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朝花夕拾杯中酒

58、前世番外六

　　吴会用一天时间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了东西，第二日清晨懒洋洋地出了城。

　　一出城门，吴会又懒洋洋地走了一顿饭的工夫，眼看着身后并无人跟随，这才迅速地抄着小路向河边走去。
　　代城城本依水而建，刚开始的时候不过是个数百人的小城而已，后来人越聚越多，代城也从小城变成了城邑，最后成了赵嘉称王的地方。
　　渐渐地，河水旁边新建的房子的房子，废置的房子越来越多，最后，代城城新建的城门离河水要有十几里。
　　平日里，也就是上巳节等节日的时候，城中百姓愿意出来玩乐，在河水中沐浴。
　　吴会是个卖狗肉的，节日里买肉吃的人可要比平日里多许多，也算是要趁这个巧宗，吴会索性在河水边弄了一个木屋，每到节日的时候，便在前一天带着狗出城，节日当天现杀现卖，倒是比别人挣得钱都要多一些。

　　吴会当初要一个河边小屋不过是为了银钱，倒还真的没有想到能让周德音带着赵嘉住在那里
　　——王宫中的廷事殿在修建的时候就修了一条密道，从廷事殿直通到城外河旁的浅滩上，也是恰巧了，离吴会的小木屋只要走个半炷香的时候就能到。

　　吴会到了自己的木屋前，一时间，无来由地觉得有些紧张起来。
　　周德音在木屋外听到声音，将门打开：“吴兄，来了。”
　　吴会将带着的东西放到一旁，指了指：“我带了些衣服和吃的，还有些……东西，拿进去吧。”他说的东西，是寿衣还有纸钱之类的东西。
　　周德音面色奇异：“进来吧。”

　　赵嘉来到代地多年，吴会听了多年王上的名字，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王上。
　　赵嘉是个瘦削的人，又是深受重伤而死，面色苍白得近乎青白。
　　吴会望了一眼，就撇开了目光。

　　周德音恍若未觉，径自用拧好的热毛巾为赵嘉擦拭。

　　吴会不知怎的，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走出屋外：“我出来透透气。”

　　现下虽是初春，天气没有那么热，但马上就要到仲春了，到那时，蛰虫都要出来了，更是不好。
　　——赵嘉毕竟已经死了，长时间不入土对活人死人都是不好的。

　　吴会几番劝说——也不算是劝说，只是把现下的状况都说明白了，周德音这才和他约定了要给赵嘉找一块地方。

　　赵氏宗族都在邯郸那里埋着，周德音就是拼了一死也没有办法让赵嘉回到母亲身边。只，如何安葬赵嘉就成了一个难题。

　　若是把他随便买了，委实过不去，可想要将赵嘉的后事做得好些，周德音是有心无力。
　　周德音一世果断，在赵嘉的埋身之处却开始左摇右摆起来。

　　吴会几次三番地说，周德音都没有下决断。

　　吴会前几日方才被王贲带着人查过，他本就性情粗卤急躁，经了这事更是如此，见了周德音如何都是两难，不由大声道：“周先生，没想到你平日里是个爽快人物，如今怎么就婆婆妈妈起来？！你自己都说了，王上给你的密旨上都想着死后要是可以，就葬在这河边，你倒是这样那样的不好起来，我们市井人家都知道，人死的时候的遗令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像你这般，这个不好，那个不了，还有什么意趣！”

　　吴会一语惊醒梦中人，周德音不由站起，长身一稽：“吴兄，若不是你直言，德音怕都是入了魔障，到时候可真是错了！”
　　吴会坦然受了这一礼：“你这下才是周先生呢。”

　　吴会早就买好了棺椁在外面，两个人合力，将吴嘉之抬到河边。
　　——这是周德音早就看好的地方，既少人来，风水亦是好。

　　也是庆幸，此时虽是踏春的好时节，到底战争刚完，河边连一个游人都没有。

　　挖坑，把棺椁抬进去，埋土，竖上削好木牌。
　　吴会葬人是会的，可这木牌上该写什么，却是不知道了，不由转头望向周德音。

　　周德音从腰间取出一把两寸多大的小刀来，握着刀把拔出来，一片雪光。
　　吴会不由喝道：“好刀！”话声随即变得惊疑：“你这是……”

　　刀光一闪，周德音的手掌上就流出血来。
　　用右手沾着左手的血，在木牌上写字。
　　畸人之墓
　　写到“墓”字的时候，血没了。

　　周德音把袖子掳上去，又冲着小臂割了一刀。
　　鲜血如注。
　　周德音眉头也不皱一下，继续写。
　　畸零之人立。

　　写完这九个字，吴会眼见着周德音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
　　将周德音扶回去，吴会忙忙地在木屋中找止血的骨头灰和干净一点的布。
　　把伤口包扎好了，周德音这才继续道：“吴兄，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否答应。”
　　原来，周德音希望吴会能够尽快回到代城，他想要知道王贲等人准备对代郡百姓如何。
　　吴会闻言，跌足长叹了几声，答应了。

　　王贲每日虽不能说是日理万机倒也差不多，对吴会也没有那么地关注，他也是一个信鬼神的人，嘴上不说，心中还真的有些相信赵嘉成仙了，且赵嘉留下的那几句话对他而言可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面上却也有些虔诚。
　　就有代地百姓推举出几个人来，上书王贲，说要为赵嘉建一个庙。
　　本心里，王贲对这个没有什么不满的，可——还是要等咸阳的意思。

　　咸阳的旨意到了。
　　秦王嬴政准备将赵嘉成仙一事广为宣扬，当然，一起宣扬的还有“秦一统天下乃是大势所趋”这件事。
　　王贲见了，心中无来由松了一口气，召见乡老——赵嘉的庙，他也是要捐上一点银钱的。

　　城门口盘查得总算是没有那样紧了。
　　吴会趁机出城，见了周德音的面，
　　“现在城里面正准备给王上建庙，说是百姓感激王上庇佑，王将军还给了一半的银钱。”
　　听到这里，周德音倒是觉得心中的阴霾驱散了不少：“看样子，这是信了。”
　　也不枉费他和吴会两个人连夜在城墙上用蜜水画了赵嘉的画像和那十几个字。

　　吴会笑得开怀：“我也是这么想，这几天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可是难得。”

　　周德音知晓赵嘉，旁人信他成仙给他建庙没有什么，秦军对代地百姓好才是他最安慰的事情。

　　见着周德音展颜了，吴会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周德音是不能在代地待下去的，代地的百姓见过他的人都是太多了，在这里，总是要被秦国人注意的。

　　现下是兵乱刚过，百姓都龟缩在家中，等到过些时日，众人都出来了，碰到周德音，该怎么办？
　　周德音是有那种可以让人面色变黑的药水，可那只是让人肌肤改变，又不是在脑袋上动了刀子，把整个人的骨头削下一半。
　　到底还是有人会认出来的。

　　周德音他出身郑地，自己在郑地也可说是豪富，也算是有些势力，回到郑地，他的家族是能够护住他的。

　　两个人商议定了，就要道别。

　　离城门口二三里的地方，两人挥手道别。

　　这应当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吴会这个八尺的粗卤汉子也不由心中有了些许伤感，故做大度地挥手：“你们读书人说的什么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就走吧。”
　　吴会大踏步走进去，再不回头。

　　周德音直望着吴会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方才叹了一口气，回去。

　　干粮、美酒、盘缠……当然，还有耐得住穿的布鞋。
　　收拾好之后，周德音将包裹放到木屋里，准备出去与赵嘉道别。

　　屋外月光皎洁，清晖漫天。清风徐来，知了轻鸣。
　　春暖花开的时候，河边最是好风景。
　　“扑通”一声，一只鱼跃起又落下，河水里荡漾开一圈圈的波纹。
　　难得一片静谧时光。
　　周德音望着面前宁静的景色，一时间，恍如大梦觉，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几口带着水汽的清新空气。

　　“嘉之，我要走了，我按照你的意愿，把你葬在这河边上，你放心，这个地方风景既美，又少人来，风水极好，你在这儿住得绝对好。”

　　周德音将随身的酒囊的塞子拔出来，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