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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白塔备忘录 ...

  •   黛恩

      ***

      “你的母亲?”柏蒙特放下手中的信札,“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我好奇!”银眼睛的女孩儿说,“我的母亲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占星师,年纪也不大,怎么会和你是故友……”

      柏蒙特微微一笑。

      “要论起来,你母亲的年龄可能还比我大。”

      黛恩似乎吃了一惊。

      “可我从来都不知道……”

      “知道这些没有任何意义,”柏蒙特转过头重新看那些信札,“她已经死了,黛恩。不要关注那些死去的人,尤其……”

      尤其是你们的关系非同寻常时。

      “但是!……”黛恩接下来却不知怎么开口。她早慧的头脑告诉她,老师是对的,追问下去没有意义,知道再多只是徒增烦恼。

      她泄气了。

      “……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乐意效劳。”

      黛恩迟疑了一下。

      “她也是月神的宠儿?”

      “……黛恩,我得向你澄清一件事:神眷可不是靠血脉传承的。你的母亲获得神眷的年纪比我更早,但她获得的眷顾并非来自月光。”

      黛恩似乎在思索。

      “可是……她生下我时,已经没有神的眷顾了。她失去了那位真神的宠爱,是不是?”

      柏蒙特抬眸,终于带了些许认真注视他的弟子。

      “黛恩,神随心所欲,他们眷顾凡人的理由五花八门,这些理由大多难以被凡人理解。不要奢望取悦他们,也别担忧惹恼他们。如果月光愿意在你仍然无知时就眷顾你,她就不会因为你的无知而舍弃你。”

      “……好吧!好吧!”黛恩看起来有些不忿,“所以我在她眼里真的只是一个宠物罢了。”

      柏蒙特哑然失笑,笑声最终化为一缕叹息。

      “不要如此不安,黛恩,”他望着手里的信说,“你的母亲虽然被神舍弃,但她自己知道原因是什么,而且……”

      他突然在指尖燃起一簇火苗,幽幽的火焰舔舐信纸下角,那里写着一个落款,芙尔希。灰烬簌簌落下,法师把信点燃了。

      “而且是你的母亲自己选择放弃了神眷。”

      这封信最后写道:

      星星已经把她的名字告诉我了,黛娜莉莎,她将成为月光的女巫,幸运的宠儿。

      ***

      卡普

      ***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温和的声音凉凉地传进众人耳中。

      仆人一个激灵抬头,发现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他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极浅的长发被黄昏染上橘黄色,笑容和蔼,眼神里带着浓厚的兴趣。他身上披了一件灰白色的细绒长袍,这是法师的穿戴。刚才挥棒的人忍不住停下手里的动作,和旁边的几人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看向地位比他们稍高的仆人。没人敢妄动,最近来伯爵府邸做客的法师只有一位――

      “白塔法师大人,”仆人殷勤地跑过去,“您怎么……您是要去藏书室吗?请允许我……”

      “你们在干什么?”他又问了一次,眼神中的兴致盎然让仆人不寒而栗。

      “我们在……惩罚一个忘恩负义的贼,”他对白塔法师说。

      “哦?”

      顶着法师好奇的目光,仆人只好硬着头皮讲起来:“他父亲是为伯爵大人工作的木匠,手艺顶好,但这孩子却不学无术……前几年他父母都死了,伯爵大人仁慈,赏他口饭吃,派他每日打扫藏书室,可这小混蛋忘恩负义,把伯爵大人珍贵的古籍偷出来……”

      “我没有……”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少年似乎恢复了点力气,为了自己的性命尽力大声说,“大人,我只是……”

      他的气息太微弱了,后面几个词实在听不清。更何况,站在他旁边的人见他敢向法师大人求助,连忙踢了他一脚。

      像一只幼猫被重物砸到。那少年惨叫一声,叫声很快便弱了下去,直到消失。
      仆人对那个动手的人怒目而视。那个人反应过来,下得连忙弯下腰做出请罪的动作。

      仆人转头,紧张地望向法师。

      并非是他们理亏。事实上,动用私刑是一名领主正当的权力,就算是国王陛下站在这里,他们也可以当着他的面把那个窃书贼打死。任何一个贵族看到这样的场面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甚至出于礼貌,还应该自行退避,以免尴尬。这就是凡世的法律。

      可白塔法师柏蒙特,世人都知道,他是一位非凡的法师,参透魔法的奥秘,传说获得了真神恩典的人――几十年了,他外貌一直停留在三十多岁。

      简而言之,他已经一脚踏离凡世。

      若他们此刻的正当处刑惹恼了他……他救下那个小混蛋是轻的……要是他一时不爽,把他们杀了……

      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

      “他今年多大?”

      “十四岁。”仆人感觉嗓子发干,“大人,我们……”他刚想辩解,法师却抬起一只手,吓得仆人汗毛倒竖,以为他要施法。

      但什么也没发生。白塔法师刚刚仅仅是做了个“不必多言”的手势。

      “你们继续吧。”仆人听到法师这么说。然后他就转身离开了。

      余下的人大眼瞪小眼。

      “额,”那个行刑人又举起手里的棍棒,“我们继续?”
      “继续什么继续,”仆人摁着眉心,“法师大人明天就要走了,等他走了再说吧。那个谁,把这小子抬回去,让他在自己家里听天由命吧。”

      *

      伯爵听完,哈哈大笑。

      “我曾偶然耳闻小卡朋特跟他母亲识字后迷恋读书,才让他负责打扫藏书室,”他一边笑一边摇头,“没想到他这么愚蠢,被人抓到,当成家贼差点打死。”他笑完,漫不经心地看向法师,“怎么,你对他有兴趣?作为学徒来说,他的年龄未免太大了吧?”

      柏蒙特点点头。

      “但我冥冥之中有种感觉,他是我要找的那种孩子。”

      伯爵手指摩挲着下巴,似乎思考了一会儿,那个木匠的儿子身上有什么闪光之处,竟能引起白塔法师的兴趣?最后他看向柏蒙特:“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儿?”他带了点好奇。他和柏蒙特的兴趣向来很接近,若是法师觉得有趣,他也不会无聊。

      浅金色头发的男人微微一笑。

      “我看到他的眼眸中有火苗在燃烧。”

      伯爵又爆发出响亮的大笑。

      “这只是个比喻吧!”他说,“你就是逮住我对文学一窍不通――”

      “但你未必不能理解这个比喻,”柏蒙特望着伯爵,“你眼中也曾燃起过那种火焰,而且更大,更明亮,帕雷萨。”

      ***

      雷蒙娜

      ***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那唇瓣上的痛楚给了她力量,她扬起头,对她父亲说:“我想留下来,我不想跟她走。”
      她父亲了然一笑:“军队里没有你的位置,小姑娘。”

      “军队里本来也没有那些人的位置。”她向那边的马丁和森林骑士们抬抬下巴。

      她父亲似乎没想到她胆子大到说出这种话。他没有生气,而是对她说:“他们为了穿上这套盔甲能几个月不洗澡,你行吗?”

      她听出其中的揶揄,脸一下子涨红,嘴里却蹦出一声:“行!”

      她父亲哑然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把整齐精致的发髻揉得一团糟。

      “那我也不能让你留下,你在这儿只会给我添乱。好好呆在侯爵夫人身边,照顾好自己。放心,我不会让你永远呆在她那儿。”

      她撅起花瓣一样的嘴唇:“要等多久啊?”

      可她的父亲,仁慈的暴君帕雷萨将军没有做出任何保证:“也许很久,也许就明天。命运的旨意谁知道呢?”

      *

      “老鼠的血脉。”她挑起秀丽的长眉,“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休·博德。真让人觉得晦气!”

      被她一下子揭露身份的人脸色发白。曾经的森林骑士蠕动了一下嘴唇,却什么都没说。

      *

      一柄长剑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

      “白塔法师在你们入学时都告诫过你们――忘记你们先前的身份,在怀德姆你们都是真理的信徒。”奥兰德说,“女士,若你再做出无礼的言行,我们将把你驱赶出去。”

      “被日光厌恶的残疾儿,”她把那双咄咄逼人的美目移向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挑衅一位血统纯正的贵族?你记得我是谁吗?”

      “你都没忘记我,我自然不敢先一步淡忘你的容貌。雷蒙娜,你还是和过去一样娇纵无礼。”

      “你也和过去一样不通人情。”她瞥了一眼那把寒光森森的剑,“这就是你给你未婚妻的见面礼?”

      奥兰德翻了个白眼:“等我们岌岌可危的婚约再度板上钉钉,你再来以我的未婚妻自称吧。”

      不过他还是收起了剑。

      “侯爵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说,“肯放你来这儿。”

      “让我有机会与未婚夫增进感情,何乐而不为?”

      奥兰德望着她,讥笑一声。

      “雷蒙娜,要是今天的事再发生第二次,你就只能回到侯爵夫人那儿,继续给我父母写信和我‘增进感情’了。”

      *

      “我记得你,”她望着卡普说,“你是卡盆特。”她露出一个暖如春花的笑容,“真高兴在这里遇见你。”

      *

      “我为年幼无知时给你造成的伤害感到抱歉。”

      “不。”卡普摇摇头,“您根本毋需道歉――您并不在意旁人的死活,就像伯爵大人一样。”

      *

      “父亲!父亲!”

      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小女孩儿跑进来,看到房间里的情形后突兀地停下脚步和声音。

      赫莫斯扭头低声对帕雷萨说:“为什么你的女儿随随便便就敢闯你的卧室?”

      “她一般没机会……如果你没来,我现在已经开始吃早餐了。”

      “……问题是,难道你从来没告诉她不能擅闯别人卧室吗?”

      帕雷萨耸耸肩:“她以前经常随便闯她妈妈的……好吧,好像确实没人对她这么说过不能……”

      “……”

      “但是话说回来,你昨天怎么没锁门?”

      “……”

      雷蒙娜开口了:“父亲,为什么你会请客人和你睡一张床?”

      赫莫斯盯着帕雷萨看他会怎么回答。他看见伯爵对女儿露出一个笑容。

      “因为我和你赫莫斯叔叔关系太好了,朋友间感情好到一定地步就会邀请对方和自己一起睡一张床,这是友谊的证明。你以后遇到特别要好的朋友也可以邀请她和你一起睡的!”

      雷蒙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赫莫斯扶额:“快让她出去。”

      “好好好……雷蒙娜,还有其他事吗?没事就先……”

      “有,”小女孩儿认真地说,“为什么赫莫斯叔叔的头发一夜变白了?”

      “……”

      赫莫斯拍拍帕雷萨:“我去直接把她拎出去。”

      帕雷萨没阻止他。

      雷蒙娜戒备地看着向她缓步走来的白头发的男人。他很高,对年幼的她来说像山一样高,上半身什么也没穿,露出白皙的皮肤和起伏的肌肉线条。他纯白的头发披在后背上,有几绺在他弯下腰时从肩膀滑落。

      他弯下腰时,雷蒙娜才发现她父亲朋友眼睛的颜色变浅了,是一种琥珀一样的金黄色。

      六岁的小女孩儿看不懂赫莫斯五官的英俊和身材的美好。她只看得懂一件事——

      赫莫斯把雷蒙娜拎起来,就像拎一只小猫。女孩儿很乖巧没有扑腾挣扎乱动。

      ——他拥有力量(权力)。

      赫莫斯把门锁上了。

      “你不应该太纵容雷蒙娜,”赫莫斯说,“她是一个贵族小姐。”

      “所以呢?”

      赫莫斯沉默了一下。

      “帕雷萨,她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儿子),你这样会让她活得很辛苦。”

      帕雷萨嗤嗤笑起来。

      “不付代价,没有回报。”伯爵把一只手枕在脑后,说道。

      *

      雷蒙娜在十年以后开始憎恨她的父亲。
      那时候战争结束了,帕雷萨被奉为雷诺西斯的英雄,除了一个光辉的荣誉什么也没留给他的女儿。雷蒙娜跟在她的继母身边,她获得了粗俗,鄙陋,没教养的名声。

      那个乡下出来的野丫头。她知道他们私底下这样称呼她。

      她其实已经很努力地在学习和模仿了,但如何能比过那些被礼仪老师从小拿尺子比出来仪态呢?她小的时候在海勒堡,她的父亲从来只会教她怎么绕过规则。礼仪?教养?那是她的继母嫁过来后她才开始听说的东西。

      为什么不按照正常的流程培养她呢?很多次雷蒙娜在梦里质问父亲。大部分时候她会得到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将军一边笑一边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就像很多年前他把她送走时所做的那样。

      梦醒之后,她总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她有什么可质问的?她的父亲根本不在乎她,他把她扔在欧兰公爵手里后毫不顾忌地杵逆公爵而不顾她的安危,为了和北地结盟随手把她嫁给一个会夭亡的白化病。他心里只有他的那些书,那些污七八糟的理论,那些注定实现不了的空想。

      她父亲的心里没有她。这世上没有谁心里有她。

      *

      雷蒙娜走进她丈夫的卧室时,对方正在壁炉边看一封信。他察觉到她进来,回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把信扔进面前火焰里了。

      他看着那封信变形,焦黑。他要确保它每一寸都化为灰烬。

      “难道你的父母没教育过你不要擅闯别人的卧室吗?”他寒着脸说。

      “还真没有。”雷蒙娜语调轻快,开始解自己长裙上的扣带。

      她的丈夫沉默着。在妻子走过来解他的上衣扣时,他拍开了她的手。那只手却像蛇一样向下滑去,环住他的腰。

      “你说过你爱慕同性,”她的声音带着虚假的甜蜜,“可没说过你厌恶异性。”

      “我们肯定会有一个继承人,”丈夫说,“不用这么心急。”

      “如果你总这么冷淡,奥兰德,”雷蒙娜亲吻丈夫的耳廓,“我难免要心急。”

      *

      奥兰德披上一件袍子,来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一杯酒,仰头灌下。

      “帮我也倒一杯。”懒洋洋的女声从床上传出。

      奥兰德倒了半杯,转身把它带回床边。雷蒙娜一只手臂支起上身,另一只手伸去接过酒杯。

      第一口她被呛了。

      “北地的酒怎么这么辣。”她抱怨着,然后一口气喝干,随手放在床头。

      “你打算呆到什么时候?”奥兰德问。

      “唉,亲爱的,别那么心急赶我嘛。我还要呆一整个晚上呢。”

      奥兰德站了一会儿。最后他坐下,钻进温暖的毛皮被子。

      “随您方便。”他说。他闭上眼睛,看起来打算休息了。

      半晌,他又睁开眼睛,扭头,看见他的妻子直勾勾盯着他。她翠绿的眼睛在壁炉的火光下映出奇异的色彩。

      他盯了雷蒙娜一会儿。

      “你在看什么?”

      雷蒙娜笑起来。

      “看你的头发。”

      白化病患者闻言皱眉。

      “没别的意思,”雷蒙娜说,“我只是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也见过一个白头发的人。”

      壁炉里的火噼里啪啦地烧了一会儿。

      “我还能记起我见到他时在想什么,”雷蒙娜轻声絮语,像害怕惊扰回忆里的那个男人,“我在想,天啊,如果他现在打算杀了我,谁也阻止不了他。”

      奥兰德又闭上眼睛。

      “你的初恋?”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他的妻子噗嗤一笑。

      “你们真是……只会觉得女人记住哪个男人,一定是因为爱——不,他不是我的初恋,”雷蒙娜闭上眼睛,“他是我的理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白塔备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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