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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逃不脱的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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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门外潘家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孩子。
汉子潘裁死后,潘妈妈拖着一串儿女,找不到活计养那几张嘴,富亲戚没有,穷亲戚一大把,没人能周济她,眼见得一个好好的家就快散了。
人言养儿防老,殊不知儿大翅膀一硬,受人撺掇便抛家弃娘,跟人去五湖四海闯荡,要搏个富贵衣锦还乡。
大儿子一声不吭随人走了,抛闪下潘妈妈拉扯弟弟妹妹,没想坏事接连不断——
女大不中留,二女被人拐了。
三子一场大病熬不过去了。
四子惹祸生事触了别人的霉头,官司在身受了一顿棒疮,至今扣在提刑衙门里,等着要钱去走人情。
五女面貌丑陋,身带狐臭,十五及笄后好不容易嫁人,没成想时乖命蹇,生娃时难产一尸两命。
余下一个老六……
潘妈妈今儿去玉皇庙拜神仙,祈求上苍能可怜可怜她。潘六儿跟她一起的,明明叫他好好跟着别乱跑,免得冲撞了庙里真人仙师。没成想她刚拜完,起身就不见潘六儿。
她青春年少时腿受过伤,如今年龄一天天增长,每逢阴雨天或过度用腿,总会酸痛不已,这爬山入玉皇庙,一路劳累,此时两腿浑不似她的,而潘六儿还到处乱跑,使她不得休息。
无奈潘妈妈寻庙里道士帮她找人,她一声一声唤儿,没一会儿嗓子嘶哑,坐在侧殿外的一块冰凉石墩儿上,嗅到庙里厨房飘出的饭香菜香,逼得肚中咕咕咕一阵乱叫,口水吞了好几碗,满心里焦躁,直到她火了。
潘妈妈想起别人跟她说的——
“你家六儿长得那小模样比女娃还俏,可惜他是个带把儿的,要不就凭那样貌,求娶的人家一定能踏破你家门坎,说不定哪个有钱人家抬去做小妾,携带你也好吃好喝,哪会似这等整日没个依靠,吃了上顿愁下顿,牢里还有个不省心的等你去烦恼!
潘妈妈,你看六儿也不小了,十二三的小厮儿,又不读书,放家里吃喝拉撒都要花钱,这就罢了,谁不吃喝呢!又不是神仙。可就怕他走他哥哥们的老路,有个三长两短……
潘妈妈,有人托我来说,想要你家六儿去府里答应,做个书房里的小童儿,干干净净的,人家还教他读书识字,以后写个贴儿,跑跑腿,不教他劳累!你看这多好的事儿,你家六儿那等聪明伶俐,要博得主人家欢心,每月身上有些银钱,也能带着你好过些……就退一万步,家里少一张嘴,也好呀……”
潘妈妈这块老姜,可不缺辣。也曾帮人牵线搭桥,促成那鸳鸯共枕,哪里会听不出那话里的猫腻。
说是让六儿去府里答应,实际上,卖笑卖肉供人亵玩,比娼妓好不了那里去。
但潘妈妈并未一口回绝,她只说让她想想。
一个色衰的寡妇,倘有儿女孝顺,下辈子也就有着落了。她儿女众多,偏偏个个似跟她上辈子结仇,今生来折腾她。
潘妈妈怀潘六儿时,曾有云游僧路过她家门,指着她的肚子说:“你肚里孩子,若是个女娃,必然绝色好|淫,乱人|伦,六亲不认心狠手辣,将来但凡与她沾身的男子,九死一生,活的那个,亦好不了哪去哩!若是个男娃,同样绝色,可惜属个雌伏他人的。别人折了他的尊严,辱了他,他必然十倍还之,阴险狡诈,双手杀孽!这等天生命格里带煞的孩子,你留在家,恐生灾祸!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待孩子生下,与了我吧!”
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潘妈妈哪里舍得。可现在她太累,生活的重担让她喘不过气。
潘妈妈这个妇人,虽然疼孩子,但她更爱自己。六个儿女,像吸血的蚂蟥一般,逼得她要死。
日久积累的怨恨磨坏她的慈母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心底做下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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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食巷,王招宣府后门。
“招宣府里的老爷,是个知书识礼的相公,六儿,你在他跟前好生服侍,莫要似从前在家一般老犯倔,嘴巴甜一些,别闷着不爱说话……”
潘六儿面无表情地听着自家老娘的叮嘱。他娘说给他找了项活计——上大户人家做小厮。
像他们这等贫寒人家,没本钱做生意,就得依附有钱人,赚口吃的就好,倘若博得主人欢心,再出资与他娶个老婆,那便是天大的造化了。
潘六儿盯着眼前的高门大户,似一截毫无生气的枯木。他冷眼觑着潘妈妈跟另一个常年当媒婆的嫂子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头。
随后那嫂子过来,夸了他几句乖孩子,便领他进入招宣府的后门,中途他回头瞥一眼,只见潘妈妈捧着一个袋儿,似正在数什么。
潘六儿眼都没红一下,他穿过招宣府的锦绣楼阁,渐渐步入画楼深处,思绪浮动,忽然忆起玉皇庙里撞见的那个比他还小的小道士。
对方赠给他的冬衣,最终也未穿到他身上。那天潘妈妈见了他,不由分说先扇了他两耳光,回头又见冬衣、鞋子、点心,以为他不学好偷盗,一气之下狠狠掐了他几下。
等事情明了了,潘妈妈一声也没言语,却把冬衣和吃食全部拿走,只勉强留给他一双鞋子。
从那时起,他发现亲娘看自己的眼神变了。慈爱和温暖,统统被厌恶憎恨取代。夜来潘六儿辗转难眠,睁眼到大天亮。无论如何,他无法领悟娘的改变。
潘六儿是个乖巧的孩子。从没跟同龄的孩子去淘气惹祸。他想学好爹的手艺,以后做个好裁缝,照顾爹娘,未料才拿剪子没几天,潘裁便一病不起,捱延几日,生死簿上不留情,终究三魂七魄归黄泉。
那年他七岁。
哥哥姐姐们跑的跑,死的死,六亲若冰炭,到他今年十三岁,前途渺茫。
他没告诉任何人昨夜他做了一宿的乱梦。
记得最清晰的,是梦里有个形容尚小、约莫九岁的女娃,与他九分相似的五官,懵懵懂懂。潘妈妈牵她也来到这招宣府,拜见了府里的太太。对方看了她的脚,问了女红学得如何,又细细地打量她的脸,蹙起春山,似有话说,而正在那时,只听一人站在门口说:“留下她吧,你不时常念叨没个女儿,这孩子恁乖巧,还不合你心意?”
太太瞅了那人一眼,冷笑道:“可可儿你在窗格子外看得好。你可要记住了,我当她是女儿。”
女娃忍不住回头,没看清那人的脸,他自个儿却猛然惊醒了。
潘六儿有些发冷。身旁领路的文嫂儿跟他说:“再过一条廊子就能见到王老爷了。”
回头看身后,长廊曲曲折折,掩映于院墙树木中。潘六儿有些心慌,欲夺路逃蹿,这等深宅大院,又能往哪儿逃?
他不自觉在脑子里搜索对自己好的人来心底念叨着寻安慰。搜肠刮肚只翻出一个小道士,可他又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