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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6.同是可悲孤独人 ...

  •   16.

      卫子夫寒暄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兰林宫殿位置确实偏远了些,庭院里无人说话时连风声都极静。远忆初预料之中的谈话果然不请自来,刘彻身边侍奉的宦官到兰林宫中。激动坏了一众侍女,纷纷道她入宫不过片刻,陛下便急着忙着召唤了。远忆初却知道缘由,兀自沉默着。那宦官捏着嗓子说,“娘娘还不动身,陛下约莫等急了。”她应了一声,让那宦官先走一步。

      她的妆容未卸,衣裳仍是繁复的华服。远忆初连忙驱散侍女,说是想换回轻简一些的衣衫。当宫女们离开之后,她开始在携带而来的行李中翻箱倒柜。待会的召见稍不留神便是一场鸿门宴,她把那枚立过汗马功劳的刀片重新藏在鞋后跟的双层绸缎之间。

      远忆初叹了口气,终于打开门走了出去。兰林宫距离方才那宦官所说的宣室殿有一段距离,路过了金马门再向南走了一段才见到了那座宫殿。柳叶微垂,芳草萋萋。整座未央宫内景色十分宜人。又正值盛夏时分,万物的生命里在最蓬勃的时刻贲张血脉。

      “天涯一令难辞却,生死呜歌久魂飞——”忽的听见有人在歌唱,远忆初顺着声音寻去,果然是卫子夫,正在宣室的前厅架着琴,美人如玉身着青色轻纱长衫,飘然若仙。狭长的双目清秀宜人,却倾心于琴曲,美而不自知。歌喉似黄鹂,莫说是刘彻会对她一见钟情。怕是全天下的人都会动心。

      “尘缘浮生是无悔,抚琴弦断三生劫——”旁边的侍女告诉她这首曲乃是乐府所作、作词者却不知是谁。陛下最近钟爱此曲,路过宣室殿总能听到卫子夫在为陛下吟唱。远忆初点点头,虽是歌喉婉转动听,配上这词却太过柔软。听上去像是个诀别的故事,因战令而不得已的离别,因离别而沉重的情缘。求之不得的抚琴之人固步自封于无尽的等待,弦断曲终,人未归。

      远忆初拖拉着长衫下摆踏进宣室殿,卫子夫一见她来便停了手中拨弄琴弦的动作,站起身来行礼。狭长的眼中仍是温和无争,清清淡淡。“姐姐,陛下正在里面等着呢,快去吧。”远忆初点了点头,实在无法理解这旧时入宫的女子,外表虽是光鲜亮丽,却不知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涩。谁不想拥有一份真挚的感情,谁又愿意与别人共享自己的丈夫。

      远忆初悲哀之余不由得有些紧张,她走到内室门前,方才那位传唤的宦官已经候在门前。笑眯眯的说,“陛下说娘娘若是到了不必通传,让奴婢直接带着进去便是了。”他把门轻轻打开,手一挥,“娘娘,请。”门一打开,里面传来一阵熟悉的味道——这味道正是在夜郎常常问到的那种香气。

      远忆初进到屋内,双膝跪地,“陛下万岁。”
      刘彻连头都没抬,只是挑眉,漆黑的眼睛刚一望到自己便溢出一片戏谑的笑意。“应寺人*,传令下去没有朕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他似乎在写什么,直到那宦官关门之后良久他也没有说话。室内只有熏香的火炉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细碎爆裂声。

      “朕在给你哥哥修书。”刘彻低着头突然开口。远忆初方才有些走神,因为这股熟悉的香味让她想起了那个偏僻的大帐、继而想起了躺在其中的林饮、还想起了那个和眼前这人一样,不可一世的帝王。刘彻突然开口她有些没反应过来,少许才明白刘彻正在给多同写信。

      “谢陛下关怀。”她垂着眼,只觉得膝盖已经开始发麻。刘彻又写了几笔,似乎是大功告成,端着金帛又通顺了一遍,将笔墨晾干便不再忙碌。终于抬起眼看远忆初,又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之后,刘彻一声冷笑将气氛冻结得更甚。

      “他的好妹妹果真和他一样,胆大包天。”刘彻猛地一拍桌子发出骇人的一声巨响,他的眉峰立起,漆黑的瞳仁深不可测似乎着实动了肝火。帝王脸部的线条僵硬而紧绷,远忆初没有抬头,刘彻却突然又笑了,“你实话告诉朕,朕饶你一条小命。卫青是否和你哥哥有勾结,才叫你打扮成男性私通传递情报。”

      远忆初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刘彻,后者脸上带着阴冷的笑意,仿佛下一秒就会疯狂的冲过来掐断自己的脖子,或是抄起手旁的熏香砸的鸡飞狗跳。

      “陛下,臣妾不知您在说什么。我只知道卫将军是汉国千年不遇的将才、且坚如金石别无二心,至死都是如此。”猜忌、多疑。这位帝王不相信任何人。远忆初的眼中也褪去了色彩,对待无心之人,她也自当用冰冷的躯壳面具。

      刘彻冷笑一声,“你这番言论若是通天巫所言,朕定当拔擢卫青,赏他千金万户侯。可你是夜郎公主……”他愤怒的长袖一扫,将那封书信同几根毛笔和陶瓷制的笔筒都挥到地上。“那你便说说,为何他与你哥哥书信往来,畅谈古今,却和朕貌合神离。”

      刘彻看起来气急败坏,深不见底的黑眸似乎引燃了黑色的焰火。他大步走到自己身前,瞪着凶神恶煞一双眼,俯下身看着自己。近的远忆初甚至能清楚地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远忆初才懂为什么帝王对多同愤恨至此。高处不胜寒,身为帝王注定会孤独。刘彻身边皆是对他唯命是从之人,而多同却有朋友——而这朋友却是刘彻的臣子。当决策的压力缚于一人身上,众人皆道好,却没有人敢于提出中肯的建议。

      她突然有些同情刘彻,就连杀手都需要同伴,他却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孤独至此。“陛下多心了,汉国上下没有人不惧怕天子。卫将军是您的臣民,他与夜郎王畅谈理想哪怕说错话,夜郎王也没有权力惩罚他。无畏无敬,不为君臣,所以畅所欲言。”

      刘彻沉默了片刻,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你是说朕残酷少恩、疑心甚重?”
      远忆初回望着他,“我只是说,陛下若不喜欢貌合神离,自己也应当推心置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推心置腹。好,你说天下人皆畏惧朕。那你如何敢骗朕。欺君罔上,你可受死?”刘彻直起身,用那双幽深的黑眸斜睥着她。

      “……”远忆初一阵沉默,对于这位君王的性情,她已然有所了解。大约和距这个时代三四百年之后诞生的那位枭雄的理念一致: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他们一样多疑,因为多疑而同样孤独。

      “臣妾想再入宫前游览长安,身为女流多有不便所以易装。正巧碰到了卫将军在酒肆解围,臣妾敬佩英雄。至于卫将军和——兄长的故交,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况且……”她拖长了声音,一弯嘴角,“臣妾那时还未入宫,不是汉天子的妃子,而是夜郎公主。不为君臣,所以畅所欲言。”

      刘彻一滞,不再看她。他望向窗外,眼光不再凛冽。却似一片虚无,天光溶于他眼底却没有激起任何波澜,他紧抿着嘴唇,脸上的线条仍是紧绷的看起来十分严肃。“朕自为胶东王之后,便很少有人敢同朕‘畅所欲言’了。而那些敢于朕推心置腹的人,一个接一个,都死了。”

      他的脸上莫名的出现了,类似于悲哀的样子,却仍在笑着。为什么没有人愿意伸出手分担一下自己的责任。为什么从没有人愿意和自己肝胆相照。君王就注定孤独么。

      “陛下,身为天子,必当承受他人所不能承受的。”
      远忆初知道,刘彻明白这个道理。那笑容里充斥着无奈和苦涩,远忆初如何不懂。伴随着这位帝王一生的,是无尽的杀戮。她也一样,踏着别人的尸骸,自己过活。同样孤独、同样悲哀。

      “朕现在却希望,你未入宫。远卿。”刘彻回过头来,天光在他身上笼罩上一层厚重的阴霾,“朕的妻妾嫔妃,朕爱的人怕朕、若即若离;不爱的人呱噪着扰朕,唯恐不乱。久而久之,你会同她们一样吗。会像卫子夫一样,每天在朕眼前战战兢兢吗。这不是连理夫妻,不是同心同德。”

      “臣妾……”远忆初望着他,像是望着自己孤独到无可救药的那个灵魂。“陛下若是冒进骄躁,我愿意泼陛下一盆冷水,让陛下冷静下来。”她微笑着,像是挑衅却异常温暖。

      刘彻看着那个人,那没有恐惧和自己对视的目光。

      他也弯起嘴角笑道,“一会儿臣妾一会儿我,朕看你还是先去学学宫中礼仪、再说什么推心置腹的胡言乱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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