相逢亦是缘分,花公子愿意念这一分旧情,在下已是不胜感激。”
      倪娃娃冷笑道:“你难道真的已相信他说的话?”
      叶阑悠悠道:“你当然不肯信,你若是相信,就只剩下一条死路了。”
      倪娃娃啐一声,道:“你们两个要是联手,我可能的确没什么机会,但他的意思你难道还没听明白?”
      叶阑客气道:“愿闻指教。”
      倪娃娃道:“他的意思只不过是说,他不想动手,要坐山观虎斗,看你我先争个死活罢了!”
      叶阑道:“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倪娃娃道:“你一个人对付我,难道就有十分的把握?”
      叶阑仿佛认真地想了想,才微笑道:“暗器凶险,毒也凶险,这里又没有任何遮蔽,我的确没有把握。”
      倪娃娃厉声道:“我已是没有退路的人,敢来到这里,就是做足了准备,也抱好了拼命的决心!你就算真的能杀了我,我也绝不会让你好过的,到时候你还能对付得了他吗?”
      叶阑叹道:“不能,我本就没有十分的把握对付他,现在好像已连一分都没有了。”
      倪娃娃眼神闪烁道:“你打不过他?”
      叶阑淡淡道:“我只是说,我没有赢的把握,完全没有。”
      倪娃娃道:“那你听没听过七国争霸,合纵连横的故事?”
      叶阑道:“你当然也没有把握对付他,所以你认为我们应该先联起手来,合纵抗秦。”
      倪娃娃点头道:“就是这么个道理。”
      花满楼苦笑道:“我有这么厉害吗?”
      叶阑微笑道:“花公子过谦了。我想他的话应该已经说完,现在又该轮到你了。”
      花满楼轻叹一声,道:“我并不是只想隔岸观火,我不会出手帮你对付他,可也不会放任他对付你的。”
      叶阑道:“你的意思我能够明白,但你应该也知道,这件事要实现起来是十分困难。”
      花满楼点头道:“交手时状况瞬息万变,我只要出手,其实就是在帮你对付他。”
      叶阑道:“何况你这样做,相当于已让我处于不败之地,而在这个决斗场,不败岂非就是胜利;而胜利,又岂非就是杀人?”
      花满楼居然点头,甚至又笑了:“所以我就是在帮你杀人。”
      叶阑惊异道:“但我记得你是说你不想杀人。”
      花满楼道:“我也不想来这场决斗的,可我也还是来了。”
      叶阑道:“你当然也不想杀人的,可你还是已经要杀了?”
      花满楼点头。
      叶阑看着他,试探道:“你已经决定要杀人?”
      花满楼还是点头。
      叶阑深吸一口气,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自杀?”
      花满楼笑了:“因为我不想杀你。”
      叶阑好像有点明白了,缓缓道:“你虽然不想杀人,但已不得不帮我杀他。可你已经杀了人,却依然不想杀我,所以宁愿自杀?”
      花满楼点头。
      他的笑容已收敛,表情平静又仿佛肃重。
      叶阑望着他,也不禁深深地叹息一声,又问道:“那你又为什么不想杀我?”
      花满楼淡淡道:“因为我不想杀人,更不想杀一个我认识的、觉得还不错的人。”
      叶阑凝视着他道:“而你还是不会主动出手,只会保护我,不让他杀了我?”
      花满楼点头。
      他好像也已说得累了,便叹着气总结道:“因为我高兴,就是这个理由,没有为什么了。”
      叶阑也叹道:“像你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多见。”
      倪娃娃冷冷道:“确实不多见,你如果不是个绝顶的骗子,就是个绝顶的傻子!”
      花满楼喃喃道:“我就不能只是个瞎子么……”
      倪娃娃道:“哦?”
      花满楼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叶阑忽而失笑出声。
      花满楼道:“这是字面上的意思。”他指了指自己,“我是个瞎子。不过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
      叶阑道:“重要的是,我的回答。”
      叶阑并没来得及说出他的回答。
      他根本还没有说一个字,倪娃娃却已忽然出手——攻击的对象仍是花满楼!
      倪娃娃似也已相信了花满楼的话,也根本不再指望叶阑会选择自己。
      但他心中计算得很清晰:他可以突袭一个人。他的暗器更适合对付叶阑,可如果选择突袭叶阑,花满楼也会出手帮他,成功的机会实在不大;而如果选择花满楼,虽然他自认硬拼不是这小子的对手,却还有两点极大的好处。
      第一,他和花满楼对上,对叶阑没有任何不利,叶阑可能不会出手干预,何况他本来就不适合对付这样密集的暗器;
      第二,他既然不想杀人,动手时就会犹豫,会顾忌,会有一瞬间的迟疑——
      迟疑就是生死,杀人人杀,不敢杀人的小鬼,在江湖上可活不了两天!
      机括响动,又是一排泥人射出,倪娃娃紧随其后,手中已绽开一蓬乌光。
      离花满楼最近的两个泥人忽然就都爆开,毒针迸射,他的背后却是紧闭的石门。他好似已无处可避,如果不正面迎击倪娃娃,就唯有向上躲避。
      他轻咦一声,也果然选择了上跃,躲开了这第一波暗器。
      倪娃娃脸上的泥巴一块块剥落,嘴角已露出狰狞的笑容。
      这小子的本能果然让他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人到了空中,所剩下的变化就不多了。
      倪娃娃的身子却滴溜溜一转,已射出了七八种暗器,瞬间就笼罩了花满楼。
      他为了这一天已准备了二十多年,机关、暗器、毒药,都是他在这个地方不知耗了多少心血,付出多少代价才终于得到的。他的武功比不上这里许多人,就只有多下功夫,做最万全的准备,才有机会逃出生天!
      花满楼的身影已被乌云笼罩。
      致命的一蓬乌云。
      他好似的确已避无可避,流云飞袖能卷走的暗器再多,也绝对没有这蓬乌云的数量多。
      连叶阑的眼中,好似都已现出他被暗器击中的一幕。
      ——这一幕却竟然没有发生。
      他在空中的变化本已尽了,本不该还能做出任何多余的变化。
      可他却偏偏做了出来。
      他竟忽然扭过了身子,又在空中虚踏出了一步、两步。
      这两步看似无力,却偏偏带着他滑出了一段距离,也就躲过了那蓬乌云。
      倪娃娃还没来得及吃惊,一旁的叶阑竟骤然变了脸色!
      花满楼落向地面,倪娃娃已冲了上去,欲做最后一搏,不料背后竟忽然袭来一阵剑风!
      叶阑终于出剑,致命的一剑。
      正全力攻向花满楼的倪娃娃,当然已决计无法挡下这一剑,他眼中已露出绝望。这时他也许还可以扭开身子,让剑锋避开心脏,可重伤又和死有什么区别?
      他脸上的泥巴已经掉光,那张苍白的脸上最后涌出的是一种愤怒——因绝望而产生的愤怒,还有一种奇妙的、对于眼前这小子的恨意。
      他简直也不明白这种恨意为何产生,他也不想明白。
      他已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用力掷出了最后一把暗器。
      剑锋随即穿透了他的心脏。
      他的身躯倒下去。
      花满楼也倒了下去。他倒在地上,才躲开这最后一击。
      然后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点惋惜;叶阑收了剑,却没有一点表情。
      叶阑淡淡道:“我本不该偷袭的。”
      花满楼道:“的确。”
      叶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出手?”
      花满楼沉默片刻,道:“因为你很着急,你有一个立刻想要问我的问题,所以片刻也不想等,也不想计较许多,便出手杀了他。”
      叶阑道:“看来你很清楚。”他忽而笑起来,眼神却如利剑,盯住花满楼道,“你当然也知道我想问什么。”
      花满楼缓缓道:“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白云城核心子弟才允许修习的轻功秘技‘踏步凌虚’。”
      他忽也笑了起来,又淡淡道:“这件事的答案,你又真的猜不到吗?”
      叶阑紧盯着他看了很久,面色几番变幻,才长吐出一口气,道:“我有一个猜想,可我简直不敢相信。”
      花满楼微笑道:“能得到这种秘籍的渠道,我想并不太多。”
      他好像忽然放松了下来,笑容也变得温和。
      叶阑摇头道:“你知不知道我来这里是为追查一个白云城的叛徒?”
      花满楼道:“韩博,他本已该死了,你说过。”
      叶阑道:“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叛徒?”
      花满楼微微动容:“难道……”
      叶阑道:“几年前,他出卖我们的秘籍。”
      他眯一下眼睛,一字字道:“给蝙蝠岛。”

      灯灭了。
      花满楼看不到,出口的上方有几排圆形的灯罩,在他们刚进入决斗场时,亮起了三盏红灯,而在倪娃娃倒下去后不久,就熄灭了一盏。
      叶阑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微笑着,等着花满楼回答。
      而花满楼回答得也很爽快。
      “你猜得没错。”他温声道,“那个人不是我的老师,不过,一定要说的话,我的确是他的传人。”
      “秘籍的事我很抱歉,但我也没有办法。”他又道,“如果可以的话,你想怎么赔偿?”
      叶阑挑眉道:“赔偿?”他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花满楼苦笑道:“老实说,我实在也没什么可补偿给你们的。但无论如何,我都学了你们不外传的武功,这是事实。”
      叶阑道:“那你是不是还学了很多不应该学的武功?”
      花满楼只得点头道:“好像是的。”
      叶阑凝视着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实在忍不住,实在觉得有种荒唐的好笑。
      他笑了好一阵才歇下来,戏谑道:“你知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花满楼无辜地摇头。
      叶阑道:“我在笑他的传人……我在笑你竟然会是个这么样的人,这实在、让我忍不住想要笑,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好笑了。”
      花满楼苦笑道:“有吗?”
      叶阑想了想,解释道:“我本来看到你时还想了一下,你说不定会是他的传人呢?可后来又觉得,你应该不会是他的传人,你们绝不会有什么关系——可直到这一刻,你却居然告诉我,你又偏偏就是他的传人,你居然真的会是他的传人——你是他的传人,却居然会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他说得很绕口,但花满楼好似已理解了他的感受。
      花满楼叹道:“在你眼中,他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摇摇头,“对我来说……”
      他沉默了很久,竟也没想出该如何开口。
      叶阑忽然道:“现在只剩下你我两个人了。”
      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礼貌客气的微笑。
      花满楼回过神,也绷紧了嘴角,点头道:“先找找有没有出去的办法。”
      叶阑道:“话虽如此,你难道有什么想法吗?”
      花满楼沉吟片刻,循着风向走到出口前,摸了摸那面气墙,道:“这里当然只有这一个出口?”
      叶阑道:“有这样的出口,也不需要通风,所以就只有一个。”
      花满楼道:“那么,这里就相当于是间密室,难道也没有任何人在看着我们吗?”
      叶阑道:“至少我看不到有人。”
      花满楼道:“这道屏障会在只剩下一个活人时解除,可它又是怎么知道,这里只剩下一个活人的?”
      叶阑当然也已想过这个问题,他到这时才终于将出口上方那三盏灯的事情告诉了花满楼。
      花满楼听了之后,忽然问:“灯灭的时间,具体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当时我们说到了哪一句话?”
      叶阑道:“好像是……我在说,韩博出卖我们的秘籍给蝙蝠岛。”
      花满楼沉吟着,慢慢道:“‘检测’,决斗开始时,那个声音用的词是‘检测’。那不是人的声音,这道门,也不是人力所能为。”
      叶阑道:“你觉得,‘检测’这件事,做出这种判断的,也不是人。”
      花满楼道:“也许是一种规则,而规则也许就不够灵活,就会有漏洞。”
      叶阑道:“什么样的规则?”
      花满楼道:“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试试。”
      叶阑道:“怎么试?”
      花满楼道:“把自己变成一个死人,越像死人越好。”
      叶阑动容道:“比方说?”
      花满楼道:“你在查验一个人是否死亡时,都会确认哪些地方?”
      叶阑道:“呼吸、心跳、脉搏、体温。”
      花满楼道:“前三种特征,我都可以让它们短暂消失,也就是所谓的假死。至于体温,他死后不久灯就灭了,应该不会影响结果。”
      叶阑吸一口气,道:“莫非是所谓的龟息大法?”
      花满楼摇头道:“不是,这只是一种技巧。假死之后,我需要有个人帮我复苏心脉,否则假死就变成真死了。”
      叶阑沉声道:“这听起来的确也已和真死差不多,只不过是最后又救回来了而已。”
      他的脸色已变得十分严肃,而近于庄重。
      花满楼点头道:“这种法子的确是被动的。以你现在的呼吸频率,从心跳停止开始,我最多支持一百三十次呼吸,最好是在一百次以内就用内力刺激我的心脉,我会自己醒过来的。超过一百次,时间越久,就越可能会留下后遗症;一百三十次之后,我就不一定还能醒了。”
      叶阑缓缓地点头。
      花满楼道:“从倪娃娃中剑到灯灭,大约也就四十息左右,我想,只要能通过所谓‘检测’,就应该是来得及的。”他笑了笑。
      叶阑长叹道:“如果不成功……”
      花满楼道:“那你也可以不用让我醒过来了。”
      他隔着衣料,握住胸前的玉锁,沉默片刻,呼了口气,微笑道:“我本来以为,我有很多放不下的事。我好像总是在担忧一些什么,一些我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确实存在的无法把握的东西。我对人有过承诺,有过约定,也有人在等着我回去。可是直到今日,我才忽然发觉,原来很多事情都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重要——或者不如说,不重要的其实是我,是我在这些事情里,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他解开颈后的红绳,走上前去,将那块玉锁放到了叶阑手里,又严肃道:“这是一个约定,也是一个秘密,我本不该将它告诉任何人,但事已至此,请你转告二姐,这是我为原随云保管的东西,是我和他的秘密,却也……是花家的秘密。所以,到那时究竟要如何处置它,就交给她决定,我相信她。”
      叶阑低头看着那块玉锁,沉吟了很久,才道:“你相信她,难道也这么相信我吗?”
      花满楼道:“我相信你是一个骄傲的人,骄傲的人,总会有他的原则。”
      叶阑淡淡道:“我不是剑客,我是商人,商人重利。”
      花满楼道:“你也可以打开这块玉锁看,上面有个机关,里面藏着东西。你如果一定要利用它牟利,我也没有办法。但我已决定将它交给你,也将我的命交给你,这是我的决定。我并不重要,你也不重要,这世间也许并不存在一件真正重要的事,所有看起来重要的事,放到整个世间,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叶阑忽然道:“补偿很简单,只要你今后愿意来白云城做做客,我不但不会追究过往的事,还会为你保密。”
      花满楼动容道:“为什么?”
      叶阑凝视着他,微微一笑,道:“因为你这个人本身,就是你能提供的最大补偿。因为你若是能活下去,日后……就是白云城的朋友。”

      叶阑的眼光一向很准。在不久之后,他还会赠予花满楼一份不小的人情。
      这份人情换来了一个约定,而这个约定最终实现在了八年之后。
      一场旷古烁今的决战之前。
      这个约定也许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也或许只是一种命运的必然。就连说书人也无法解释这件事的发生。
      没有任何人安排,没有任何人引导,它却依然还是这样发生了。然后将命运导向不变的必然。
      ——引导这命运的又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力量?抑或者说,就是命运本身?
      没有人知道答案,身处命运之中的当事者,此刻也都还不知道这问题的存在。
      他们只是活在当下。叶阑已抱起失去生息的花满楼,抬头望着门顶的红灯。
      灯灭了。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穿越屏障,走出了这个决斗场。

      (敬请期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章二十九 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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