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温柔地杀死没有名字的我》肥夷

5、登科憾梦（三）

　　神武十年八月初九，秋试场内，翰林院大学士太子太傅白甘遂之子白知微意外中毒，七皇子李南星大闹考场，引发了一场数年的朝堂斗争。血雨腥风之外，是白知微一日复一日的沉睡。
　　我不敢闭眼，怕错过白知微醒来的时间，到底几天几夜我不知道，白知微到底怎么了我不知道，主人只告诉他在考场内中毒，消息传来，他从考场一路背着他回了府，话到此便没了下文，剩下的是他时不时无法抑制的怒气。
　　地板上跪了一地的太医，个个说“臣无能”，跪了一会又被主人抓起来把脉，轮流挨骂。
　　我被要求靠在床边和白知微讲话。侍奉的活都不许丫鬟们做，主人自己替白知微换洗擦身。门外又传来了喧闹声，有人进来通报，白家夫妇要求见白少爷。
　　主人断然拒绝:“不见!”
　　“主子，白大人在屋外等了三天，怎么着都得让他和白夫人见一面白少爷呀，于情于理，他们是至亲，白少爷最重要的人，不能拦着呀。原先可以推脱说是怕冲着白少爷影响他的病情，现在已经三天，白少爷的症状也平稳了。”管家劝道。
　　“他还没好。”他怔怔道。
　　管家近一步说话:“白大人说，他儿福薄受不起皇家深恩，若主子定要留人，他只能向陛下讨个谢罪了。主子，白少爷的事急不得一时，白大人不会害自己唯一的儿子，让他们进来见见白少爷，对于他的病情有益无害。这时候，让白少爷醒过来才是最最要紧的呀，别的都可以慢慢从长计议。”
　　听了管家福伯的话，主人拖着我从房内出来。门外站着白大人一家，一不小心掉进茅坑的大才子和豪气冲天的将门之女，此刻忧心忡忡，一脸着急，夫妇俩相互依扶，等待着里面的消息。见我们出来，白大人伸手作揖:“谢殿下。”言罢，与妻子一道急忙忙进了室内。
　　雨烟烟蒙蒙，沾染一身。秋叶散落一地，我觉得“难过”要把我淹死在水里了。
　　主人的视线紧盯着关闭的门扉。里面有惊呼，有劝慰，有沉默的痛楚。
　　我们都不能放弃。我对自己打气，也是安慰主人，很肯定地说:“他会好起来的。”
　　门开了，他走上前，将我推倒在一旁。
　　“还用得着你说”
　　得来这么冰冷的话语，身上的擦伤不觉得痛了，一瞬间被冻住。我早该习惯才是，习惯了就好。
　　白大人将主人拦在门口，语气恭敬而疏离，他说道:“七皇子殿下如此在意犬子，臣惶恐，殿下千金之躯不可操劳，这几日着实辛苦，臣深感不安，只是犬子的病乃是我们家事，还得我们费心照顾，殿下的恩情暂不能表，待日后犬子痊愈与我夫妇二人登门道谢，他做牛做马也只能聊表一二。现在太医诊断犬子病症尚平稳，可搬动，恳请殿下允许臣带他回家团圆。”
　　在场的人均是一惊。我偷偷瞄着主人的脸色，他灰白的面孔更显沉重，好怕他下一刻又大发雷霆。
　　“你先进去，”主人压抑声线，示意我回房，“他是知微亲近的人，让他进去唤唤他吧。”
　　白大人让开一条缝，我点头表示感谢，白夫人奇怪地盯着我的脸。
　　“这孩子。。。”
　　“他是器。”
　　“器。。。”
　　门外的声音被轻轻掩盖，隐隐约约，不甚清楚。
　　白知微像个熟睡孩子，不听不闻，安静地睡在那，一点都没有变化。我快步来到他的身边，摸摸他的脸。有一点凉了，似乎带着水渍。估计白夫人心疼孩子受苦掉了不少泪。
　　我叹了一口气，白知微白知微，你赶快醒过来，你父母盼着你呢！主人，你的阿星，你最好的朋友李南星，他一直守着你，你再不醒来，他该怎么办？
　　我靠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你说过，你骑着高头白马，热热闹闹地游街时，会带上我，在马上看遍京畿所有的繁华。你要醒过来，赶快去考试，把落下的补上。你那么聪明，一定没问题的!”
　　白知微没有动，他的呼吸很浅很淡，我仔细地想找到他任何反应的地方。
　　会找到，虽然我暂时没有找到。
　　门开了，医工送来新煎的汤药，令我用麦杆将药喂给白知微。
　　我浅含了一口，学着主人的样子，慢慢把药渡进白知微的口里。突然手里的药碗麦杆被人夺走，我一看，主人回来了，身后跟着神色不佳的白氏夫妇。
　　“殿下定要强求吗？”白大人语气不善。
　　主人手上活比我熟练得多，一口渡药，一滴药也未洒。他待白知微如珍宝，温柔又细致，白知微神色不变，十分安然。
　　白大人轻轻一叹。这无奈的场面任谁也不愿目睹。
　　主人喂药完毕，才缓缓说道:“白大人，我只有一个心愿，让知微再留一晚上，也许今日他就能醒过来，我想陪他。”
　　“在我府上殿下也尽可以过来探望。”
　　“白大人，只一个晚上，知微刚恢复了些，现在动他还是危险。过了今晚我会将知微亲自送回白府。”
　　“这。。。”
　　“我保证。只有今晚。”
　　福伯也在一旁附和，劝说着白夫人，说起主人好不容易将白知微从鬼门关里拉回来，衣不解带守在床边，太医说今夜白知微尤其重要，不能有片刻松懈、半点变数，动情之处不禁老泪纵横，白夫人强忍着的泪水一道滚落下来。她与白大人对视一眼，白大人无奈地道:“今夜还要辛苦殿下了。”
　　“谢谢大人。”
　　“不过我与内人也要留在府上，时刻照看着犬子。”
　　“可。”
　　今夜实在是漫长。这几日太医先后用了不少法子，有的将白知微泡在烧热的药汤里，有的拿出祖传的秘药让他服下，有的针灸按摩双管齐下，实在逼出他们了，主人也只能接受白知微必须靠自己的意念撑下去的事实。
　　更夫敲过子时，主人命福伯带白家夫妇去别屋休息。屋子其余人皆走了，只剩他和我。他微颤颤地抚过白知微的眉眼，向他哀求:“醒一醒好不好我再也不逼你了，你骂我打我都行，只要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你不想入仕，我逼你去考试；你不想有立场，我逼你选择。如不是我，你也不会中毒。太医查出来了，我送你的杯子是用浸泡过断肠金颠藊玉做成，你入场前用它与我饮酒，三刻后毒性蔓延全身，七窍流血，可是我绝不会让你死的，我保证，你会平平安安的活着，无病无灾，享一世平安喜乐。。。”他哽咽住，无法再言语，泪水肆意地流下。
　　今夜又实在是短。任我们怎样呼唤，白知微并无多少反应。寅时过后，静谧的府院里出现下人的声响。
　　主人沉寂了一会，突然抓过我，大嚷道:“为什么我叫不醒他!”
　　他把我脸狠狠掐住，一字一顿，狰狞万分:“为什么你也叫不醒他，你不是最肖他死去的弟弟吗？”
　　“白知微!你不睁眼，我就掐死你最心爱的弟弟!”他朝着床上那人大吼，双手改为掐住我的脖子，不断收紧，我无法呼吸，挣扎，蹬腿，掰他的手，可他不动分毫，我不能思考不能呼喊，难受到无边无际。。。我是谁，他是谁，我看不清，我也不知道了。。。
　　下个刹那，空气涌入喉咙深深刺激饱受摧残的肺叶，我猛烈咳嗽，眼泪鼻涕一把流。他要杀了我，无尽的恐惧传遍我的四肢百骸，我痛哭着爬向门口，我要逃，我不要死!
　　主人，这个恶魔一般的人，对着白知微喃喃自语:“你动了是不是，我知道你在意他，我不会杀了他，你放心吧。。。”
　　我费力打开门栓，不顾凌晨的冷空气会不会让白知微着凉。远处晨曦微露鱼肚白，房屋树木灰蒙蒙一片，逐渐可以目视。院子里，青草气息浓重，有虫鸣，有鸟叫。
　　雨停了。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