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朝花夕拾杯中酒

56、前世番外四

　　赵嘉是必要为国而死的，这是他的宿命。周德音知他，所以二话不说便离开，想的不过是在他走之后能够保住他唯一的血脉，但是，如今，赵公辅死了。

　　赵公辅，赵嘉的儿子，他今生唯一的知己的儿子，死了。

　　周德音浑浑噩噩地离开，也是好在他自幼的身手便好，又穿了一身的秦装，倒是没有遭遇到什么真正的危险。
　　代城的街道里巷里都是秦军。
　　赵人的城池，里巷中手持利刃的却都是秦人。
　　代城就像是一个名为赵的野兽，身体中的鲜血却来自秦。

　　秦国的将士站在代城的城墙上，守卫着代城的人民，而赵嘉，那个在曾被称为代王的人，为了代王的责任，死在代城城外。
　　周德音走在道路上，满目皆是秦军将士，代城城中百姓家家门户紧闭，悄声不闻，远远处，胡苏赵叔祖所居住的地方，时不时传来破门而入和啜泣的声音，周德音眼中所见、耳中所闻，俱是一听而过，见若未见，这样，他就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而赵嘉，此时尚且活着，还和他说着代地的事情，时不时面露愁容，但是有些该当他承担的责任从不推辞、从不诉苦，从不畏惧。
　　周德音和赵嘉朝夕相处十三年，他们是真正的挚友、知己。

　　时不时有秦军在路上敲着铜锣，敲三下喊一声，周德音只遥遥听着什么“刃中左胸”“亡”“廷事殿”之类的话，也并不在意，只是径直走着——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心中空荡荡，只想着走，但是走到哪里去，他却并不知道。
　　所谓悲伤，并不是痛哭流涕，甚至也不是自残肢体以表达哀伤，而是你可以照常做事，却不知道你做的是什么；照常说话，却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你整个人，都空了。

　　猛然间，好像有人认出了周德音，冲出家门叫他，叫他叫不应，就拍他，拍他的人见他没有反应，又用力拍了他好几次，结果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没办法，那人眼睁睁看着周德音径直走向一堵墙，“砰”的一声头部撞击土墙的声音，终于让周德音停住了。
　　那人见状，也顾不得什么，一把将他拉住进了他自己家里，进了门，别的什么不说，先向昏头涨脑的周德音身上泼了一身井水。
　　现下是春季，井水虽然没有冬季那样冰冷，但是当头泼下去也能让人浑身冰冷。
　　周德音这才清醒过来，定睛一看，连忙拱手：“吴兄。”
　　吴会见他清醒过来了，也不多说什么，自己径直走到箱荚中，取了一套衣裳来：“你先穿这个吧。”
　　那衣裳是吴会的，吴会虽说和周德音身高差不多，但是却比他粗壮了太多，周德音穿上了，只觉得衣裳实在是宽大。
　　只是，现在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好好谢谢吴会。
　　——周德音方才在城内那样走，实在是太过于危险了，要不是吴会及时把他拽进屋子里，他迟早要把这条性命丢在外面。

　　吴会见了他的样子，松了一口气：“你总算是清醒过来了。”他把刚才见到周德音的情形一说，周德音身上的冷汗又多了一层，只能讪笑着又拱了拱手。
　　吴会看着他意识清醒了而身体又没有受过伤，心中松了一大口气，但是还来不及高兴，想到周德音的身份，又不由得怒起来：“这个时候了，你怎么回来了？你是代王的心腹，整个代城城的人都知道，又有哪一个人是不认识你的，你竟然还敢回来？”
　　秦国攻占代地是为了一统天下，把百姓都杀光了纵是一统天下又能如何？再加上，赵国自从长平之战后元气大伤，邯郸归秦之后，赵国更是已经没有对抗秦国的能力，是以，此次定了代地之后，秦军对百姓可说是秋毫无犯。
　　但是对百姓不恶，可不代表对宗室贵族不恶，特别是宗室和宗室的心腹，秦国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周德音虽不是宗室，可他是代王赵嘉的心腹，吴会虽只是一个屠夫，可也知道，秦军若是真的搜寻到周德音，是绝对不会饶过他的。

　　吴会一番心意让周德音动容，可是想到赵嘉，周德音也只能无视好友的好心：“我来的时候特别用草药制成药剂，将满面涂黑，寻常人见了我也是认不出来的。”他说的倒还真是，现在的周德音面色黝黑粗糙，就算是经了水也没有一点变化，毫无从前白皙光滑的样子。

　　吴会顿时觉得无奈，还要继续说下去，却听得周德音用一种异常沉重的语气说道：“相交一场，我总是要拜祭他一番的。”“他”自然指的是代王赵嘉。
　　吴会与周德音相交八年，还从来没有听到周德音用这种语气说话，一时之间便知道，周德音的主意已定。
　　没办法，吴会叹着气道：“你现在先在这里待着，我出去一下。”
　　周德音连忙阻止——现在外面太过于危险，实在不适宜出去。

　　只是周德音这些时日来殚精竭虑身体本就变差了，方才撞了墙又有些晕，最后还被劈头盖脸交了一身的冷水，力气连从前的一半都达不到，吴会又是一个屠夫——身体自然异常之好，挣扎间，吴会就窜出去了。
　　吴会边奔出去边道：“你放心，我在这里，人头熟得很，遇不到什么事。”

　　所谓朋友，下品为利，利至乃聚，利尽而散，是为酒肉朋友；中品利义皆交，利在义在便是知己，利在义不在或义在利不在也就是点头之交；上品，以品相交，相互之间钦服为人，不论境遇如何，人品不变，永为知己。

　　周德音疲倦地歪躺在榻上。

　　周德音本是出身郑国的王族，他是郑庄公的嫡系子孙，说“齐大非偶”的公子忽的后代，郑被韩灭亡之后，周德音的先祖就改名为周，用来纪念郑国的先祖。
　　郑国虽然灭亡，但是除了当时的郑公之外，郑国的王族生活得倒还不差，贵族风骨也还留存。
　　可数百年过去了，富裕仍是富裕，风骨却因着一些缘由慢慢稀散。
　　周德音之父乃是家中有名的反骨之人，最喜的便是四处游荡，被家中拘着生了两个儿子就跑了出去。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周父在游到赵国的时候，和人在市井中争执，游学之人哪里拼得过邯郸的地头蛇，要不是赵嘉之母回宫之时看到救了他下来，周德音早就无父了。
　　赵国深染胡风，什么男女有别的话就连百姓也是不屑——要不然，赵王能娶一个倡女还把她当成掌中宝？但是赵嘉母后当年的处境实在是不妙，周父不愿意为了报恩而让她受到无需受到的伤害，左思右想，想到自己最喜欢也和自己最像的小儿子，一拍手，好了，就是小儿子了。

　　于是，十五岁的周德音为了报恩成了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小太子的伴读。
　　——这也是赵嘉母后没有办法了，赵国贵族皆知，王后不受赵王宠爱，家世又衰落，哪有一个人肯蹚浑水，让自己的儿子成为赵嘉的伴读？要是赵嘉日后能称王也就罢了，可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来赵嘉有那称王的可能！就是有一成的可能，舍去一个儿子也成，可连一成机会也没有啊。

　　刚开始被周父拉着背井离乡的周德音自然是不高兴的，虽说是在王宫中生活，养尊处优，可他跟着的小太子却处处受人白眼，周德音好歹也算是个少爷，哪里愿意在这里待着。
　　可是慢慢地，和小太子一起生活，看着他受苦受累却面上不显，在赵王面前受气背地里却毫不气馁，刚开始的时候还撇撇嘴，渐渐却开始敬佩起来。
　　能忍且绝不放弃的人，总是让人钦佩的。

　　后来，赵嘉遇刺，刃中左胸，鲜血流个不住，医士因着赵王无人敢来，生死攸关之际，赵嘉还能微笑安慰身边的人，有条不紊地为他们安排日后
　　——寻常人的心脏都在左胸，但是赵嘉是天生的心脏生在右胸，因着这一点，赵嘉终于活了下来。
　　赵嘉活了下来，周德音和赵嘉相互钦服，成为了真正的知己。

　　后来，赵嘉因着邯郸被破，带领素来瞧不起他的宗室逃往代地，就算是明知道秦军一定会回军攻代，为了安众人之心仍然自立为王。
　　呼呼喝喝，这么多年过去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吴会回来了。
　　一回来，先是喝了许多水，这才有力气说话。
　　第一句话，在周德音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王上，是条汉子！”吴会出生在代地，生于斯长于斯，在赵嘉没有来这里之前，凭着杀狗的手艺活得也不错，赵嘉来了之后，因着达官贵人的增多过得也更加滋润。
　　——谁叫谁杀的狗都没有他杀的好呢？别人家杀的狗肉吃起来没有他的狗肉香呢？
　　这就是手艺啊，有了这门杀狗的手艺，不管谁当王上，他吴会都能过得好!
　　王上？啧，不让杀狗？不吃肉啊？

　　周德音愿意与他交友，刚开始也不过是吴会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让周德音觉得好。
　　“所谓的汉子，谁嘴上说说也就算了，可刀剑临头，还是那副样子，我吴会竖大拇指！”吴会将打听来的赵嘉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到赵嘉临死的情形，不由慨叹。
　　周德音听了吴会的夸赞，有些得意地笑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别看他平日温文尔雅，但骨子里硬。”
　　吴会重重点头，又接着道：“现在秦军那些人把王上停在王宫的廷事殿，说是身边还有十个秦军军士在那里。”他看着周德音的面色似乎有些不对，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