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温柔地杀死没有名字的我》肥夷

11、第九章 心字成灰

　　我住在一座很小很小的院子里，从前今后，都不属于我。
　　屋内外守卫森严，一举一动都被好几双眼睛注视着。
　　实在别扭难堪，我索性平躺在地，两眼放空，不声不响。
　　只隔了一日，李南星就换了说辞。
　　他见我形态，眉头一皱，似乎颇为不满。
　　“谁让你躺地上的，又脏又凉。”
　　而我选择掉过头不看他。
　　他的一言一行牵扯我的狂乱，不争气的眼泪堆砌在眼眶里，我害怕软弱将我出卖。
　　李南星蹲下身子，难得好声好气对我说：
　　“以前是我错了。只要你说出来能救阿微的方法，我以后一定对你好。”
　　你连骗我都那么虚假了，舍不得多花功夫。
　　我没有任何反应。
　　“你想找的《濯情录》我寻着了，一直没机会给你，上次郊游你不是很开心吗？不如再去个别的地方”
　　他又等了一会。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好，”我与他对视，“我要你将白知微送到他舅舅那里，并且与他断绝关系。”
　　他立刻急了:“你一定要害死他才甘愿吗？你的心怎么能如此之坏”
　　我听见了什么呀
　　在你眼里，我是十足的坏人，破坏你与白知微幸福生活的罪魁祸首。
　　难道是我害他中毒的吗？是我逼你和我发生关系的吗？
　　我有多么不开心你知道吗？
　　我等你来哄我。
　　怨你恨你，我也爱你啊！
　　我躺在这里不是听你骂我有多么黑心肠的。
　　你现在应该是抱我哄我，然后我考虑给你一个机会，重新开始，绝非将你生命中的过错推卸给我。
　　心里的一切期盼全然成了空响，我假设的，我自我安慰的，我努力相信的都敌不过鲜血淋漓的现实。
　　毫不克制的爱与思念，竟产生了错觉，以为你一定也是爱我的。
　　现在，我确定了:我在你心里不如白知微的一个脚趾甲。你从来没有在意我一分一毫!
　　李南星，你如此待我，我不甘心!
　　你好没有道理。
　　“那就算了。”我两眼一闭。
　　“算了不可能!就许你煞费苦心算计，不许我拿些利息吗？”
　　“用这几个月换我全族人的性命，我的算计可好不过您。”
　　他宛若从地狱走出的魔鬼，红莲业火烧尽我的生命、情感、心血和希望。
　　更可恨，命若蝼蚁，连复仇都做不到。
　　更可怕，即使这样，我的心依然被他紧紧控制。
　　我没法忘记一切，胆小懦弱贪婪的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甚至脑海里蹦出一个声音，责问我为何不乞求他的原谅。
　　眼泪无法再吞下，肆意流着。
　　我要疯了！
　　狠狠咬住下唇，直到尝到鲜血的滋味。
　　拿锤子砸晕我吧，不要那么清醒地感受痛苦。
　　我没有错!不是我的错!
　　为自己而活有什么错!
　　我讨厌白知微。全是他，我们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了他。
　　“阿微对你这么好，你却恩将仇报，连救他一命都不肯!”
　　“他对我好过，我感激他，可是我这一辈子就要事事以他为先，甚至用命去还吗？我愿意对他好，更是因为你爱他，我们三个人可以永远不分开，前提是我要得到应得的东西。”
　　没错，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你想听，我就告诉你。
　　“哈哈哈哈，”他仰头冷笑，“多好的算计，连我也差点被你骗了。你再说说，你还要得到多少才满足？”
　　“我有什么呀？白知微有父母疼爱，有知交好友，多少人知晓他想要靠近他了解他。就算他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照样有人关心他。而我呢？我在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的心上人只会在意一个不死不活的废物。谁会想要知道我到底是谁？我喜欢的、渴望的，有谁在意过？”
　　一旦开口，情感瞬间挟持住理智，我任由自己宣泄。
　　“他对我那点好，我没有还给他吗？我算计你，因为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比喜欢他太多太多了。他把我带到你身边，可是也因为他我受尽了折磨。我就不能怨一怨吗？”
　　“求求你，我只是爱你。我没有坏心的，我不敢，我永远不会害你们。我想要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完全不会影响白知微。你让我爱白知微我就爱，你嫌我心思多，我以后再也不胡思乱想瞎琢磨了，老老实实伺候你们。给我一个机会——”
　　“别再假惺惺了!你的心里会容得下他的存在你又想欺瞒我，我不会再上当了，快说，解药到底是什么？”
　　我真是傻透了。竟然毫无尊严地哀求李南星。
　　已到了别无选择的地步了吗？我的爱到底还剩下什么？
　　如果哀求就能实现，卑微就能得到施舍，世间无数痴男怨女何苦沦落到这种地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恐惧最终支配灵魂，令我不再是我。
　　“我不知道。”回答他的只有一句话。
　　“你可以选择不说，你们一族，既然没有用处，留着也是废物，我现在就下令杀光器，我要让你们永远消失!”
　　“你不能!”
　　“我当然能!太祖当年既然为心爱之人，让你们永永远远沦为器具，下贱至极，我杀了你们更是轻而易举。
　　“你和你太祖根本没有区别。把罪责都推到我们身上，明明先祖已经答应为他们治病，病人自己没等到病死了，怎么可以怪在他头上!我们没有义务一定要救人，没有义务要为你们李家人付出一切!”
　　“你们能救，凭什么不救活要救，死也要救!”
　　疯子，面前的李南星才是真正的疯子。
　　李家人，都一样。
　　是!全是一样没心没肺。
　　我不该不听母亲的话，爱上李南星。先祖当年与李氏太祖相恋，便是遭到背叛，对方不但移情别恋，更强求先祖救深重剧毒的情敌。我们的心是能救人，可我们没有了心也会死啊！先祖不顾族规打算偷偷救人，只因安顿族中事物拖了几天，对方已不治身亡，便被迁怒，受尽万般折磨，含恨而终。
　　然，至死他都没有说出我们一族的秘密。
　　即使爱情、死亡、痛苦、恐惧都没有使他妥协。
　　遭所爱之人背叛，身受剐刑三千六百九十刀，血肉撒遍断谷每一寸土地，他的骨骸就挂在断肠崖上，三百年风吹雨淋，目睹代代族人因为异能被奴役被窥伺。
　　这种教训一次就够我们生不如死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没有名字，没有尊严，绝对嘴硬，换来我们一条命。
　　没有服下无心花，我们与普通人无异，就算吃尽我们的血肉也毫无作用。另一方面，普通人误食无心花只有死路一条。
　　我冷眼看着眼前癫狂的李家人，你还能对我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来呢
　　“李南星，我们没有对不起你们，是你们，不肯接受现实!生老病死，谁也不能抗衡天命!”
　　他身躯一颤，目光带上了死灰一般的绝望。
　　“你可以，你明明可以的。我都说了我愿意爱你一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一定要逼我折磨你，杀死那么多人吗？”
　　“你怎么爱我你心里全是白知微，何谈爱我难道你要把心分成几瓣，一些给白知微，一些给我”
　　“我允许你留在我身边，我会继续抱你吻你，你就待在院子里，要什么有什么，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瞬间，虚空中一块拳头大的花岗岩堵住我的喉咙，几乎令我死去，满腔的怒火一哄而上猛然朝石头射去。
　　“你把我当做摇尾乞怜的狗吗？你高贵的爱就是赏我的骨头”
　　苍天!我为什么要爱上你李南星，你可以尽情羞辱我，但你于此之后在我身上得不到任何东西了。
　　“你放弃活下去了吗？你选择让断谷451人统统给你陪葬吗？”
　　“他们是无辜的。”
　　他紧紧攥住我的肩膀，浑身散发锋利的寒霜，他在发抖，我亦在发抖。
　　“你不是很爱我吗？死了，你还怎么见到我”
　　我对上他的眼睛，曾经迷惑住我的这双眼睛，我终于看出里面的轻蔑、憎恨。我们都在拿刀子刺向对方，比谁更深更狠，让鲜血掩盖所有的恐惧。
　　“至死，我不会多看你一眼，多留恋你一分!”
　　喊出后，我突然变得无比轻松。
　　他的神情彻底粉碎，像极了至九重天而落的霜花，每一瓣沾染血的刀刃。“到底还是因为他们你才见死不救!你要他们活着就必须说出解毒的方法，否则我就把他们一个个千刀万剐。”
　　你只剩这一招了是不是？
　　目光穿过他，飘向凄清的孤院。日影翻过栅栏，长长的影子是哪里留下的呢？
　　有时候我真想做一粒春风里的飞絮，不需要思考，不会难过，徜徉天地，飘飘然无所固行。
　　我的命运怎么逃不出这间很小很小的屋子呢？
　　只会回到他的身边。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扛不住了，爱也好，怨也好，我都有心无力。这大抵就是我的命吧，无望地活了二十多年，似人非人，似物非物，纵有汹涌的爱情，也回归死水。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神呢？它能不能知
　　世间有些东西是爱无法实现的。
　　我心如死灰，缓缓道出:“李南星，你只是想白知微醒过来，我能做到。但是你不能再伤害我的族人。”
　　“你当真可以”他似信非信。
　　“当真。”
　　“若是你反悔呢”
　　“你多少种方法令我生不如死，我不会拿全族性命去赌。”
　　“好，你赶快告诉怎么让阿微好起来。”
　　“今日不行，等明日，你来我里。今夜一个人都不许出现在这里，我要静静地配置解药。我不会逃的。”
　　李南星顿时生疑，语气寒意凛冽:“你又有何算计”
　　我忍住最后的眼泪，不再看他。
　　“解药配方乃是我族千百年隐秘，断不可能让外人知晓。救白知微已是我背叛全族百死难辞的重罪，如若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配制解药，我情愿你现在就杀了我。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我的族人，那秘密必须永远是秘密，我不允许任何威胁存在。解药你大可放心，我只要屋里没人，周围你尽管派兵守着。”
　　他果然调来了军队，屋顶上也都是人。
　　心中苦笑不止。
　　这就是你爱着的人呀，你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人。他视你如猛兽，他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你。
　　罢了，都是我的错。
　　绕屋一周，指尖徒留灰烬，轻轻捻落，正如我即将散去的生命。
　　除了无从喧嚣的情感，我在人世间拥有过什么？
　　我的生命里，大片空荡荡的相思。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神武四年，七皇子李南星将我带回了皇子府。这一待堪堪五年。
　　五年，往事都在风里雨里。我怨过李南星，怨过白知微，怨自己入骨。可恨今时今日，我依然没有逃避内心的勇气，我爱李南星，在这个小院里，我等了他五年。只要我有一点点退缩，我都会比现在好过千万倍。器是一种工具，我不应该思考，不应该爱人。我嘲笑我不知悔改的天真，为爱付出一切的痴心，好了好了，到了终了的时刻，将李南星的东西还给他吧。
　　那属于我的呢？曾经存在过吗？
　　世事短如春梦，风吹起，便散了。

　　我舀来一瓢清水，镜中人泪痕阑干，眼肿面灰，一头凌乱杂毛，难看得很，沾水清洗，拿梳子理顺头发。
　　半晌，从怀中掏出一把象牙小刀，细细看了看，素日我用它切割熟肉，锋利无比，白知微将它赠与我之时是为省我撕肉费力，今朝倒派上大用场了。
　　刀刃轻易划破指尖，血珠鼓起，我含入嘴里，原来我的血是这般味道。
　　刀已足够锋利，万事皆备，只等我将自己的心挖出来。
　　它在我的胸膛里，伸手就能感触它的震动。
　　比干一脉的七窍玲珑心，我既没有感受到它的聪慧，也没有破除一切迷障的妙用，它单单带来了觊觎杀伐。它还被爱情这条害虫啃食着，使我头脑发昏。
　　刀入腹中，我并无太多痛楚，向上剖开，皮肉应声分裂，并没有如想象中流血不止，大概又是我族一种奇特的构造。
　　将手伸入温暖的腹腔，便可将心摘下。蓦地闪过一丝犹豫，我的生命就在我的掌中。我曾经多么害怕死亡，拼尽一切就想活着，可是如今轻而易举地就要把自己的小命送出去。
　　人间诸多情感事故，起因皆是离自己太远，离别人太近。
　　死在自以为是上。
　　我自寻死路，别无它法，只求莫连累族人。
　　于是片刻犹豫之后，剜心而出。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并不是很难嘛。
　　桌子上有一个盒子，里面装着我的全部。
　　小乖的画像，几张字帖，一本诗集。
　　全部燃成灰烬。
　　这些灰烬正好填满空空的胸腔，令我还能再活一会，心脏和煎药说明一并放入盒子里，接下来交给李南星即可。
　　天已亮透，昨夜永永远远消失了。
　　我也即将死去。
　　是了，这就是我的一生。
　　我举目四顾，这间房子，这个很小的院子，竟然困住了我，至始至终我都没有作为一个人活过。
　　何其可笑。
　　编织了这个笑话那人心急进来，一来就问我:“解药呢把解药给我。”
　　我抹了抹脸，挤出笑容，说:“你先坐坐。一夜没睡吧，小心累着。”
　　他眉头一皱。“又是什么花样？”
　　我慢悠悠地说道:“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说会话。”
　　“在你说话这会功夫，你可知阿微又受了多少苦？”
　　我笑着回答:“不知道，不如你和我说说他有多苦。”
　　我是真心想听的，但必然激起他的怒气。
　　“你瞧他生不如死的样子很好笑吗？”
　　“他还活着。”
　　而我就要死了。
　　突然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对于死亡的恐惧，对于再也见不到母亲的现实，我许下那么多那么多愿望，竟然没有完成的一天。
　　我好恨，好不甘，好害怕。
　　为什么连我死的时候都不能开开心心。
　　生要仰人鼻息，死也要看人脸色。
　　我过得不够苦吗？我真的看不出白知微比我苦在哪
　　所以我认真劝李南星:“白少爷的苦，大多来自你，你离他远点他就没那么苦了。”
　　如果目光化作利剑可以杀死我，我早死在李南星眼中几千次了。
　　我已经不怕他了，他除了长得好看，出身尊贵有权有势人高马大之外，也是一个犯了错就胡乱推卸给别人不顾别人死活的人。
　　我还爱他吗？我不知道，虽然临死之前我还是一心想着要让他记住我美好的样子，但是悲伤嫉妒的内心又时时提醒我，就是他害我如此。
　　不禁嚎啕大哭，悲怮难止，越哭越大声，恨不得把今后的眼泪一次流尽。
　　将盒子推与他，我忿忿叫道:
　　“你拿去吧！如今统统给你！拿去吧！啊——”
　　凄厉的哭声戛然而止，我给他最后的一面竟是如此不堪与丑陋。
　　在这场荒唐的战争里，我拥有的也不过他们施舍的一地废墟，我好珍惜，哪怕残片碎瓦，皆是我的。
　　如此甚好，我死后，我的心会变成一碗汤药，供白知微喝下，然后残渣烧成灰，洒在大街上，让行人千踏万踩，解白知微一身病痛，保他一生平安喜乐。

　　寞寞空山，寂寂人踪。
　　自远处走来一个人，拖着一副棺材。
　　白知微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一路向北，冰雪渐渐多了起来，草木植被愈发不同。
　　他慢慢地走着，慢慢地看。
　　有时候他会对着棺材说话。
　　说:“你以前是不是走过这条路呀这里的鸟特别多，尾巴又长又好看，你肯定喜欢。”
　　“我一猜就猜到你把东西藏在米缸里了，你既然把家里人托付给我，我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那把锁既是你父亲回乡途中救人所得，自然是你的了，你姑姑和堂弟的事我也会上心的，说不定我认识她。。。”
　　“阿星他很笨的，你不要生气，以后我陪着你。”
　　“若我早一日向你表达心意，若我没有饮下那杯酒。。。”
　　他一边说，一边走，直到抬头看见那副骸骨。
　　风一吹，骨头轻轻摇晃，刮在崖壁上悚然作响。
　　他眼眶忽然一热。
　　“到了，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