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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隐晦 ...

  •   春来转暖,百鸟朝仪,桃花如雪乱在风里。
      初阳之芒四射,水波般荡漾,碎洒一地。
      牡丹怒放到令人诧异,薄如细绢,诱惑的光泽,贵气逼人,千娇百媚,美艳万方。
      “这花开得真好看,娘娘的心血果然没有白费。”一旁的林锦啧啧称奇。
      我拿起花剪,轻轻一叹:“古来皆是红颜萎地无人收,开得过于艳丽的花,凋零时却令人不忍再看。”
      林锦听后直皱眉头:“娘娘,这话不可再说,此乃不祥之语啊……”
      我轻笑摇头,我素来百无禁忌,又岂会去在意这些琐事。我正要开口,忽有一名宫女匆匆入苑,跪地禀报道:“今晨,韩国夫人病逝迎喜宫……”
      我面色平静,兀自剪下多余的旁枝,不料尖利的枝却深深地刺进了我的手指,粗而尖的枝,入肉时我竟没有一丝察觉。
      但手指的痛感却缓缓来了,如同用钝刀割,渗透的痛可入骨,细细地往外流着血。
      我任由林锦草草处理了伤口,沉默半晌后,终于道:“传令,将韩国夫人的灵柩运回并州,厚葬。”
      我转身回宫,换了一身素衣服,便直往迎喜宫去了。
      迎喜宫中本是华丽,如今撤去所有陈设,只显空寂。正中供着一座灵台,素幡白帏层层挂起,被风吹得飘卷难定,涌动一室的雪浪,触目冰冷,望之凄凉。
      兰儿一身缟素衣裳,不施粉黛,一望便令人怜惜。她跪伏灵前,啼哭不止,望见我,便扑入我怀中放声悲泣。
      我搂着她轻声劝慰,半晌她才止住哭声,神色微茫地立在一旁。
      不时有妃嫔、女眷前来吊唁,斜阳一寸寸沉下去,夜色已暝,远处的一切便开始看不真切。我静坐台旁,望着静静平放的灵柩,忽然觉得无比荒诞,只想笑。
      内侍尖细的嗓音倏地传来:“陛下驾到!”
      我略略一笑,起身迎驾。
      李治面色苍白,脚步微浮,由内侍搀扶着,想来是大病初愈,身子仍虚。
      他一脸痛楚,扶住灵柩,似难以自制,眼中竟流出泪来:“是朕害死了夫人!”
      内侍宫女赶忙上来劝住李治,我却离得远远的,低头抚弄手中的玉镯。
      李治拜祭完毕,正坐在一旁的椅上养息,灵帏后忽隐隐传来女子的啜泣声。
      “兰儿……”李治低唤,“是你么?”
      “陛下……”灵帏一挑,兰儿便奔了出来,见了李治,只唤得一声陛下,便双膝跪地,哭得十分凄凉。
      李治原就悲痛,如今被兰儿如此一哭,当下那伤怀又被勾了起来,便将她搂定在怀中,二人一同垂泪,众人百般抚慰,这才渐渐平复下来。
      兰儿却搂着李治的脖子不肯放手,她娇声泣道:“陛下!今夜莫再留兰儿一人丢着在宫中,空洞冷清,实在是吓煞人了!”
      “这……”李治神情有些尴尬,他抬眸询问似地望着我。
      “兰儿新丧,她又年幼,确是可怜,理应全力抚慰。”我淡淡说着,“臣妾今日微感不适,先行告退。”语毕,我徐徐转身,那一刻,光滑如镜的青砖映出我的面容,眸光清冷,令人胆寒。
      月色透过婆娑树影,映得大殿格外冷寂。如此的冷寂,能令我总是警醒着,与周遭维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我所居正宫虽不如迎喜宫高华,却胜在宽敞清雅,巍然不动。
      斜晖投下雕花窗棂的影子,湘帘半卷,玉屏静展,麟香漫漫,轻暖宜人。
      新茶的香气微微弥漫,案上白瓷芙纹杯四只,碧茶悠悠,色泽柔雅。
      “许御医要告老还乡?”我亲自斟了杯茶,浅抿一口。
      “是,臣已老迈,实不堪录用,请娘娘应允。”许胤宗双腿颤颤地跪伏于地。
      “你年已八十余岁,在隋唐之时便是一位名医,生平医治奇症怪病的人,已有数千人了。如此功绩,确是傲人。”我凝视着他,“准奏,再赐你良田宅院,你可安心养老了。”
      “臣谢陛下。”许胤宗谢恩告退,颤颤悠悠地去远了。
      林锦边为我斟茶,边絮叨道:“这许御医真是神医啊,宫中所有御医都说韩国夫人受寒太重,恐怕活不过三日,经他妙手,夫人竟挺过了数月,确是惊人。娘娘为韩国夫人大费周章,又是名医又是名药,宫中无人不赞您贤德。”
      “呵……是啊……”我轻笑,眸光微微一闪,隐住了刹那间泄露的情绪,“他确是神医……”
      他确是神医,能使一个将死之人,平白地苟延残喘了数月之久,如此医术,令人不得不叹。
      只是那将死之人,究竟是盼望立即解脱,亦或是愿意受尽痛苦挣扎而后才凄惶地死去,那便不得而知了。这是个何其残忍的选择啊。
      大姊卧病的那宫殿,浸透着清苦的药香,毫无生气,仿佛漆黑深潭,无论何时都令人觉得害怕,想来她那最后的日子,必是度日如年。
      廊外宫灯轻晃,春深似海,繁花似锦,清香徐来,碧绡纱帐轻卷,暮色四合。
      有内侍来报,昨日朝中友人为许胤宗设宴送别,他不胜酒力,昏暗中竟掉入池中,待人发现捞起,却已溺死。
      我叹道:“可惜了,厚葬吧。”
      此事便如此完满地了结了。
      夏逝去太快,转眼秋意棉棉,枫叶正酣,浓烈锦绣,红艳得似要烧起来,秋风愈发浓烈,吹皱满塘叶黯花残下的秋水。
      不久前,李治染上风疾,严重时目不能视,太子年幼,朝中又无他倚重信任的大臣,他便将国事交予我代为处置,由是始委以政事,上或使皇后决之。
      每每政务繁重,我这忙得人仰马翻,李治却终日在迎喜宫养病,与兰儿寸步不离。宫中谁人不知道,这多情的帝王,连个姨甥女儿,也偷偷地临幸上了。
      果然很快便传出谕旨来,兰儿晋封为魏国夫人。
      美丽而孱弱的大姊便那样被遗忘了。
      兰儿的美貌与年轻,确是许多人无法匹敌的优势。新人终会成为旧人,后宫三千佳丽,有的是柔美的面容与娇嫩的肌肤,永远有更年轻更美貌的新人在等待垂青。
      “娘娘在想什么?”兰儿的声音将我涣漫思绪唤回。
      “我在看那株兰花,开得真是好看。”我侧头望着她,这二八少女,艳若桃李,微笑甜美,早已看不出一丝丧母悲切的痕迹,“兰儿今日来我宫中,可是有事?”
      “是啊,是啊。”兰儿如儿时那般上前来挽住我的手臂,“晚时我要与陛下去赏菊,只是我没有相衬的衣裳,想起娘娘这有件绣着密匝芳花的金锦衣,便来讨啦!”
      一旁的内侍与宫女闻言皆倒抽一口凉气,谁都知晓那群芳金锦衣世间仅有一件,只有一国之母才有资格穿。
      兰儿仿若未觉众人诧异的目光,仍是摇着我的手臂撒娇道:“娘娘最疼兰儿了,是不是呢?”
      秋日的烦闷,并未使我抑燥,我心平如水,出奇地沉着:“既然兰儿喜欢,那便准了。”
      “谢娘娘!”兰儿自是喜出望外,“那支金玉凤钗一并给我好了,正好配成一身。”
      “香桂,你领兰儿去试那衣裳吧。”我低声吩咐,“将我妆匣中的金玉凤钗也一并赏给兰儿。”
      “是。”香桂领着兰儿很快便去远了。
      “娘娘,你为何这般忍让?这魏国夫人仗着如今得宠,便也不用避忌,终日将陛下羁占在宫中,不分昼夜地寻欢做乐。”林锦为我奉上香茗,沉声说道,“如此伎俩,宫中其他妃嫔都看不过眼,娘娘乃后宫之主,又岂可不闻不问?”
      “呵……”我轻笑,“她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
      “娘娘,您当她是孩子,其实她极有心计,她……”林锦还要再劝,却被我挥手打断了,“我心中有数,你不必再多言了。”
      这宫闱之中,朝堂之上,从来没有真正的温情脉脉。
      我不会一直退让,一切都只是为了最后致命的反击。
      我起身继续修剪花木:“这是江州送来的带来的野兰,叫素心草。一年夏秋两季开两次。每次都会开六七枝,开时一室盈香。我批阅奏书之时,若疲累了,闻上一闻,倦意便也消去一些。莫非真是‘兰心慧质’?”
      林锦在旁帮手:“可这兰花与牡丹植于一坛,又生得如此茂密,牡丹的风致便被抢了大半,不是可惜了?”
      野兰此时缀满了花骨朵,花繁叶茂,我的小小花坛眼看容之不下,我轻叹:“坛中太委屈它了,只是我还要借她一期花季,姑且留之吧。”
      “娘娘是堪舆圣手,想来是不会错的。”林锦似懂非懂。
      野兰在如洗的花影中摇曳,花瓣因风飘散,浮香淡淡,只是曾经浓烈的花香,到冬来时恐怕将无处可觅了。
      **********************************
      凤麟香淡淡弥漫着,淡白软烟袅袅而起,其香馥郁。
      腹部高耸,坐之不便,我倚窗而半躺,手持奏书,静静看着,窗外日光融融,满园桂花开得正好,清风飘飘悠悠,吹得人心头一阵舒畅。
      隔着纱帘,许敬宗、李义府、狄仁杰等人,皆跪坐席上,向我一一奏上朝中各事。
      政务繁杂,朝堂之上议之不尽,散朝了只能接着再议。
      “……苏定方削平百济,生擒百济国主,献俘则天楼……”内侍朗声念着方才呈上的奏书。
      “恩,百济一灭,等于斩断了高句丽的一支得力臂膀,高句丽的最终覆亡已是时间问题……”我轻轻颔首。
      “关中三年大旱,由于数年颗粒无收,从关中到汉阳,白骨遍地,再加之连日来的烈日毒照,腥腐恶臭之气弥漫四野,许多人身染恶疾,不出半日便暴死,弃尸街头,饿殍满地,难民四处乞讨,其惨状令人不忍再睹……”狄仁杰上书道,“臣建议实施黄河改道之工程,即刻动工。”
      “恩……关中大旱,确是令人触目惊心……”我盯着眼前的卷宗正看着,腹中忽一阵刺痛,我倒吸一口凉气,硬是忍住了,“黄河改道之工……”
      “娘娘,臣以为狄御史此策不妥。如今突厥虽定,百济方平,但我大唐边关仍欠稳定,北有突厥、契丹,西有回骼,南有南诏,且皆对我大唐虎视眈眈。”一旁的李义府忽然开口,“若在此时大兴土木,必会牵扯大量精壮劳力,动用大笔国库储备,军需兵力将会有所削弱,便给了蛮人乘虚而入犯我边关的绝佳机会。当务之急应为加紧扩军,壮我军威,征讨临境,待边疆确已稳定,四海平定,之方可考虑赈救内灾。安疆与赈灾,孰轻孰重,请娘娘明断。”
      “恩……”我接过狄仁杰的奏书,细细看着。
      “皇后娘娘,攘外必先安内,此为千古不变的古训真理。我大唐边疆确是尚未安稳。但关中大旱已近三年,长此以往,臣敢断言,不出一年,关中皆病夫。而到那时,一旦外敌侵,国人皆手无缚鸡之力。又将以何充军?”狄仁杰缓慢陈述,“大旱三年来,从国库调出的赈灾粮草已不计其数,劳民伤财。治标不治本,此乃治国安邦的大忌,标本兼治,方可断绝无穷后患。而黄河改道之工,必能使沃野千里,百姓再不必畏惧大旱……”
      腹中愈发疼痛,我兀自忍着,轻轻颔首:“狄御史之说辞,丝丝入扣,有理有节。自古灌溉为农耕之本,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民生大计。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于是就有了中原沃野千里,靠乞讨与赈灾是不行的。改道黄河,引水入田,这才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之举。若日后再有旱情,亦是不惧。准奏。”
      “皇后娘娘……”李义府上前还要再劝戒。
      我一字一句吐出:“此议已定,不必再说。”
      “是。”李义府悻悻退下。
      “据探子来报,贬逐在外的真王似有异动……”许敬宗不紧不慢地奏道。
      阿真?他有异动?
      我心头一跳,腹部绞痛愈烈,终是忍耐不住,低唤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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