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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章十 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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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雾夜。海风。火光明灭。
陆小凤捧着酒壶,坐在木箱上。花满楼和燕歌站在一旁。
“是他送的?”
陆小凤愕然重复了一遍。
花满楼欲言又止,又迟疑道:“他说的‘我们’……”
燕歌道:“你、我、他。听他的意思,也可能还有别人。他说我们三人的请柬都是他设法送上门,但柳月白的请柬可能是杀死柳湖东的人送的。”
花满楼道:“柳姊和柳兄的请柬几乎是同时出现,莫非他还能提前料知那人行动,尾随其后?”
燕歌道:“我也问了,他不愿回答,我没法子。”
花满楼默默不语,半晌,忽然道:“难怪,我就说柳兄他们怎么会想出这么离奇的主意,让我们替他们来的,恐怕这也是说书人引导……”
陆小凤道:“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看上我们几个?”
燕歌皱眉道:“他说……为了了断因果,为了终结一场悲剧。你们是他看好的主角。”
主角们看起来都很摸不着头脑。
花满楼忽然扯了扯陆小凤,小声道:“他夸你是主角,你是不是很高兴?”
陆小凤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花满楼道:“你不是一直想当主角,名动江湖,站在热闹和戏台中央?”
燕歌没忍住,吭哧漏了一声笑。
他好像才发现,自己原是比这两个“小孩”年长不少。陆小凤看着成熟些,到底还是少年人,才有这种想法。
陆小凤跳起来,一时不知道先瞪他还是瞪花满楼,最后干脆挺了挺胸,昂然道:“不是‘想’,是‘一定会’!”
燕歌板着脸道:“像楚留香那样,成江湖一代传奇?”
花满楼道:“他的确从小就很崇拜楚留香。”
“花满楼!”陆小凤叫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又道:“你我彼此彼此。当初都是谁缠着我要我给他讲楚留香的话本的?”
花满楼道:“还不是我出不去家门,不然城南甄说书讲得比你好多了——而且你还乱改情节!”
两人不甘示弱地对峙了一会儿,陆小凤一扭头,问燕歌道:“燕兄,你以前真的从来没听过我吗?”
燕歌顶着他炯然目光,为难地回忆半天,还是只能摇头。
“我应该在什么方面听过你?”他谨慎地问。
陆小凤一下泄了气,苦笑道:“看来我这两年做的事还不够大,还不够让全江湖都记住。”
他这副模样竟让燕歌莫名有些愧意,仿佛没听过他的名字倒成了种罪过似的。
花满楼道:“你可莫要努力过头,再不小心把命丢了。”
陆小凤笑道:“我一向福大命大,就算找个悬崖跳下去,多半也不会摔死,没准还会遇到什么绝世高人,得传武功秘籍。”
花满楼长叹道:“看来你这两天没有睡好,已开始站着说起梦话。”
陆小凤道:“我睡得很好。燕捕头睡得才不好,这半夜三更,还跑上甲板和我们闲聊。”
燕歌道:“夜里安静。”
花满楼正色道:“燕兄似乎已和很多人谈过。”
燕歌道:“只除了佘夫人和佘老爷。”
他摸着换过绷带的刀柄,缓缓道:“王秀才和徐白眉都只说是应邀而来。‘覆浪手’汪海涛说,陈太公问过他一个奇怪的问题,他对自己收到请柬的原因似乎有所猜测。这三个人都没有透露什么有用的线索。那个白人说,他要杀一个叫余二娘的人,你们知道余二娘吗?”
回答自然是否定。
燕歌道:“司空摘星向我提起连家。”
陆小凤道:“连家?”
花满楼道:“难道是那个‘连’?”
燕歌点头。
陆小凤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的确是有个连家,八大门风门名要,专给人相风水择宝地,不过据说背景不太干净,可能底细是在册门。”
江湖术分八门:惊、疲、飘、册、风、火、爵、要。风门便是阴阳风水,地理山川;册门则讲究考证今古,涉及字画古董,摸金倒斗虽为下流,却也算在其中。
燕歌平日办案鲜少能与风门扯上关系,因此对其不甚了解。陆小凤看着年纪轻轻,倒是见闻极广,眼力也很不错。不知是何来历。
这少年就像是凭空冒出来、天上掉下来的。燕歌想。他身上有种奇怪的气质……风中浮苹,海上孤舟,无根无凭,大抵如此。
这岂非也是许多江湖人的常态。他又想,然后就将这些念头抛诸脑后。
“据司空摘星说,连家背地是在做些盗墓勾当,所得多半还有些不为人知的路子出手。”
他将神偷的话语大略复述一遍,又问道:“你们可知道郭璞……啊!”
他猛一抬头,喃喃道:“我怎么才想起来,郭璞,是不是个晋时的道士,风门有名有姓的家族都当老祖宗供着的?”
花满楼道:“是有这么个人。”
陆小凤道:“是有这么回事。”
两人分别肯定了半句。
陆小凤将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笑道:“你好像对历史掌故了解得不少,实在看不出来。”
燕歌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是不像。”
花满楼道:“郭璞其人博学高才,赋文著史、卜筮方术、天文历算无一不精。在风水学上算开宗立派的人物,传到现在,更是供上庙堂,得享香火。”
陆小凤道:“怎么,那小偷和你说起这人?”
燕歌道:“他要我回答对郭璞有何了解,才考虑是不是告诉我更多。你们可还有什么补充?”
陆小凤看向花满楼,而花满楼沉吟着,道:“他只是试探于你,过于细节的东西,就算我们在这里搜肠刮肚整理出来,他也未必需要。”
燕歌道:“的确。那我明日便回复他。”
陆小凤打个呵欠,道:“还有什么事吗?”
燕歌道:“有,和你打听个人。”
陆小凤道:“什么人?”
燕歌道:“朱停。”
陆小凤的表情很惊奇。
花满楼道:“燕兄之前说,在调查手中那柄刀的来历。”
燕歌会意道:“现在有了线索,是昔年的神斧门打造,很可能有特殊的意义。我向他打听过,你们认识一个叫朱停的人,是神斧门现任的掌门?”
陆小凤琢磨一会儿,笑道:“这大概就是所谓无巧不成书。你想知道什么?”
燕歌迟疑道:“你们三个,都是从小就认识?”
陆小凤道:“是,都算是发小,不过因为各种原因,其实也经常分开。朱停……”
他顿了顿,叹气道:“也没什么好避讳,你想查都能查到。他是安南王庶子,本名不叫朱停。安南王府就在金陵,和花家离得不远,我们小时候也都是误打误撞才认识的。认识没几年,小皇上召安南王入京,册封清乐公主,朱停随着一道去了,从此便定居京城。他前两年刚撇下一身麻烦,娶了老婆,在京师边的黄石镇定居。你如果想找他,去黄石镇打听‘老板’就行了,别人都这么叫他。朱停是个比我还懒的懒人,什么事也不想理,你最好不要给他带去麻烦。”
燕歌道:“多谢,我只想问关于墨刀的事。”
陆小凤点头道:“这回没事了?”
燕歌道:“没有。”
陆小凤微笑道:“很好。”
他掀开近旁酒缸,将手里的空壶又灌满,便飞身跃上望台,靠着栏杆自饮自酌起来。
燕歌隔雾望他半晌,收回目光,道:“这些事情你也都知道吧。”
花满楼道:“朱停的吗?”
燕歌道:“为什么还要我来问陆小凤?”
花满楼笑了笑,那笑容被雾笼罩着,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他和老板吵架了。”
燕歌等了片刻,才发现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只好“哦”了一声。
花满楼道:“夜已深了,燕兄早些睡吧。”
脑袋挨上枕头时,燕歌又在回想那个笑,还有雾中的身影,那双隐没于黑暗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这场雾实在很冷,实在很浓。那些笑容都像结了冰,忽然显得疏远而神秘。
他甚至觉得这个少年有点可怕。他忍不住去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情,一个不该想的人。他知道这样不好,可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思想。
他又觉得有些对不起花满楼了。
每个人都在雾里,善意和恶意都缥缈,他能够相信谁呢?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他的确是该好好休息一下。这样的深夜,人往往最容易胡思乱想,所以最好什么都不要想,赶快睡觉,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最好再是个晴天,一切看起来就会好得多了。
燕歌闭上眼睛,很快就陷进了梦里。
夜更深,伸手不见五指。遥远的几团火光微弱,风也渐渐弱了。船身随着海浪起伏,连结船只的绳索已快要拉直。
烽火快要燃尽,陆小凤倚着栏杆,没有起身去添,似是已睡熟了。
花满楼站在船尾,站在黑暗中,也阖着眼睛。这条船上是不是已没有睁着眼的人?
海水不再流动。雾气不再流动。
一切都在这短暂又漫长的瞬间静止。
却有别的声音。
仿佛谁在船板上拖着绳索,轻轻地、慢慢地……
一道银光!
银蛇吐出鲜红的信子,嘶鸣着,在两根手指间疯狂地扭动。
蛇有没有痛觉?
也许有,也许没有。没有人能从蛇的眼中读出情绪,吞吐蛇信的嘶声也无法表达感情。
银蛇挣扎着,身体却忽然绵软,一动不动。毒液从牙尖滴落,滴在地板的木头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这具尸体立刻又被甩到一边,蛇尾笔直地钉入船板,穿透了另一条蛇的七寸。
黑暗中一声轻叹。
有人用平静而和缓的语调说:“夫人为何要选择这样一个场合,这样一种方式来对付我呢?这并不是合适的选择。”
没有人现身,或许是没有现身的必要。
一个柔美的女声回答道:“妾身只不过想试试,看小少爷是不是个真的瞎子。”
花满楼道:“你已得到答案,不如召回此刻仍伏在暗处的五只毒虫。毕竟海上不便,夫人能够傍身的活物,死一只便少一只。”
角落里亮起一盏烛灯,映出“毒娘子”明艳的面容。
佘夫人轻笑道:“为花小少爷这般金贵人物,便是死上百八十只,也算不得亏的。”
花满楼道:“我是否该将其理解为警告?”
佘夫人道:“小少爷是聪明人,不该管的闲事就不要管。”
花满楼叹道:“夫人若不来,我无真凭实据,还未必会管。你既来了,便是变相证实,我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佘夫人惊异地望着他,忽然笑了:“看来我想错了,你非但不聪明,还蠢得要命。你就算真的想要管,又何不先将我搪塞过去,再慢慢从长计议?”
花满楼道:“如果没有十分的必要,我一向不愿欺瞒别人。”
佘夫人道:“你认为你没有这种必要吗?”
花满楼道:“若能在一招内就将那盏烛灯打灭,我想我还是有两分把握的。”
佘夫人道:“剩下八分又如何?”
花满楼礼貌道:“五分是死,还有三分,要看夫人的意思。”
佘夫人笑得更开心。
“这不是十分必要,难道是八分?”
花满楼又叹了口气,道:“我有点好奇。陆小凤一向很不容易中这种招数,沾了毒的东西,他只要放到嘴边,就可以辨得出。夫人是怎么给他下的毒?”
佘夫人道:“今晚陈太公熬了一锅鱼汤,你应该闻得出香料味,那香料有些安神助眠的辅效。但你好像不喜欢吃鱼,只吃了一点,不然也会感觉困倦的。”
花满楼道:“刚才陆小凤偷的那缸酒也有异香……是两样无毒之物混在一起,才会产生作用?”
佘夫人道:“混在一起也不算毒,只不过是上好的迷药。”
花满楼摇头道:“我该想到的,太公不会喜欢在酒菜里加这些东西。”
佘夫人笑道:“小少爷不该想这么多,不该走这一遭,更不该听多那些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的话本故事,学人家多管闲事……”
她持着灯台,慢慢地朝他走过来。
花满楼一步步后退。
“少年人总是很天真,他们不明白,管闲事是需要本钱的,本钱不够,代价就会变得很高、很……”
银光!
又是银光!
动手的不是佘夫人,佘夫人起码要说完最后一个字,才有适合动手的气机。
花满楼已退到船舷边,佘夫人也已从舱房的阴影里走出,暴露在第三个人的攻击范围里。
两道银针一前一后打出,抢在佘夫人发难前,带着刺耳的尖啸,破空而至。
花满楼也动了。
银针伤不到佘夫人,却限制了她的行动。冰冷的掌风,立刻就切断了她手中那盏烛灯的芯子,火星落在潮湿的地板上,连一点声音都没能发出,就已完全熄灭。
天地间又陷入一片黑暗。
彻底的黑暗!
花满楼重新站在了黑暗之中,淡淡道:“看来那两分把握,我起码是挣到了。好像还不止两分。”
佘夫人没有出声。
躲在暗处的那个人也没有出声。
只有惊惧的喘息。
花满楼终于察觉到不对。
“火灭了。”暗处的人嘶声道,“整七条船上的烽火,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都灭了。”
老船忽然猛地一倾,船板发出呻吟。
黑暗深处传来金铁交击的铮鸣。
静止的风和水又开始了流动。浓雾疯狂地翻涌,黑暗中像有无数头巨兽,正张开了血盆大口,搅动风云,呼吸与吞咽声令人窒息。
佘夫人突然出手,屈指成爪,袭向花满楼最后说话的地方。
那里却已没有花满楼。
他已来到暗处的人旁边,一把拉过他的手,冲向船舱外的甲板。
“陆小凤!”他运气喝道,“诸位,醒醒,出事了!”
那人却忽然用力挣开他的手,站到了一边去。
佘夫人随后追来,被花满楼不动声色地拦在当场。其他人很快也陆续上了甲板,对峙被消解于无形。佘夫人低笑一声,不再动作。
“怎么回事?”燕歌刚睡深,来得慢些,看到花满楼站在人群中,却不见陆小凤的身影,便走过去问。
花满楼沉声道:“燕兄,劳烦上望台把陆小凤叫醒。”
又道:“诸位安静片刻!刚才,后面六条船的烽火突然一齐熄灭,有一声奇怪响动,随后便有风浪骤起,船身猛烈侧倾,雾气开始涌动。目前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劳请邢老前辈去太公和水娃房里找一下,现在只有他们还不见人影。汪前辈,麻烦你去船后,查看连结船只的铁索和后面的船队状况如何。”
司空摘星和汪海涛都配合地转身就走。
“这鬼天气!”徐白眉骂一声,擦亮个火折子,“这条船上的火怎么也灭了?”
花满楼道:“抱歉,陆小凤睡着了……”
“抱什么歉。”陆小凤跳到甲板上,一个踉跄,苦笑道,“是有人给我下了迷药。”
燕歌跟在他后面,皱着眉,看了一眼花满楼。
“人不见了!”司空摘星从陈太公房里冲出来,手里还拿着陈太公的草帽。
下一个坏消息随即也由汪海涛带回。
“连结船只的铁索已被利器切断,其他的六条船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怎么可能?”有人在问。
这件事发生得的确令人匪夷所思。
从其他船上的火光熄灭,到众人上来甲板,确认情况,也不过数息的时间。
铁索如果是在那时被人斩断,这短短一会儿功夫,又是发生了什么,能让六条大船都消失无踪?
“你们看!”忽然又有人叫道,“是火光!”
“看来这里总还不至于闹鬼。”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但他们很快就又发现了不对。
那并不是其他六条船中的任何一条。
因为那些船不会突然变小,也不会突然变成很多条。
长夜已过了最黑暗的时候,天空开始泛出一点灰白。
黎明之前,老船被雾中迫近的无数黑影包围,在茫茫海面之上,与人间失去了所有联系。
(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