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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报复 ...

  •   窗外有一片窄窄的天空,殿外游走着轻暖的秋风。
      夜色微凉,平滑如水,天边清冷的星辰渐次浮起,淡白月光,光色幽冷。
      竹帘外,茶水微沸。我禀退宫女,亲自从灰泥炉上取下茶壶,以纱网滤过茶叶,轻荡一遍,再倾入沸水,而后倒入茶盅。
      我卷起竹帘,捧盅入内,将茶轻搁案上,缓步上前点亮了殿中四周的红烛。
      “呃……媚娘……”李治双眼惺忪地躺于榻上,“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已是酉时了。”我轻甩衣袍,在他身边坐下。
      “酉时了?”李治探身过来,将我的手抓在掌中,“为何不叫醒朕?”
      “陛下忙于政事,疲累不堪,偶得空闲,臣妾又怎能忍心打扰陛下的好梦呢?”我垂眸轻笑。
      李治抚着我的长发:“唉,朕今日本想与你去赏菊,到了你这,不知为何只觉轻松。原想只在榻上假寐片刻,不想居然如此好眠,一睡不起。”
      “原来陛下只当臣妾这是个睡觉地方。”我捧着茶盅的手随即收了回来,白了他一眼,嗔道。
      李治抓着我的手腕,不让我退缩,他将头探了过来,就着我的手,抿了口茶,双眸定定地望着我:“朕言下之意,媚娘应是明了。”
      我轻笑,环住他的腰,偎入他的怀中。
      “对了,朕听说,你将你的兄长武元庆降为龙州刺史,降武元爽为濠州刺史,是么?”李治敛了沉迷的神色,正色道,“这又是为何呢?”
      我蜷在他的胸前,伸手揪着他的衣襟,含糊地说道:“臣妾知道陛下宠我,但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不想让天下人说陛下专宠我,而导致外戚干政。我如此做,只是想外戚退让,不污陛下圣名……”
      “无论何时,你都是朕的好皇后……”李治长叹一声,却是神采奕奕,一双黑眸荧荧发着光,面容轻松可喜。
      我缩进他的怀中,淡笑不语。
      我自然知道他心中欢喜的真正所在。历来女子登上皇后之位,都会提拔自己的家族至亲,昔日王皇后也使她的舅父当上了宰相中书令。且也因为长孙无忌的缘故,李治对外戚一直心存戒心。洛阳并州之行,一则体察民情,二则让百姓共睹皇上皇后仁德,而我贬降武元庆、武元爽之举,虽使李治意外,却也令他大感欣慰,对我多生出一重信任。
      一旁有宫女奉上晚膳,青瓷碟盏中皆盛着清汤淡菜。
      “这是……”李治疑惑地看着我。
      “皇后娘娘还未对陛下说么?”林锦愕然道。
      “说什么?”李治仍是一脸茫然。
      我垂下头,轻轻问道:“陛下不是一直希望有一个小公主么?”
      “你,你是说?”李治立即顿悟,他握着我的肩,掩饰不住满面喜色。
      “是,是的……”我凝视他的脸庞,“臣妾也希望此次能为陛下诞下一位健康的公主……”
      “朕明白……”李治忽又悠悠一叹,他的叹息近在耳畔,搂着我的手臂陡然收紧。
      淡云漫过,树影悄然移动,夜色转浓。风来如水。
      李治轻拥着我,似已付尽所有的缱绻温柔。
      香炉内尚焚着麟香,幽渺清烟弥散开来,我微闭双眼,心头却倏地落下一抹幽霜,就怕这只是一场温暖的错觉。
      **********************************
      自古,男耕女织,按制,天子有亲耕之礼,以示国家重农。皇后则有先蚕之礼,作为天下妇女劝蚕的榜样。
      然而这套仪式极之繁琐,提前五天就要斋戒,后殿斋戒三日谓之散斋,正殿斋戒二日谓之致斋,提前三日须预设先蚕坛,凡内外命妇均须出动,恭迎皇后车架出宫。之前只有长孙皇后曾行礼两次,而王皇后在后位的六年之内从未行过此礼。
      但这种种繁文缛节,我却不得不为之。礼毕时,已近黄昏。我遣退侍从,独自一人,顺着青石小路,来到梅苑。
      雪已停了半日,梅苑中梅花稀疏地开了两三枝,残雪覆在青砖上,月光清亮如水,细洒在残雪上,微微耀目。
      我立在一株白梅之下,小心翼翼地摘下初冬第一枝梅花。
      不远处,凉亭隐隐传来嬉笑声,我心中一动,举步轻缓而前。
      苑中一泓寒碧湖光,浮着微冰,似乍明新镜,清晰地映出亭中之人。
      细坠着流苏的纱帘,半掩住凉亭,香炉内燃的是合欢香,香气略浓,随风散去,微微的闷。
      帘影间人影微动,如此寒冷的天气,大姊竟袒着雪也似的□□,只以一袭轻纱围着身子。
      李治靠着软垫,拥着大姊的娇躯,一同躺下。微风袭来,皎洁月光直透进轻纱去,映出大姊那如搓脂摘酥一般的雪肤来。
      李治低地地唤着她的小名,与她调笑着,引得她娇笑阵阵。
      我隐在梅影中,静默得似一尊雕塑。
      他们二人风流之事,我本就知晓。从洛阳回来后,李治确是收敛了许多,只是之后我又有了身孕,他便又故计重施,与大姊行苟且之事。
      不时有内侍宫女来向我禀报,说他们二人是如何地放浪形骸,若到了动情之时,便也不问花前月下,筵前灯畔,随处调情。即使有那宫女内侍在旁守候着,他们亦不避忌。
      我呆立许久,心头忽滑落了一滴泪。
      母亲,你果是聪慧之人么?莫非你就从未料到大姊会如此恬不知耻、忘恩负义,不仅令我受辱,亦令你蒙羞!
      他们平日如何寻欢作乐,我都可不闻不问。只是,如今他们竟在母亲最爱的梅苑之中行此苟合之事,孰不可忍!
      杀意如一尾毒蛇,倏地窜上心间,愈缠愈紧。
      我,武照,若爱一个人,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与之相守;但我若恨一个人,即使成魔成疯,亦绝不会放过!
      手中的那枝白梅,不知何时,竟已如一块触手凝冰的冷玉,淡漠冷峭,无一丝温度。
      我听着花丛外传来的欢笑声,静默,忍耐,蛰伏,以及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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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御医,如何?”我端坐案前问道。
      御医许胤宗恭敬地答道:“老臣已诊断完毕。”
      “哦?是何病症?”我并未抬头,执笔蘸了墨,迅速地在奏书写下一行字。
      那晚之后,李治与大姊便一同害起病来,初觉头眩发烧,而后地便陷入昏迷,沉睡不醒,不知人事,胡乱呓语起来。
      我便传太医诊脉服药,这御医许胤宗,年已八十余岁,在隋唐之时,便是一位名医,生平医治奇症怪病之人,已达数千余人。他被我急召而来,先去诊了李治的脉,又去诊了大姊的脉,这才前来向我禀报。
      许胤宗缓声说道:“万岁与夫人,同患一病,皆因风寒入骨,高烧不退。但万岁是男子,又值壮年,体力素强,尚可救药。但夫人乃女流之辈,娇弱之躯,恐已无药可救。”
      我看着案上青瓷瓶中的白梅,眸光冷湛,语调却是温和:“韩国夫人是我大姊,请你无论如何也要想法救治。若有何需要,无须向我禀告,直接去御药房取便可。”
      “是,臣定当尽全力。”许胤宗领命便去了。
      窗外白梅怒放,雪海之中,暗香盈袖,那花容亦是冷冷,无情而又动人。
      李治与大姊那一场荒唐之事,犹如一出闹剧,我只束手旁观,看不多时便已凄然结束。
      此时李治的病已愈发沉重,他口眼紧闭,气息促迫,已无法下药,幸许胤宗行医多年,医术精湛,用黄蓍、防风各二十斤,煎成热汤,闷在屋子里,热气奔腾,势如烟雾。每日如此熏蒸着,李治淌下一身大汗。十几日过去,他的病势果然渐渐减轻,清醒过来。
      但大姊的病势,却一天重似一天。
      我每日都前去探看,嘱咐内侍宫女悉心照料,也命御医不可懈怠,必要全力救治。
      室中静雅,无尘无声,我望着躺在榻上的大姊,一言不发,光阴似已寸寸逝去。
      大姊已病入膏肓,难以动弹,似察觉到我的注视,她虚弱地睁眼,正对上我的,她面露惊惶之色,不得不避开我的目光。
      “媚娘,你,你与母亲生得真像……只是,只是,你们的气韵却全然不同。”大姊犹豫许久,这才敢于我对视,她忽而无奈一笑,“母亲柔美温婉,如光华内敛的明珠。而你却是冷艳无双,如寒光冷洌的宝剑……孤高明丽,使人不可亲近。”
      我淡淡一笑,声音温和如水;“大姊莫要再多想,安心养病便可。”
      大姊美丽秀气的眼眸中流露出伤感:“媚娘,你是讨厌我的吧?我很早便知道了。母亲领我回武家的那一日,你望着我,眸中有些许无奈,有些许不耐,更有些许不屑。”
      我眸光一暗,但刹那之后,又恢复了如常神色:“大姊,你想得太多了。”
      “呵,我明白的,对于你不喜欢的人,你一定是半点精神与柔情都不肯浪费的,你从来就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大姊看着我,微微一笑,“你既不会像我这般自怜自艾,更不会像我这般胆小怯懦。幼年时,你得知母亲被武元庆他们诋毁,便会去替她报仇。谁对你好,一丝一点,你倒是都会记得。母亲责罚你,你也不哭不闹,只是瞪着眼睛看着,真正是有仇必报,毫不畏惧。”
      “大姊,不要再说了。”我移开目光,静静看着远处。
      “你自小便绝顶聪明,我与陛下的一切,想必你早已瞧在眼中。我知你看在母亲的面上,所以才隐忍我至今。你为陛下日理万机,不论后宫朝堂,事事都为他分忧解难,满朝上下无人不服,我远比不上你。”大姊悠悠数道,“我自正德二年入宫,算来已近十年了。十年了,你一直待我不薄,是我自己贪得无厌,如今命不久矣,亦是报应。”
      一旁有宫女奉上拿过药盅,我伸手接过,轻吹了几下,盛了一匙,喂入大姊嘴中:“大姊别胡思乱想,你只不过是偶染风寒,静养几天,应无大碍。”
      大姊抿了一口汤药:“媚娘,我只有一个请求,我死后,务必将我的灵枢送回并州老家。”
      “我答应你。”我放下药盅,低声说道,“你莫要多虑,好好静养,改日我再来看你。”
      “媚娘……”大姊在后轻叫,我却已顾不上了。
      离开大姊住所后,我穿过梅林,欲回正宫。
      一名少女正从冰纹青石铺地的小径徐徐而来,正是大姊之女——兰儿。
      她正值二八年华,外罩一件绯红织纱披风,绛绢彩袖,体态风流,腰肢袅娜,云髻半偏,一双秋水低横,顾盼生姿,粉颊红润,珠唇含笑,白雪凝肤,滑腻生香,望之如花中仙子,令人惊艳非常,不敢逼视。
      “兰儿见过皇后娘娘。”兰儿款款上前施礼,行动不尘,轻盈翩然。
      “不必多礼。”我轻扶起她,心中暗叹,自是年轻好,芳华正茂,令人称羡,“一段时日不见,兰儿出落得愈发动人了。”
      “皇后娘娘过奖了。”兰儿娥眉轻蹙,似有千愁,“母亲她的病……”
      “兰儿不必过于担忧,大姊她只是染了风寒,过几日便可痊愈。”我轻声安慰她。
      “但愿如此……”兰儿眼中含泪,“若母亲去了,兰儿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放心,有我在此,必会照料你,不会令你吃苦。”我抚着她的脊背,安抚道。
      “多谢娘娘。”兰儿躬身谢恩。
      “你这披风瞧着精致好看,改日我也做一件。”我为她系好披风上的丝绳。
      兰儿侧头,娇笑道:“这色泽与款式,只适合年轻女子穿,皇后娘娘若想要,兰儿便命人做件灰色的好了。”
      我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你去看你母亲吧。”
      “是。兰儿告退。”兰儿微施一礼,便飘然而去。
      暮色微暝,天边,晚云尽收,一弯冷月,寂静淡然。
      我冷眼看着,不远处的正宫,如一截千年沉香木,一半隐入苍茫夜色里,一半浮在如云月辉中,在寂寂黑夜里泛着幽明光华,不容任何人染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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