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君》龙枝

40、第四十章

　　40.所谓爱情(4)

　　黎明的空气有点凉，却吹得人很舒服，解星阁空置许久，日日有人扫撒，也掩不住其中的冷清。
　　天瑞猫着腰从树丛中穿过，沿着小路往寝居而去。月落星稀，周遭黑漆漆的一片，只能脚下多加小心。
　　“谁？”忽然横过来的一柄剑刚好置于天瑞身前。
　　天瑞迅速地闪开，忍住身上伤口崩裂的疼痛，咬着牙回答，“我是天瑞。”他已判断出问话的人是天青，如果是天鹰卫里其他的什么人，恐怕他早当场见血。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正在天鹰卫内受训吗？”
　　“我来见他一面。”天瑞的唇抿得更紧，不过黎明太黑暗，没有人看得清。
　　“主子很快就会回来的……”天青刚说了几个字就突然顿住，斟酌了一下又开口，“其实你不必如此的，你该知道主子的心意。”
　　“我见他一面就走。”天瑞重复一遍。
　　天青于是让开，一边嘟嘟囔囔地说，“有什么可看的，还不是和那个人在一起，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天瑞头也没回，早走出老远。

　　自从边西两度重伤，龙凌的睡眠比从前更浅，一点轻微的响动就会醒来，天瑞赌的就是这个，倘若不能在天亮之前见到龙凌，恐怕，恐怕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站在门口，天瑞顿住。
　　望望天空，仿佛墨色更浓，将早就准备好的话再打一遍腹稿，天瑞轻轻叩了门。
　　龙凌一下子就醒了，可是夜这么黑、这么静，仿佛他刚刚听到的敲门声只是个幻觉。侧耳许久，又是“咚咚咚”，于是翻身下床，顺手替天翼搭好薄毯，推门而出。
　　小小的耳房里，更漏声声入耳，既然当值的天青守在外面，这耳房内理所当然的只有龙凌、天瑞二人。
　　左手死死按住右腕上的荆棘环，天瑞重重地咬了咬唇，话到嘴边却仍然无法开口，只能没出息地喊出他的名字，“凌……”
　　本来想要在这个时候把所有所有的全都说清楚，但明明临阵，却一心想逃。龙凌对于他来说就像个无底洞，他的勇气连同他的爱情在这里从来不曾着陆。

　　曾经以为，他已经被天神救入了天堂，却没想过，其实心还一直留在地狱。
　　龙凌待他好，对他亲，他便以为这些都是爱。那从来没有尝过的、爱的滋味，一番化入口中就丝丝缕缕侵入骨髓，想要除去也只能是粉身碎骨。
　　所以他用尽一切的手段，引得龙凌注目。
　　只因他是天神，是唯一可以救他离开地狱的人，他只有紧紧抓着他才能让自己的心同自己的身体一起，离开过往的煎熬。
　　直到，那些关怀终于起了作用，心也暖了起来；直到，龙凌拼死相救，那心上的外壳瞬间碎裂；直到，看到龙凌为那些战场上的亡灵而悲伤，看到龙凌醉酒中的眼泪，这颗心才终于复活。
　　可为什么复活之后，这颗心却痛得无以复加！
　　原来，待他好，对他亲，这些是爱，却从来不是只对他一个人的爱。
　　他们可以一直同床，龙凌却从来不曾逾矩；他们可以拥抱接吻，龙凌的眼中却从来不曾染过迷茫。这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宠而不爱，甜蜜里潜藏的是更加心酸的苦涩。

　　“瑞儿？”龙凌听到来人是天瑞，心里很是奇怪，他清楚地记得在回到中都的时候，这小子可是高高兴兴和他道别，自己非要去天鹰卫历练的，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
　　乍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天瑞险些落下泪来，强迫自己扯出一个龙凌看不见的笑脸，一口气儿答道：“是我。听说凌要去临南了，特来为凌送别的。
　　“临南路途遥远，凌在路上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临南夏季炎热，凌要记得多备点消暑的药材。
　　“临南有情人果、流苏花，凌可千万不要错过。
　　“临南的胭脂河，凌有空可以去逛逛。
　　“临南的三大书院，景色各个不同，凌每间都去一遍吧。
　　“……”
　　天瑞知道自己说的这些龙凌肯定早已知晓，可他就是想说，仿佛要把这一辈子要同他说的话在这一刻全部说完，只要一说完，他一定干脆地说再见。
　　望望天空，天边那一颗启明星，越来越明显地闪耀着，身上正在渗血的伤口时刻提醒着他该走了，衣襟一点一点被血水沁湿，天瑞终于收住话。
　　“瑞儿，在天鹰卫中可好？”龙凌淡淡地问道，他知道天鹰卫的训练应该是极残酷的，他也知道以天瑞的天分，这些训练应是难不倒他的，可是听着天瑞反常的关心，龙凌觉得很揪心。怎奈黎明的天这样黑，完全看不清身前人的神色，想要探究也无从下手，更何况，他想让他独立，向从前那样更进一步的关心，是再也不能的。
　　“凌不必担心，瑞儿很好的。”天瑞的语气愈发欢快了，“既然已经道过别，那瑞儿就先走了。”

　　天鹰卫，从来不允许其中的任何一人辱没它的名声。
　　天鹰卫，每个成员都必须经历如苍鹰重生般的洗礼。

　　身上的痛，久了便会麻木，只有安静之时才会感觉得到，仅仅是折磨得人无法入睡。
　　而更加恐怖的黑色绝望四处蔓延、疯长，每每觉得已经身处绝境，却发现还有更大的难关横亘在后面，直到折磨得人失去所有，便连绝望也感觉不到，仿佛心是死了。
　　在那样的环境里，天瑞每时每刻都在提醒自己，他的付出是为了什么，这个念头使他保持着最清醒的意志，最敏锐的判断力，幸运地成为同一批人里最先通过考验的人。
　　既然我不能站在你身边，爱你。
　　那么就让我站在你身后，保护你。
　　双腕上绑着荆棘环，如果身上的伤太痛，那么就将环收紧，以更加尖锐的刺痛取代那遍布全身的钝痛。
　　即便是这样，在得知龙凌将要离开的消息，还是忍不住要来到他身边，忍不住要见他最后一面。
　　以黑色的夜作掩护，龙凌便不需要看到自己的狼狈，以黑色的夜作掩护，龙凌也不会看到自己的心伤。

　　凌，原谅我，原谅我无法再停留，原谅我唯一一次留给你的背影，原谅我再也无法承受你的怜悯，原谅我只想让你看到我的眼泪，但是不能让你看到我的伤痕……

　　可以相拥却无法相爱的痛苦，从此，就由我一人承担……

　　天空终于泛了一点点鱼肚白，接下来，天亮的速度快得惊人，光线仿佛是从虚空中产生出来，分裂，衍生。
　　龙凌望着天瑞离开的方向，皱了皱眉，那个单薄的背影藏在天亮之前的微光里不甚明晰。
　　龙凌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想法，那感觉就好像是弄丢了一件平时没有注意的东西，其实也根本不清楚丢的是什么，只觉得眼里空出一块，稍微，有点不习惯。

　　时间尚早，龙凌却不想回去补眠，叫出潜藏在附近的天青，吩咐他去厨房弄点新鲜食材送到小厨房。
　　自从回到中都，龙凌经常下厨做饭，有时天翼也会过来帮忙，做好之后，他们两人就直接在小厨房里吃饭，仿佛一对极寻常的夫妻。
　　前世今生，他始终是他，一样的性情寡淡，一样的喜欢下厨，经历再多，不曾更改。
　　汲了冷水洗漱，脑子也没见得清醒多少，本来也没睡多久，若是清醒才怪呢，龙凌安慰自己。这段日子他一直很忙，除了皇兄安排的事务，还有他自己调查的事情，好在每件事情都已有了眉目，在路上总算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挽起袖子，开始处理小厨房里本来备着的干货，莲子、百合、银耳细细洗净，以冷水泡软，放入炖盅，再加入冰糖，然后置于大锅中，大火转小火慢慢蒸。
　　蒸的时候龙凌也不闲着，挑了个火大的炉子开始做煎蛋。荷包蛋要两面都不露出蛋黄做法很多，龙凌喜欢最惊心动魄的那一种。
　　首先把所有的材料准备好，倒不是说材料有多复杂，只是这种做法一旦开火，便再没有四处找东西的时间，为防止到时候手忙脚乱的，自然是要提前准备。
　　鸡蛋、盐、醋在锅边一字排开，将煤炉的风口开到最大，加入少许油，烧到十成热，把鸡蛋打入锅中，蛋清在沸油中迅速起泡，“滋滋”作响，龙凌向锅铲中倒入一点点醋，淋在几乎已经被翻起的蛋泡包围的蛋黄上，然后迅速将蛋翻面，又以手指捏了些细盐洒在已经煎得金黄的一面，翻铲起锅。
　　再倒点油，开始做第二个……

　　每次这样做饭，龙凌总会产生时空变换的错觉，好像“她”回到前世二十岁的年纪，像从前的每一个早晨那样忙碌，为了那个赖在床上不肯早起的爱人忙碌，甜蜜的幸福感总会不自觉地爬上心间。
　　等到回过神来，忆起早在前世，那一切的一切就已如云烟飘散，自己与那种幸福的距离岂止是时空的隔绝，便又是另一种滋味涌上心头。
　　龙凌有时候想，像他这样同时背负两个人的记忆是幸运、又是不幸。凌王性冷、心善，裴若菱面善、心冷，看着相差不多，实则相去甚远。
　　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少女的笑容曾经是发自肺腑，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少女是面善、心善。可是那个亲手教会她爱的人，也亲手毁掉了她的爱，从此，那个少女便忘记了什么是爱，茫然无措地活了那么久，心灵早已疲惫不堪。
　　与其固守着那一段让人痛苦的经历，倒不如抛去那些前尘往事，忘记在现代的一切，就着从前凌王的记忆，以自己的灵魂活下去。
　　可是，有些事情，如果忘却，也许灵魂也不再完整，他龙凌也不再是龙凌。
　　如果这次前往临南城能够解开前尘之劫，也许能一并找回他失落在前世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