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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安慰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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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 Y市南城枫港中学
温默筠发现自己那个永远兴高采烈表情丰富并且滔滔不绝的同桌一夜之间好像变了。
他本来不是个爱多事的人。但是相信我,如果有一天,挂在天空的太阳突然变冷,再不爱管闲事的人也会想要知道原因。于是他特别留意了一下林芝的动向,以往一下课,即使被老师拖堂拖到只有两分钟,她们也会凑到一起讲得哈哈大笑的直到上课铃响,但是今天林芝竟然也兴致不高,下课后两个女孩子有志一同地叹了口气,几乎同步般往桌上一趴。
温默筠有点好笑,又无奈地打消了从林芝那里得知事情原委的念头,观察起了同桌,她似乎真的有心事,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来划去,小李广花荣的贴画边缘都被她的手弄翘起来了,她一会儿发现了不知道会多后悔呢。
他忍不住敲了敲她的桌子。
向尚一惊,本来迷迷蒙蒙的的眼神慢慢聚焦,发现是他,习惯性地笑了笑,直起身来,友好地问:“要讲题吗?对不起,我走神了。”
温默筠笑了笑,他刚来这个学校没几天,向尚已经为走神道了多少次歉了?
“没关系。”他顿了顿,放弃了拐弯抹角的想法,“我只是想问问昨天回去的路上你们…没遇到什么事吧?”
“哈、哈,没有。”向尚条件反射般矢口否认,还掩饰的干笑两声。
噢,原来真的是回去的路上出什么事了。温默筠皱了皱眉头。但是看向尚的样子,从她这里是问不到什么了,于是抽出一本辅导书,指了指一道题,“那麻烦你帮我讲一讲这道题好吗?”
好,当然好了。跟你讲题现在是最让我开心的事啦!向尚爽快地答应下来,偷偷在心里说。
向尚给温默筠讲完题以后,意犹未尽地说:“还有吗?”
温默筠有点好笑,一边提醒自己,以后挑题要更少更精,随随便便拿题问她,她以后要真的自己是差生了……他努力严肃地摇摇头,一边从包里拿出一张贴画递给她:“这个送给你。”
向尚几乎是跳起来连连摆手:“呃,不用不用不用客气,这个你自己留着好了。”
温默筠有点奇怪她反应怎么这么大,但这张燕青的贴画可是自己亲手拆了一箱小浣熊,请大院里所有小孩每个人都吃了一包干脆面千辛万苦才找到的,不是看她今天这么没精神,还打算晚几天再给她一个惊喜呢!所以不死心地又往前递了递:“咱们不是同桌吗?我这不是支持你集邮吗?”
向尚尴尬地重新落座,心里天人交战:不要吧,这可是浪子燕青啊,很难找到的……要吧?难道昨天惹出那么大的祸还不够啊?她可不想妈妈再哭一场了……
她纠结了半天,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脚,一拍脑袋,还是没有说出不要,反而讨好地对温默筠笑:“要不你先帮我收着吧,我要是实在找不到了,再管你要好不好?”
“为什么?”温默筠有点不高兴了,毕竟昨天费了那么大劲,而且晚饭后给他们发零食,估计惹得整个大院儿里小孩的爸妈都不高兴了才找到这么一张浪子燕青,她竟然不要?
向尚有点尴尬地低下头:“我昨晚回去……被林盼盼的妈妈骂了一顿……要不是我爸爸来救我,可能还要被她打……”
“什么?”温默筠简直莫名其妙,同时又非常生气。他虽然到这个班的时间不长,但是向尚为人如何他是看在眼里的。她学习好,性格直爽,不多事,也没什么心眼儿,跟男生女生都能打成一片。除了有几个格外别扭的爱和她别别苗头,班里九成同学都很喜欢她。
而且,骂人的居然是被她帮助很多的林盼盼的妈?没搞错吧?温默筠一下子替向尚委屈起来。
“也许我真的做错了,不应该要别人的贴画……”向尚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眼眶里弥漫的水汽,挤出一个笑容:“所以我决定以后不要别人的贴画了,其他的东西也不能要。”
“我爸爸说,做好事,就干干净净做好事,不能把好事做得让别人有指摘的地方。”她轻轻说:“我觉得爸爸是对的。”
“林盼盼太过分了。”温默筠低声说,他其实并不熟悉那个没有存在感的女生,但是昨天发生在教室里的闹剧他是直接目击者,他对于林盼盼的缄默是鄙视的,对于她的眼泪更是感觉不适。对于帮助自己的人,不能站出来凭良心说句公道话,反而因为可笑的自尊摆出弱者的姿态,把帮助自己的人陷入不利境地,他不知道是该说林盼盼蠢,还是说她阴,总之他决定要站在向尚这一边。
“哎,也不能全怪她。”得到温默筠的支持,向尚忽然觉得委屈减少了一些,但是她可不是以德报怨的圣母,所以她撇撇嘴:“反正以后离她远一点就行了。”
温默筠点点头:“对。还有那个杨什么,你也离她远一点。”
向尚不想提醒他,那个是“杨晓艾”,反而大力地点点头:“嗯!她们都不是好人!哼!”
其实温默筠也同意,可是打上课铃了,他就没再说什么,只默默撕掉了贴画背面的保护膜,示意向尚把手挪开,他准备把贴画贴在她的“集邮区”内。
“等一下……”向尚灵机一动,拿出自己抄歌词的本子,翻开,在老师进来之前低声说:“不然,贴在本子里吧,我会好好保存的,贴桌上太显眼了……我怕……”
温默筠笑了笑,亲手把“燕青”贴到了她本子里。
啊,这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哎!向尚心里简直像是炸开了一阵绚烂的烟花。
不对不对!昨天还有请你吃好吃的冰激凌!
温默筠真是一个好同桌啊!!!向尚又开心起来了。
心满意足地合上本子,向尚下决心把自己的集邮作品一张张从桌上转移到本子里!看谁还管得着!哈!哈!哈!
2016年Z市CBD
向尚一直到走出首都机场A出口依然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但是恍惚中她竟然看到有一名精干男子举着一块写着“向尚”二字的接机牌四处张望,这才想起,自己临走前给厉扬打了一通电话,告知她准备去北京再看看林芝,他沉默了一下,只说了一个“好”字,向尚没有想到,他竟然还会派人接机。
她提着一个小包走到那名男子面前,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向尚。”
之后一切都很顺畅,那人告知向尚自己是厉扬的私人助理罗平,会一直把她送到下榻的地方,向尚说自己已经预定了酒店,那人给厉扬打过电话报备后,爽快地开车把她送到了她预定的那家四星级酒店。
到达那家酒店大堂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身高大约在一米九左右异常高大瘦削,着质料上乘剪裁精良的白衬衫和英伦风咖啡色细格子休闲裤,但看起来依然有些落拓憔悴的男人,向尚看着他泛着青色胡茬的苹果下巴,试探着叫了一声:“厉扬?”
对方点点头:“你好,向尚。”
厉扬的声音低沉磁性,是那种听起来沉稳可靠的男低音。林芝是一个颜控,厉扬不出向尚意外地英俊贵气。他其实一直很低调,就连上次订婚的照片,神通广大的媒体也只刊登出一张远景照片,模糊到连他的五官轮廓也看不清,所以评论里最花痴的也只能萌了萌那对未婚夫妻的身高差。这是向尚第一次见到林芝曾经的恋人厉扬,但她突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英语有一个词组叫burst into tears,她直到此刻才知道用词精妙。
小王子说时间抚平一切伤痕,然而世人不知,等到一切痛苦愈合恍若无事,等到有余力重开笑颜,到底要多久。反正对于向尚来说,几天绝对不够。
罗平已经离开,厉扬默默无语地帮她拿到房卡,又默默把她送到楼上的房间。厉扬站在门口沉默了一会儿,见她依然无声流泪,只得低声说:“你先休息吧,我明早来接你去……看看她。”
向尚深吸一口气:“请等一下。”她打开房门,插上房卡,示意他进来说话:“我明天晚上回Y市的飞机,时间不多,你能不能进来和我聊聊林芝?”
他点了一下头。
说是四星级宾馆,其实条件颇简陋陈旧。向尚随意把包搁在摆放电视的桌子上,抬手请厉扬坐下,自己随之落座在另一把椅子上。她清了清嗓子,沉吟了一会儿,问题堵在喉咙口,眼泪流得更加汹涌,问出口的时候,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她是,三十岁生日那天走的?”
厉扬拿出一方叠得很整齐的手帕递给她,她没客气,接过来捂住脸,然后听到他的声音说:“是。那天我刚从国外回来,在家里倒时差没有到办公室,上午十点同事告诉我Lindsay出事了,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她还在抢救,之后就一直在ICU……”
他顿了顿,声音里有平板的语调所无法掩饰的痛意:“她一度恢复了自主心跳和呼吸……”
“那她最后有没有说什么?”向尚心痛如绞地追问。
“没有,她并没有恢复意识。”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吐字也很缓慢,似乎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吃力,“之后情况突然恶化,医生束手无策,我当时已经联系好了美国的专家,但是没有等他们赶到,她已经走了。”
向尚痛哭失声。
“她出事后,我打电话通知了她的家人,但是他们赶到医院后……跟公司有一些争执,在她还在的时候,他们甚至已经在和公司讨论赔偿事宜——所以在她走后,我私人给了他们一笔钱,他们同意把她的骨灰葬在郊外——我不想她再回去了。”
向尚哭到浑身发冷:“她那么年轻……到底是什么原因?”
“医生推测是长期压力过大和抑郁导致了高血压,之后引发了脑出血。”他吸了一口气:“我想,她一直到最后都还不知道自己身体出了问题。”
向尚突然定定地看住他:“其实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曾在电话里说过一次,那段时间好像有点心动过速和偶发胸闷的情况,我还笑她,这搞不好就是恋爱的感觉……之后你们分手,她一直跟我说,她会尽快move on,会过得非常好,所以再也没有谈起任何身体上的不适——我没有想到——”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哭太久了,胸口好像空了一块,有点漏风,很大的风,吹得她好冷。
她恨自己,更恨眼前这个男人,她想抽他耳光,问他为什么要让林芝那样坚强乐观的一个人在无法负荷的压力、焦虑和抑郁中骤然死去,但是她还没来得及,却看到厉扬突然间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脸孔。
“我是个刽子手……”
他的声音很轻,颤抖中有着不容错辩的沉痛悔恨,沉重的鼻息能听出在努力平息情绪,但是毫无疑问——他哭了。
“我知道再也无法挽回了……我犹豫过的……”
满腔恶毒的咒骂和刻薄的责难,那么多,可是向尚再说不出口了。
她对林芝的感情是十几年沉淀下来的,她们曾亲密无间,但后来毕竟有了各自的生活,她其实一直到最后都不太了解林芝和厉扬之间的感情。
眼前这个男人,他和林芝也认识多年了,在那段不为人知的短暂恋爱里,他是否也有过无人了解的迷惑挣扎?他爱过林芝吗?或者只是一个上位者对崇拜自己的一个平凡女孩儿逢场作戏?向尚宁愿相信前者,只是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过爱情,那么这场爱情的收梢也未免太过残忍。
她不想再说,也不想再问,她知道林芝已经不在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她也再也没有勇气去看冰棺中她已经冷却的脸……
她恍惚地看着厉扬,直到他慢慢放下了掩着脸的双手。
向尚的目光逡巡着他的脸,一寸一寸地扫描过他刚毅的眉骨、浓黑的双眉、深陷的眼窝、眼角微微泛红的桃花眼、挺直端正的鼻梁和略薄的嘴唇,他是个非常有男性气概的男人,虽然此刻的神色有些软弱。
她轻声说:“你知道吗?你是她真正爱上的第一个男人——大概,也是最后一个了。你大概永远也不知道你曾经给过她多少快乐和憧憬,所以放心吧,她不会恨你的。当然也许会有遗憾,毕竟你们之间美好的太过短暂——她只会感谢你,就算你赠她的,是一场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