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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苏里和应九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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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下老班长常贵田洞房花烛夜里那杆生锈的老枪到底还能不能瞄准地方开火这事暂且不表,我们先来讲讲苏里和应九娘王莲花这两个女人之间的故事。
      话说两年前,也就是公元一九五五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早晨。
      顶着凛冽的北风,村民苏里从宅院的压把井里担来阿伦河那富于灵性的水,一瓢一瓢地浇在自家茅坯房后面的土坯墙上。墙面很快结成了厚厚的一层冰。
      冰墙能抵挡呼啸而来的北风。
      苏里给小屋披完了盔甲,那件穿在外面的狐皮大衣上也就结了不少一块一块的冰碴子,胡子眉毛早已挂上了一层厚厚白霜。他忽然用冻得硬梆梆的棉手闷子抓下头戴的狗皮帽,大股的热气就在这个二十五岁,平时以种地和打猎为生的强壮的猎户头顶上冒腾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尿意,苏里戴上狗皮帽,哼着小曲,顺风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雪道朝茅坯房右边的一片杨树趟里走去。杨树趟子里有个土暖窖,那是从前屯子里人育苗种秧子的地方,每年一开春,队里就会派几个利手利脚,干活勤快的老娘儿们过来嗣拢,提早种些豆角茄子西红柿秧,等地暖和了好栽。现在冬天不用也没人拆它,倒成了苏里每次方便的绝佳地带。
      就是在那里,他和他心上的姑娘不知明里暗中爱过多少回。
      “嘎吱,嘎吱”脚下传来棉牛皮靰鞡鞋踩在雪道上的声音,越往树趟子里走,积雪也就越深越厚,有的地方都没波叻盖了。
      天寒地冻的谁也不会有闲心去那个已经废弃很久了的土暖窖,能用的东西早就被人搬走,暖窖里连根像样的木头都没剩,只留下几堵摇摇欲坠的土坯墙和几片残缺不全的苇草帘。
      里面倒是鸟雀夜里栖息的好去所,风雪吹不到的地方也就落下斑斑灰白的鸟屎。
      苏里解完小手,刚想转身走,却又站住了。
      他还要再看一眼这个对他来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尽管他琢磨这里不知已经琢磨了多少次,多少遍,可每一次每一遍的心情都是不一样的。
      她多稀罕他啊,恨不能把整个心都挖出来交给他,而他却粗鲁的近乎野蛮……
      暖窖外面风声鹤唳,苏里用手扑打掉土坯墙上的鸟粪,顺手抓起一把干蒿草垫上,一屁股坐了下去。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三大件——一杆白铜烟袋锅,一个装烟丝的蓝布口袋,一盒红洋火。从容地装上旱烟,“哧拉”划着一根火柴,他眯眼佝偻着背,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那记忆犹新的第一次发生在三年前的春天里。
      多情的春风驱赶着北方五月间的料峭,乍暖还寒。记得当时自家的房梁上冰流子正滴嗒水,后墙山最后一堆残雪还没完全化尽……
      “咯咯咯”一串女孩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小院里走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
      她穿着蓝布裤红褂衫,两条粗辫子又黑又长,人长得不能说漂亮,也就同屯子里其它姑娘相比算是最俊俏的一个,个头不高,身子骨挺匀称的那种。圆圆的脸蛋,不笑不说话,一笑露出浅浅的两个酒窝。
      正在院子里给几只野兔剥皮的苏里被姑娘清脆笑声打断手里的活儿,他起身回头,乐喝喝地望着猫腰蹲在地上逗弄他家大黑狗的姑娘。
      “是莲花啊,你来得正好,那啥……一会俺给你炖兔子肉吃!”
      王莲花没理他,拿眼扫了一眼里屋,问:“大娘呢?”
      “刚走,和俺姐去屯子里串门了。”
      苏里和莲花早在好几年前就互相看中了对方,只是碍于两家老辈人彼此不和,这门亲事才一拖再拖。
      “哦,”莲花起身扯了扯衣角,盖住好看的半截腰眼,眼看着别处问:“听说姐姐要嫁人了,地方挺远的……”
      “是挺远的,离这好几十里路呢。”
      苏里胡乱应着,他的视线和心思全被姑娘窈窕的腰身吸引住了。
      “听说找的是县城里的工人?”姑娘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蹲下来用手指拨弄地上的死兔子。
      “嗯那,造纸厂的。”苏里猫腰在姑娘的脑门顶上使劲用鼻子嗅着,一股雪花膏的清香飘然而至,他不由得身子又往前蹭了蹭……
      “哼,俺爹说的还真对!”莲花突然站起来,脑门差不点撞在苏里的下巴上,臊的苏里满脸通红。
      “你爹?他……他说啥?”
      莲花瞪着杏仁眼道:“俺爹说怪不得这附近山林里的张三野兔狍子啥的越来越少,都叫老苏家那个小兔崽子给祸害了。”
      苏里嘿嘿一乐:“你爹真这么说的?”
      莲花仰着脸,逼近苏里:“就说了,你想咋地?”
      苏里晃了晃肩膀,冲莲花一吐舌头:“俺能咋地,走路笨手笨脚,老么卡刺眼的,连鸭子都追不上,怪谁呀……”
      “你嘟囔什么哪?”
      苏里小声道:“老不死的……”
      莲花握紧小拳头在苏里肩上捶了一下:“你骂谁哪?二虎八鸡的……”
      苏里叫起来:“哎哟,快,俺这后背刺挠得不行,你快帮我抓两下……”
      说着,他转身就把后背给了姑娘。
      莲花嘴上说:“去,一边去!俺才不管,让你得瑟!”手却伸到苏里棉袄里给他抓起痒来……
      苏里打挺着身子:“得劲儿,太得劲儿了……”
      “又几天没洗生虱子了吧……”
      “男人哪有不生虱子的?对了,你看俺姐要嫁人,着急了吧?”
      “去,俺才不急哩。哦,那啥,我想借你们家大木盆用一下。”
      “俺娘不在家。”
      “不在家咋了?你做主不一样?”
      苏里嘻嘻笑:“天快黑了,你不回家,咋到这借大盆?干啥用啊?”
      莲花红着脸道:“我今晚在暖窖替俺爹看火炉子,见里面挺暖和的想用炉子烧点热水洗澡。”
      苏里一愣神:“洗澡?那一会儿你一个人可得留点神,小心二柱子他们打你眼……”
      “哼,狗拿耗子!”
      撂下这句,莲花拎着大盆扭扭地走了。
      苏里七吃喀嚓给野兔剥完皮,从井里压上一桶清水来倒进一个缺口的大铁盆里,冰上兔子。
      这时,天已经快黑了,一大群毛头家贼从头顶“喳喳”叫着迅急掠过;远处的杨树林里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在院子当中的井沿旁边简单洗了洗手和脸,苏里刚准备返身进屋,突然又转身跑出了院门,拿眼望着不远处正冒着袅袅青烟的土暖窖。
      蓦地,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场景:
      暖窖里,莲花无拘无束地脱掉身上所有的衣服……
      暖窖外面,一双陌生的贼眼正贪婪地盯着她光光的身体……
      不行,得马上过去给她望风。
      苏里想如果让外人看到她身子就岔纰了。
      他急急关上院门,从清水里拎起一只兔子,一溜烟地朝那掩蔽在一片杨树趟里的土暖窖跑去。
      大黑狗紧紧跟在他后面……
      “回去!”苏里回身喝道。
      大黑狗一个急刹车停下来,歪头看主人。
      苏里又叫一声:“回去!”
      大黑狗这才极不情愿地转身跑掉了……
      为了不让里面的人听见动响,也为了不让外头过路的人看到自己,苏里小心翼翼地躲进了暖窖旁边的一堆柴禾垛里。
      远远地,他透过大棚的塑料薄膜看到暖窖里面闪着两盏烛光,铁炉口跳动着红红的火苗子,里面朦朦胧胧的看不见她……
      苏里倚靠着柴禾垛一动不动,心头就像有野兔掠动。
      王莲花啊王莲花,要不是你那老不死的爹从中作梗,咱俩不早在一块堆了……
      女人的身子到底啥样哩?她现在是不是也和自己手里的这只兔子一样,赤条条,浑身精光?一定是的,莲花爱干净,身上容不得一只虱子,不像高满囤相好的,那女子长得倒不错,高个,丰乳肥臀,可就是太埋汰,满头白虮子,而且从来不洗头,就知道用篦子梳。在他们屯子这拨未婚小子当中第一个在女人身上得手的是“大马哈”马庆林,听这外号你就知道他人长啥样。马庆林身高和苏里差不多,都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平时生产队出工收工他们两个总是排在队伍的最后边。一个原因是他俩在屯子这些劳力里算是高个,第二个原因这俩小子从来都是不务正业的主。苏里喜欢捕鱼打猎捉老鹰,“大马哈”则爱好耍钱赌博玩女人。好在山高皇帝远,除了交公粮的日子乡里会派几辆马车来拉粮食,平时屯子里基本没外人来。马庆林五大三粗一张大马脸,大嘴叉子一撇能咧到腮帮子上去,就像乌苏里江的大马哈鱼。冬天整天穿件翻领的黄皮大氅,据他讲,连同他脚上穿的大头鞋都是他当兵的大爷送给他的。他大爷曾经在部队里干过,还是个副营长,具体是共产党的副营长还是国民党的副营长就不好说了。大马哈相好的女人名叫赵翠娥,是本屯地主赵本善家的老疙瘩,人长得又白又胖,他们晃常在荒郊野地瓜架窝棚里苟合,完事大马哈还给他们这几个好铁子讲,说女人的身子如何如何,他还偷摸告诉苏里说他上过高满囤相好的,说别看那姑娘长得埋汰,身上可是白净得很……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对女人的好奇心,不对,应该说是对女人的戒备心,他怕哪天稍不留神,大马哈抢先一步再把他老窝给端了,那将来孙子们还不得埋怨他一辈子,你当初是怎么保护我奶奶的呀?为了后代能有个像样的老家,苏里决定今天把自己豁出去了!正好今晚没有月亮,有黑夜壮胆,苏里慢慢离开柴禾垛,向暖窖靠近了一步。他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尽可能地将他那双经常在山鸡,狍子,狐狸和野狼身上转来转去的猎人的眼睛探向那闪跳着诱人光芒的火影里……
      夜晚的山林太僻静了,正在洗澡的王莲花似乎听见了什么,是沉重的喘息声!
      噗,她迅捷地扬起光裸的手臂将头上的毛巾用力甩向旁边的蜡烛……
      摇晃的烛光里,苏里看到通红的火炉前闪过一个人影,如同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跑进树林。苏里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小鹿终于没能逃脱猎人的围捕,在山穷水尽的情况下只有束手就擒……
      也就是在那时,苏里得下了害怕过分激动的毛病,所有的痛苦和幸福都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啊!心爱的猎枪用不上了,他终于悟出了什么叫做过日子,也知道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是那个整天在野地里追兔子打飞鹰攒羽毛的傻小子了,他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知道安稳下来过日子了。这倒使他对身下的女人产生了一点疼爱,用粗壮的手臂给她支出了一块空间……
      这时他才发现,她已经流泪满面了……
      唉,她也算得上是一个让他称心如意的女人,是他一脚踢掉了娃,可被屯子里人看不起的却是她,包括她的爹娘。后来没多久,莲花就嫁人了,嫁给了一个赶马车的。
      那是个孬人,十几岁的时候去县城考什么鸟试,正赶上大雪封路没回来,兜里又没钱住旅店,十冬腊月的在考场外的水泥地上睡了一宿,从此手脚落了病。夏天还像个人似的,秋风一起就下不来炕了,每年如此,比他妈钟表还准。依苏里的话讲就是欠揍,拉到大雪地里踹上一顿就什么病都没有了。
      呸,什么东西,还要女人给你区屎端尿,你也配!
      有多少次,他想要帮帮她,可是他不能够,他有罪,是个罪人。
      罪人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早晚是要受到惩罚的,也许就在明天……
      老天爷呀,俺怎么会干那种蠢事哦。
      那天打猎也真他妈撞见鬼了,他明明看到的是一只野狐狸在雪地里穿行,怎么会看错了呢?自己的眼睛向来对猎物总是拿捏的非常准的,怎么会出那么大的岔子?
      唉,也许是命里注定要遭此大劫吧。
      苏里回忆完了,旱烟也吸足兴了,折转身,想走,没几步,他又站住了。他还想在暖窖里再呆上一会,或许这种默默的,年复一年的诅咒多一点,重一点,他心坎里承载的那份罪孽就会日复一日的每天少一点,轻一点吧。
      “天哪!”
      突然,苏里在心底里面大叫了一声。
      刚才烟囱挡着他没注意,现在他看见了,不,是发现了一桩令他心惊肉跳的事。
      在暖窖中央,烟囱和土砖墙连接的阴暗角落里,分明倒伏着一个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苏里身上的汗“唰”地下来了,他只觉得眼睛发花,脑袋发涨,头皮发麻,后膊梗都硬了。
      扶墙踩着破木板子,苏里一只手拎着狗皮帽,双脚磕磕拌拌地向墙角靠近,等到了那人跟前定睛仔细一看,俺的个亲娘哎,可不真是个人咋地……
      只见断墙残壁的角落里躺着的那个人像死了似得一动不动,蓝花棉袄灰布裤子棉绒鞋,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头上包着一块说绿不绿说黄不黄的线围脖,手上戴着一双碎花格子的棉手闷,旁边还搁着一个小包裹。
      啊?还是个女人!
      苏里蹲下身凑近了看,女人脸盘长得端正白净,上面没有一点暇疵,尤其那两条细眉,柳叶似的,又柔细又修长……
      苏里屏声凝气,怔怔地望着女人,生怕惊醒了她的好梦。
      直到又一股冷风刮进暖窖,苏里浑身激灵地打了个寒颤,他这才感觉到不大对劲。
      大冷的天,这样一个陌生的女人?
      不好,暖窖离大道近,她一定是一个过路人,天气骤然变冷,想必是她一个人冻得走不动又人生地不熟,来暖窖避风御寒的。
      果然,苏里壮胆连呼几声,女人纹丝不动,呼吸却愈发艰难起来,好看的眉毛紧锁成了一团。
      苏里顿时慌了神,起身冲出暖窖,一阵大风又将他兜头盖脸地刮了回来。
      这回苏里是真急了,只见他探下身来,双臂一用力,弯腰抱起女人不管不顾地冲出了暖窖……

      2

      一碗热水还没喝完,女人的眼便开了一条缝,如一瓢水。她的眉眼真好看,睁开眼时是水,闭上眼时是船,半睁半闭撩人心弦。
      女人舔了舔干涸的嘴角,四下寻望:“俺这是在哪儿?”
      “先喝下这碗姜水……”
      面前是端着一只大海碗的陌生男人。女人挣扎着想坐起来:
      “是你救了俺,大哥,谢谢你……”
      话没说完,女人眼里先滚落两行清泪,哽咽着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八成饿了吧,俺去弄点吃的。”
      撂下这句,苏里把碗递过去,女人慌忙接住,用另外一只手扯过被角来蒙住脸,开始轻轻地抽泣。
      手忙脚乱了好一会,苏里总算做成了饭,他小心地在炕头上支好小木桌,从外屋端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和一碟咸鱼块。
      “都是现成的,起来吃点吧。”
      女人在被窝里鼓捣了一会,终于露出头,磨磨蹭蹭地挪到小木桌前,怯生生地不敢伸手动筷子。
      苏里盘了一条腿坐在桌子对面,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说:
      “吃吧,也没什么好吃的,将就将就吧。”
      女人这才拿起筷子挑了根面条吸进嘴里,苏里也不去管她,只顾自己大口吃面。
      女人想也是饿坏了,见他吃了,也大口地吸溜起面条来,一碗、两碗、三碗……
      转眼间,二人竟将一大盆面条吃了个底朝天,连汤都被喝了个精光。
      吃完了,苏里大手一张将小木桌连盆带碗一并端到外屋,也不刷洗就搁在灶台上,然后一抹嘴上的油星转身进屋坐在屋地的木板凳上,舒舒服服地卷起了一袋烟。
      炕头的女人见状也不言声,偏腿下地穿好棉鞋,凑近苏里深深鞠一躬:
      “大哥,谢谢你救了俺的命,俺……会报答你的恩情的,再见!”
      说完,她戴上棉手闷,拎起小包裹,一咬牙,头也不回地噔噔向屋外走去。
      推门刚一掀开门帘,一阵狂风夹裹着雪条子兜头盖脸地砸在身上。女人浑身哆嗦了一下,但她没有怯步,系紧围脖再次往外冲……
      苏里一把手将她从风雪中拉回来:“妹子,还是缓缓再走吧……”
      女人咬着嘴唇左右为难,最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垂头进屋。
      苏里关好门,寻思了一下,跟着进了里屋。
      外面的风愈刮愈大,刚过响午的天空昏暗的就像到了晚上,烟泡撞在窗框上犹如一群张牙舞爪拼命往里挤的野兽,雪檩子抽打在玻璃上则似万千条鞭子,发出“啪啪”的声响。从远处看,这个只有二十户人家的小屯子整个湮没在一片白色中,苏家孤零零的小屋如同海上颠簸的小船,在雪雾里漂漂荡荡,时隐时现……
      还是女人先开了口:“大哥,家里就你一个人?”
      苏里点点头,把烤干的棉手闷扔在炕上,从墙上取下跟随他多年的老山炮擦拭着:“老爹早就死了,老母随远嫁的姐姐去了很远的地方。对了,你身子还虚,歇吧。”
      “俺不困,俺心里难受睡不着。”言罢,女人哽咽起来。
      苏里把子弹“哗啦”推上膛:“哭啥?别哭了!”
      女人很听话,不哭了,说:“不瞒你说,俺这心里压着一桩事。”
      “呃?”苏里收好猎枪又卷了一袋旱烟,他很想跟这女人唠嗑。
      “俺家是山东人,男人是个木匠,常年累月在外面做活,一年出去三五个月挣几个钱就回去了。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前年冬天他来到你们这地响就再也没回家过。俺心里惦记着男人,每天一个人在家,叔叔伯伯也不自在,勺那有不碰锅的,可男人不在家,就只能自己个儿忍着点。他出去几个月俺不在乎,家里穷没办法,可是哪有一年到头不着面的,连个信也没有,就更别说往家里寄一分钱了,俺一个女人家本事再大又能怎样?思来想去,俺就在家里呆不住了,加上那几天夜里俺老梦见他死了活了的,心里就更没个谱了。这么长时间万一他出什么差子俺可怎么活呀。就这样,俺就照着他以前信封上的地址找来了。”
      说完话,女人眼眶里不由得又涌上了泪水。
      “他长得啥样?是不是二十七、八岁,黑黑瘦瘦的?”苏里问,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是哩,是哩,你见过他?”女人惊喜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这真是个天大的喜讯哪。
      “没,没有。”苏里连忙否认,头低的几乎插到了□□里,后脊梁背直冒冷风。
      “不,你见过他,你一定见过他!”女人不死心,巴眼看着苏里,像是一个馋嘴的小孩等着大人给糖吃。苏里猛地挺直身子,抬头死盯住女人的眼睛。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这时,女人才头一次正面看清楚男人的模样。这是一个典型的东北汉子,一张年轻硬朗,但却饱经风霜的脸,面容嶙峋,眉眼棱角分明,鼻梁骨挺拔。此刻,这个令女人心生敬慕的东北壮汉正瞪着一对铜球般的大眼珠子虎视眈眈地瞅自己……
      “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俺根本不认识他!”壮汉突然跳将起来,凶神恶煞似地冲满怀希望的女人吼叫着:“妈了个巴子的臭娘儿们,你给俺滚!”
      吼完,他抓起炕上的狗皮帽子怒气冲天地“噔噔”朝房门走去。
      呜,一股恶风从掀开的棉门帘子缝隙窜进来,在吓掉了魂的女人身上狠狠地抓了一把。女人不由打了个寒噤,傻了似的站在地上,任凭那股恶风在她身上肆意妄为……
      冲出房门的苏里就像一只受伤的老虎,落荒而逃。他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在风雪中跌倒爬起,不知摔了多少跤,最后终于穿过那片杨树趟子,踉跄着爬进了屯子里。
      敲开一家的大门,喝退那条大黄狗,苏里揭门帘进去。
      屋里七八个正在赌牌的汉子一见苏里面面相觑,就像当年威虎山上八大金刚见到了杨子荣。
      有人急忙让出一个座位。
      苏里心情烦躁,一甩手“啪”一叠钞票摔在桌子中央,也不言声,坐下码起牌来。南北西三家不敢怠慢,匆忙应战。
      好场恶赌,只见麻光将影,色子翻飞。这赌直杀至天黑夜半,却无人喘喘气,喝口水……
      坐苏里下家的大马哈输晕了头,说声出尿,然后朝门口的两个小后生使一下眼色,三个人前后脚出门。
      不一会,大马哈提着裤子回来了,把刚借来的钱往桌上一拍:“干他妈!”
      苏里坐庄,手一扬,色子翻了几个筋头落稳,又是一番较量。
      大马哈打了个玄鸡,“炮!”苏里声落牌倒,大马哈恨得直跺脚,一边抽自个儿嘴巴一边骂:“操,还真他妈是个山炮!”
      苏里连占三庄,第四庄色子未及掷出,“砰”一声沉闷的枪响伴着风声跳进窗格,大马哈手一抖,面前的牌炸了……
      苏里“呼”地站起,他听辩出是自家的老山炮,铜球般的眼珠迅疾在三家的脸上扫过,大马哈慌忙去拣牌。
      “听见没有,刚才响的可是俺家的老山炮!咱们玩是玩,如果有人胆敢在老子背后捣鬼,嘿嘿,干他妈!”苏里收了钱扬长而去。
      大马哈吓得差点流了尿……
      苏里回到家,见女人果然没走,捂着被瑟瑟发抖地看苏里,样子非常可怜。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没搭理女人,蹲下往炉中添了几块木炭。
      “对了,你保准饿了,俺把饭热在锅里了,俺去给你端来!”
      女人想起了什么,也不穿棉裤,只蓝布肥腿的一件贴身衬裤,披了花袄动起来……
      望着女人脚下生风忙里忙外显得十分殷勤,苏里一时倒也无话可说,就在女人摆好的饭桌前盘腿坐下温了些酒喝。
      女人忙乎一阵也冷了,慌张上炕用被盖好身子拿眼不停地瞅苏里。越看苏里心里是越毛楞,几杯酒进肚也镇不住胸膛里那颗“噗噗”乱跳的心。他回身从墙上取下猎枪打开枪膛看了看:
      “方才那枪是你射的?”
      “俺看见有两个人影在外面撬仓子,又不敢出去……就四处找东西,正巧墙上挂着枪,俺就唬了他一家伙。”女人怯怯的声音。
      “仓子里别的没有倒是有几张貂皮。你没事吧?”
      “没,俺怕伤着小偷是朝没人的地方开的枪,听见枪声他们就都跑的没了影。”女人沉了一沉终于问:“你咋了?”
      “没啥,心里难受到外面转转,你睡吧。”苏里说话的时候,枪膛里重新填满了火药,掂了掂搁在腿边。
      女人嘴上没说,心里明白那都是因为自己的缘由才招得他行为反常,又不便深问,闭上眼睛躺下。半响却难以入眠,耳畔尽是他倒酒的声音和沉闷的叹息。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女人憋不住了,在被窝里压抑地抽泣起来。
      “你别哭了,起来,俺有话跟你说。”苏里说着,解开一个衣扣,仰脖又灌一杯酒,眼红红地盯着坐起的女人,把腿边的猎枪顺手放在女人枕边。
      女人惊恐地瞪大眼睛,躲开那枪管,手抓被角,往炕头挪了挪身子。
      “你不用怕,俺给你讲个故事。”苏里眯着眼,似在回忆。
      “那是前年冬天的事,俺一个人去老林子里打猎,转悠了大半天,连一只兔子也没撞着,心里窝火,眼看天边暗了偏又刮起了烟泡,俺只好饿着肚子往回走。快走到大湖岗的时候,眼前不远的雪林子里有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在移动,慢悠悠的像一只狐狸,俺心头一动,往前凑了凑,看准就开了火,‘砰’的一声枪响后,它被撂出老远。俺欣喜地跑过去,心想这下好了,过年有肉吃了。可等俺跑到近前一看才知道坏了,眼前的雪地上分明躺着一个穿狐狸皮棉袄戴狐狸皮棉帽子的年轻男人,不是狐狸也不是狼,俺……俺打死的不是狐狼,不是……”
      苏里讲到这儿,身子痛苦地缩成一团。
      “子弹炸烂了胸脯,不一会人就死了。”他双手拼命地揪着头发。
      炕上的女人呆若木鸡,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句话也说不出。没神的眼睛怔怔地定在面前的某一个地方,似雷劈不动电打不醒。苏里不敢抬头,他怕看到眼前那凄惨的一幕。
      “大妹子,俺对不起你,你就一枪打死俺这个有罪之人吧!”
      苏里哆哆嗦嗦地将老山炮塞进女人怀里,然后闭上眼睛只盼望那了结的枪声快些响……
      女人泪流满面地望着手里的老山炮却无力端起来。
      苏里说:“你打死俺吧,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何况俺打死的是你的男人,咱们之间有杀夫之仇呀,难道你不想报仇吗?”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面前是一个杀了人的人,是他杀了俺男人!
      女人一狠心手上就有了力气,她猛地掀开被子,人一下从炕头蹦到了地上,端起枪口发狠地对准了苏里。
      “打吧,俺知道早晚有这一天的,能死在你手里,俺没说的。”苏里依旧闭着眼睛,心甘情愿等死。
      “咣当”女人手里的老山炮掉到了地上,苏里跟着身子一歪……
      “天哪,俺的命好苦啊!”
      分明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女人却以悲壮的哭声代替了猛烈的复仇,她饶恕了苏里。
      女人的心有谁能理解?
      苏里慢慢睁开眼睛,他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他以为那“咣当”一声响就一了百了了。可他竟然没死,他还活着,他怀着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感动的一颗虔诚的心默默地看着女人的身形:
      她光着双脚无望地站在地上,头发蓬乱满脸泪痕,窄窄的肩膀不住地抽搐着,一件海蓝碎花布衫下的胸脯一起一伏,宽大的灯芯绒裤腿上打着补丁,显衬出一阵风来就能吹折了的细腰……
      一丝爱怜之情在苏里心中油然而生,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走过去用手在她的肩上好好地疼她一会。
      他真是那样想的啊,给她披上棉袄,让她坐到炕头。他会把炕烧得热热的,让她疲乏的身子好好歇息歇息,他会让她这辈子都没有忧愁不知道苦是啥滋味欢乐永驻……

      3

      天将亮的时候,女人开始收拾行装。
      苏里把冻兔子肉早早炖了盛了两大碗,彼此都不敢看,因为俩个人的眼睛都是红肿的布满了血丝。女人不吃肉只喝了一点汤,到外面看天。
      天空是响晴的,瓦蓝瓦蓝,没有风,却飘着砂糖般的清雪,在冬日阳光的映照下闪着点点银光。树上满是白色树挂,吸入鼻腔的空气是寒冷的,但却是从未体验过的清新。皑皑白雪铺满大地,放眼望去,一片银色世界。
      “俺要走了,本应该去看看他的尸骨……”女人说不下去了,拎起包裹捂住嘴向外跑去。
      苏里手中还端着那碗肉汤,一时嘴里塞满了苦涩。他重重地搁下碗,从炕上抓过狗皮帽扣在脑袋上……
      女人一口气跑出苏家的小屋,沿着连个狗爪印都没有的雪道往北走。走一步哭一步,一路走一路哭,心里就像猫抓一样恶心难受,想吐又吐不出,只在那胸口堵着,任凭她拼命大口呼吸,用手撕扯衣领也无济于事。
      天啊,这真是逼人死!
      那孤孤单单积满白雪的小屋还有那冤家早已远远丢在了她身后的杨树趟里,眼前只有没有尽头的雪道和被积雪压弯了枝累累负重的老林子,苍苍茫茫,大地真个儿好干净!
      不知又走了多少里路,女人突然看见有一个人影从道边的老林子里钻了出来,全身披雪,连眉眼都是白的,站在道中间俨然一尊雪人。女人一眼认出了他,心里不禁吃了一惊,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苏里远远地看着女人走来,也不说话,闪电一样冲过去,一只手捉了女人的棉闷子,拽着她就往道边的林子里跑。
      跑呀跑呀,不知过了多少道沟沟坎坎,直跑得女人嗓子眼冒烟两腿打颤,她感到自己是被人掳了,没救了。
      她大声呼喊拼命挣脱,但无济于事。
      就在她快支撑不住,心力交瘁,眼冒金星的时候,苏里嘎然停下,放开了她酸痛的手。
      她摇了两摇,晃了三晃,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
      他用手一指她脚下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雪丘点了点头。
      女人一怔,便懂了眼前的这个小雪丘便是自己男人的墓地。
      他,就是在这被人开枪打死的。
      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小雪丘,女人没有哭泣,没有眼泪。
      跪下,她端端正正地跪下,给土里的男人嗑了一个响头,捧起一把雪,哆嗦着放在坟头上……
      二人出林子上大道,苏里决定一直把女人送到镇上的客运站。
      他拦了一辆马车,和女人一起坐上继续赶路。
      二道弯,车把式回头告诉苏里他到家了。苏里和女人下车,向车把式道了声谢。
      “好走,驾,喔喔!”车把式把车赶下道。
      下了车的女人使劲跺着冰冷麻木的双脚。苏里领她去离道边最近的一户人家讨口热水喝。
      刚一进院门,“汪汪”,一条小花狗威风凛凛地扬脖堵住了道。
      “去!”苏里一瞪眼,小花狗吓得夹着尾巴往狗窝里跑,狗腚一挨窝门复又“汪汪”地叫了起来。
      “谁呀?”门帘一挑,从里面露出粉嘟嘟的一张女人脸。
      “过道的,天冷,想讨口热水喝。”苏里粗声粗气道。
      “哦,过道的,进来吧。”言毕,门帘下先闪出一双穿着红布鞋的尖尖小脚,然后房门才大开,绿裤红袄的粉脸女人一边系着衣襟扣一边笑容可掬地招呼苏里二人进屋。
      这是一个标准的农户人家,刚一进来是灶台,左右对称垒着两口大铁锅,东西一边一间睡觉的屋子。
      粉脸女人把他们领进了东边的屋里,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穿着脏兮兮的厚棉衣棉裤正在炕上玩。
      “大冷天的出门多受罪啊,你们两个先坐着暖和暖和,俺这就叫俺那贪窝懒床的爷们儿起来烧热水给你们喝,嘻嘻!”女人扭着水蛇腰,滚圆的屁股一晃一荡地在苏里眼前走过。
      苏里硬着头皮坐下,只听西屋里传来一个男人打哈欠的声音:
      “啥事啊?这才几点就把人弄醒。”
      “过道的要水喝,你快起来烧点,这大冷天的想是冻坏了。”
      “俺还没睡醒呢。”
      “你起不起来?不然俺可就……”
      “嘻嘻,别闹别闹,俺起来还不行嘛,看你手凉的……”
      “你讨厌!快起来吧,人家还要赶路哩。”
      东屋里的两个人可坐不住了,都后悔来到这家喝水。尤其那几乎没了女人样的女人听了西屋两口子的对话一下站了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呼吸急促…
      苏里轻轻的咳嗽了一下,对红脸涨气就要往出走的女人说:“别介,既然来了就等喝了水再走吧。”
      没等到她坐下,西屋的俩口子一前一后出来了。
      粉脸女人红扑扑的脸上含着一抹春意,对苏里旁边的女人说:“大妹子,快把围脖摘了,这就给你们烧水喝。坐呀,看冻得衣服都硬梆了。昨个儿刮了一天一夜的烟泡,今儿虽则不刮了,响晴的天更冷哩。”
      “嗯哪,麻烦你们了。”女人低头说。
      “不麻烦,麻烦啥?出门在外谁还没个烦事。”粉脸女人笑言。
      说着话,西屋的爷们拖着鞋,揉着满眼的敕麼糊哈欠连天地噌了过来。
      “谁呀,大清早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黑黑瘦瘦的男人。粉脸女人一把拽了他说:“这就是俺爷们儿……”
      未及苏里抬头去瞅,就听身边女人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天啊!鬼!”
      双手就死死抱住了苏里的脖子,包裹给甩出老远……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可不得了,吓得那俩口子魂飞天外,娘们儿“妈呀”一声逃进西屋,爷们稀里糊涂脑门在门框上撞了个大紫包。
      苏里猝不及防,若不是女人的身子用力顶着他,他八成也会跳出大门。
      现在女人扑倒在他怀里,用手死命抠他的脖子,他喘气都费力了,还没等弄清楚咋回事,就听那家的爷们儿身子倚着房门框“呜呜”地大声嚎啕开了。
      他这一哭不要紧,惹得东屋西房的两个女人同时叫将起来:“妈呀!鬼,有鬼!”
      西屋的粉脸女人脸也绿了鞋也掉了,顾头不顾腚地往被窝里钻。东屋的女人挣扎了一会子,手一撒,头像断了气的小鸡歪死在苏里怀里。
      炕上的小男孩不知发生了什么,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呜……”那家的爷们儿哭着哭着,双腿一软,“噗嗵”一声跪在地上,以手代足四肢齐动狗一样爬到苏里脚下,伸出双手抱紧女人的腿脚:“呜呜,九娘,俺对不起你,俺对不起你啊!呜……”
      “你是谁?”苏里紧紧抱着怀里的女人厉声问。
      “俺是木匠,俺是他男人,她是俺老婆啊!”
      “啊?” 苏里真的傻了:“这,这不可能!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俺也不知道……”男人低下头。
      苏里壮着胆又问了一句:“你真是她男人?”
      “俺是,哦,不,不是!”木匠有口难辩。
      “你把她吓死了!”
      “九娘……”地上的男人使劲摇晃女人的腿。
      “你在骗俺,她男人早已经死了!”
      “不,俺怎么会骗你,俺确实没有死,还活着……”
      “那这个家是怎么回事?”苏里有点明白了。
      “唉,俺……”他话还没说完,“叭叭”脸上早已挨了两记重重的耳光。
      粉脸女人披头散发地撒着欢骂:“好啊,你不是说你没老婆吗?这会子怎么又蹦出这么个小妖精来?她到底是谁?不说清楚看俺不撕烂你的裆!”
      “俺……”木匠吓得流了尿。
      “说!你这个骗子……”粉脸女人脸都气青了。
      “哎呦,俺不活了!”木匠把脑袋咚咚地往房门上撞。
      炕上的小男孩哭得更厉害了。
      “想死没那么偏宜,你当老娘是谁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今个儿不说清楚姑奶奶和你没完,你这个挨千刀的……” 粉脸女人像头发飚的母老虎,专踢他的裆……
      木匠挨不住蛋疼,只得招了:“九娘是俺从前的媳妇,俺们早就离婚了……”
      “胡说八道!”苏里怒吼一声。
      他终于明白他和她都错了。
      “喂,叫什么叫?你是谁啊?”粉脸女人卡着水蛇腰质问苏里。
      “俺是……”苏里一时语塞。
      “哼,俺就知道天底下男人都是一路货色,没一个好东西,吃人饭不拉人屎!”
      “你……”苏里气急,想站起来。
      “好了好了,你听俺说,从今往后她是你的了。”粉脸女人指着苏里怀里的女人说,又踢了一腿脚下的木匠:“他么,若不是看在俺肚子里已经怀了他的种,俺就把他一脚……现在,咱们一人一半,平分秋色你看中不?”
      苏里恨不得扑过去打碎这个臭娘儿们的脑袋,撕烂她的嘴。怎奈怀里的女人还死着呢。
      “请吧!”粉脸女人耸肩倚着门框说。
      苏里一咬牙,抱紧怀里的女人“蹬蹬”朝门外走去。
      “你不能带她走,不能啊!”
      木匠哭喊着欲用身子挡门,被门前的娘儿们扑上来一把将他的头扼伏于□□,她双腿用力夹着,口中却万般乖巧地喊:“俺的爷儿,你可不能走啊,你是俺的……”
      离开了二道弯,上了回家的路,苏里视怀里的女人比生命还金贵。
      他跑啊跑,跑累了,停下来喘几口粗气,渴了捧一把冰雪哈上一口,然后接茬再跑。
      汗水湿透了他的棉袄和脚上的棉捂娄鞋,通身粘稠的汗水他全然不顾,从前剧烈运动所引生的那种莫明的羞愧感已经消失,他像一匹疯狂无羁的野马在奔跑,身后腾起一道长长的雪雾……
      “快醒醒啊!九娘,你可不能死啊,俺要你,俺要你!”
      苏里一路跑一路喊,惊得大雪地上群兽四处逃窜,惊得老林子里的鸟雀满空乱飞,惊得百年老树抖落了压在枝头上的厚厚积雪,直挺挺地昂首耸立,惊得阿伦河古老的河套冰川迸裂,河水纵横……
      经历了严冬的洗礼风雪的锤炼,阿伦河水流稳健,清澈见底,南来的雁群一路飞一路洒下春的种子。油黑黑的土地敞开湿淋淋肥沃无比的胸怀,乳白色的雾气游荡在方圆几百里的地面形成天国仙境,沐浴在溶溶春日里的杨树柳枝闻鸟啼而飞舞美妙如诗如画……
      “兹啦”撕掉封冻了一个冬天的窗户纸,敞开了一个冬天没有打开过的前窗后窗,让老屋吐一口闷气,见一见阳光,在院子的槐树上绑上一条长长的凉衣绳,将炕上的被褥箱子里的衣服棉毡子棉鞋什么的洗刷干净拿到院子里让阳光晒上一整天。哦,对了,还要在头上包块白毛巾,拿鸡毛掸子把墙角天棚犄角旮旯屋里屋外彻彻底底地扫一遍,扫出陈年尘土残灰烂吊,让屋子彻底换个样,这是北方人家家户户这个时候要干的头等大事。不单娘们的事,那些爷们娃娃也争先恐后往外搬东西晒。
      憋闷了一个冬天,好几个月啊,要说漫长也不漫长,过了冬天就是春天,可是,冬天却不比春夏秋之季,冬打两年头啊,开年是冬,封年还是冬。北方人一年到头尽在冬天里打转磨,怎能让人不觉得日子的漫长和憋闷呢。
      北方的乡村人忙碌完了春夏秋就是猫冬,一家老小全挤在热炕头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解乏是解乏,可一天天过的窝囊,过得不滋润不敞亮不痛快。总而言之,人老了不少,连娃娃们不也是在冬天的大年三十晚上才能得到一包压岁钱么。上了岁数的老人更怕过年,所以,熬过冬天的人都像大病痊愈,只要听到头顶上大雁一叫,在炕头喘了一个冬天的老病号就像吃了一剂灵丹妙药,冷不丁从炕上站起,不用人搀扶,颤颤巍巍地走到院子里用噙着泪花的眼瞅这看那儿,手中的拐杖一抛多老高,直惊得全家老小又哭又叫……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阿伦河的水欢快地流淌……
      应九娘是个快手快脚干活利落的女人,她早已将自己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屋里屋外,炕上炕下焕然一新。单是给她洗的衣服被褥就有三大盆,那盆大,可是曾经有人用它洗过澡,整个人坐在里面水都不往外漾。当然,应九娘也不止一次用过它,而且还有人给她倒热水,给她搓身子,也是不止一次。以至于每每用大盆洗衣物的时候她都要情不自禁地暗自偷笑,都要想入非非。
      望着自己精心布置好的家里的一切物件,九娘满意地笑了。
      是的,无论是这个家,还是这个家的爷们,她都十二分感到满意知足。生活在这样的家,这样的男人身边她是幸福的。在此之前她是那么的不幸,现在她再也不会说自己的命好苦,常常挂在嘴边的是:俺的命真好。男人一个心眼地疼她,把她当成心肝宝贝对待,关心的无微不至。她常想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呐,值得男人的无比厚爱,这殊荣她经受不起。无数次地眩晕在男人的爱河里,那份甜蜜让她喘不过气,仿佛掉进了蜜罐里,浑身上下都是蜜,撕也撕不开,从未经历过被人如此宠爱的她真想高声大叫哩。
      外面的天地虽然清新可人,苏里也还是在炕洞里架起了炭火,他怕春天刚到大地残寒未尽拔着女人。干柴“噼噼啪啪”响着,使人于新冽的空气中嗅出一股木肉的芳香。
      应九娘叠起洗过晒干软塌雪白的被褥方方正正地摆在暖气缭绕的热炕上,又将一锅开水倒满了壶也就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可干的了。
      苏里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出去的,说是要打点开河鱼给女人做汤喝。
      响午都过了,苏里也没见回来,应九娘的心就不安稳了。
      窗外的林子里不时传来鸟雀“知知”“啾啾”的鸣叫,又蓦地似大地刮起一阵旋风,扑楞楞掠过树枝尖于半空中打了个花样,倾刻间,就有无数个毛头落满了宅院。仓子周围黑鸦鸦一片,毛头晃着脑袋偷吃地上的鸡食麦壳,一会儿,一个个就都成了大肚将军。
      应九娘当然知道外面有一地麻雀,遂走出屋哄它们走。毛头们早已吃了个半饱,听到声响一猫腰发声喊拔地而起射向天空。九娘得胜刚欲归屋,又听得窗前的柳枝上一阵大乱,急忙回眸观望。但见一只麻雀逃得仓惶竟丢了一根羽毛在空中飘落,再看那柳树枝上顿时安静如港湾,一雌一雄两只麻雀正在港湾里做那风流之事,缠缠绵绵,如漆似胶,真是场面妙绝情愫动人。
      应九娘看得仔细,不免触景生情,红颜泛起……
      忽听一阵脚步声到了身后,九娘抽身不及小腿正被一物紧紧抱住。她惶然下看,原来是自家的大黑狗在唬吓她。应九娘欢欣地在大黑狗脑门上拍了它一下,见苏里正热烈地看自己,心头一热:
      “你回来了。”
      “嗯哪,你呆站在这儿干啥?”苏里问。
      “俺,俺看你回没回来。”
      “真的?”
      “俺骗你干啥。”女人喃喃地红着脸说。
      这当儿,那柳枝上的一对欢配已完,正亲亲热热地对着话,轻声曼语……
      “呃,原来你在偷看人家的好事,没羞!”
      “混说混说,俺……”女人羞愧的握紧小拳头捶打过来。
      苏里扔了鱼篓双手一擎,女人被拦腰抱起,滚入怀中,任凭她怎样求饶也挣扎不过那两条钳子样的臂膀。应九娘就这样搂着苏里的脖子鞋不沾泥,像一株被人连根挖去的鲜花,由露天移进了房中温室……
      “你再这样娇惯,俺只怕淋不得风雨了,岂不成了林黛玉。”九娘吃着苏里用开河鱼做的汤说。
      “怕啥,俺娶得起你就养活得你,别说淋风雨,就是天塌下来俺也撑得住。”苏里说。
      “听你这么说好像天真的要塌下来似的。俺也不能光靠你养活,俺也要去挣工分为你分担点。”应九娘说。
      “那是老爷们的事,娘们少掺和。你呀,就给俺看好这个家,让俺回来有个念想就得了。”苏里瞪着眼珠子说,碗筷一推,不吃了。
      九娘知道这嗑不能再唠下去了。自打俩人在一起还从未红过脸呢。
      她换了个话题说:“河里鱼多么?”
      “多,就是水太凉,俺……”
      “刚解冻的河水伤人,俺以后再不准你去打鱼了,听见没有?”
      “你当那鱼是怎么打的?”
      “不是下河用网兜的吗?”
      “下河去?那还了得,你把人乐死了。俺打鱼是从来不下水的,用圈网抡圆了往河里一扔,鱼就罩住了。”
      “吓我一跳,俺还当你是下河摸鱼哩。”
      “碰到大鱼罩不住它俺就跳进河的时候也有,那时也顾不得水冷不冷,真叫痛快。”
      “阿伦河到底是什么样?”
      “等天暖了俺带你去,到时候就知道。”
      “不嘛,俺这几天就跟你去。”
      “你的性儿还真猴急,听话,天暖了去呵。”
      九娘不言语了,低头吃饭,苏里“嘿嘿”偷笑,九娘冲他一瞪眼:“你就娇俺吧!”
      夜阑人静,苏里脱衣斜靠着枕头,披着棉被抽烟迟迟不肯睡觉,陪得九娘哈欠连天。
      “你咋了,不困?”九娘披了外衣身子偎过来。
      “俺这心里总是觉得压得慌。”苏里说。
      九娘脸摩擦着男人的胡子道:“快别胡思乱想了,这么些年了你怕啥?”
      苏里不抽烟了,搂着女人叹口气说:“今天俺路过大湖岗,看那的雪都化了,小坟包露出来,孤孤单单像一堆蚂蚁窝。”
      苏里记起白天他去打鱼,盯着那堆小雪包,他刚想在那儿抽袋烟,就听见“哇”的一声老鸦子叫,吓得他头都要拱到黑土里了,屁股翘得老高。半响,他才惶惶地抬头去望半空中的树尖尖。树尖上早没了老鸦子,却蹲着一只硕大的猫头鹰,双目刁凶,满眼眶里全是白,没有黑眼珠,直勾勾地看着他。“妈呀!”苏里从鹰眼里看到的全是白骨,白花花的骨头棒子堆的像两座山,透着阴森恐怖的幽幽蓝光,仿佛要把他的魂勾了去,吓得苏里磕头如捣蒜。亏了身边有大黑狗给他壮胆,大黑狗只懒懒地张嘴打了个哈欠,那猫头鹰的眼睛像鸡蛋壳似的翻楞了一下,扑扇着山影一样巨大的翅膀飞向月亮刚刚沉落的地方……
      “有俺在你身边,一切都会好的。”九娘给苏里放好枕头,脱光了自己抱住男人。
      “算了,凡事都是天意,随老天爷怎么惩罚吧。”苏里自言自语道。
      “你,俺不许你乱说!”九娘头抵着男人的下颌说。
      “俺不说了中不?呀,你身上咋这么烧?”苏里感到怀里女人的身子像团火。
      “臊吗?俺,俺刚洗净的……” 女人磕着眼,两片红云飞上脸颊,一脸羞愧的样子。
      苏里知道女人听走了耳,“嘿嘿”一笑:“俺不是说你身上臊,俺是说……”
      “别说了,别说了,你臊,打了一天鱼也不洗洗。” 女人说,睁开眼睛。
      苏里就感到自己的身形在水影里晃了。他眼瞅着就要掉到那弯泓影里,双手一掬,应九娘发声喊,暖玉盈怀……
      大黑狗扒坟了!
      是年秋,苏里早晨起来发现又高又壮的大黑狗正蹲在院子里啃一块白生生的骨头棒子。
      惊愕之间苏里手上的尿盆“咣当”掉地,一声大叫逃进屋,将房门死死关上。
      吓得即将生产的应九娘肚子当即就瘪了一截。
      “大黑它怎么了?”应九娘慌惊失措的声音。
      苏里手抵着门急急道:“大黑,大黑它正在院子里啃,啃死人骨头。”
      “啊?这,这怎么可以,快把它赶走,赶走!”九娘扒着炕沿喊。
      “嗯,嗯哪。”苏里抄起捅灶坑的烧火棒,咬了咬牙,猛地把房门打开,闭着眼把大棒扔了出去,口中大叫:“滚,滚!”
      大黑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弃骨而逃。
      苏里呜嗷了半天才敢睁眼,慌乱地用烧火棒将那根白骨挑到屋后菜园里埋起来,才丢了大棒匆匆往回走。
      苏里前脚刚迈进门坎,耳朵里猛听见里屋传出一阵婴儿“呱呱”的啼哭。
      “糟了!”苏里稍微愣了下神,隧三步并做一步地冲将过去……
      老天!进了里屋的苏里顿时傻了眼,但见被窝里的女人像生崽的母鹿,赤裸的两条大腿颤动着抖亮一片白又似一抹红,其红白相互辉映烘托出一个灿烂无比光耀夺目的稀罕尤物!
      苏里就觉得眼前一下子闪出无数个太阳,光芒如针刺得他赶紧用手捂住了双眼……
      “哇哇!”英伦降生了!
      “俺有儿子了,俺有儿子了!”苏里跳到院子里仰天长啸,眼里热泪盈眶。
      “不是儿子,是女儿。”等发泄完的男人回到屋子里,应九娘怯生生地说。
      “什么?”苏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眼睛像不认识似地瞅着女人。
      “不是儿子,是女儿,一个招人喜爱的女娃。”应九娘心肝宝贝地将女儿的肉身置于自己丰盈白净的双乳间,泪眼婆娑地问:“咋,你不喜欢?”
      “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俺都喜欢,只是……”苏里说不下去了。
      “瞧你那德性,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九娘说。“俺下次给你生个儿子不就得了。”
      “嘿嘿,让俺也亲亲女儿中不?”苏里搓着大手往前蹭。
      “别动手!看凉了女儿,就这样亲吧!”九娘只让苏里亲了一下娇儿的粉脸,再说啥也不让他碰了。
      “既是女娃叫英伦不太好吧。”苏里说。
      自打九娘怀了孕,苏里就一直琢磨给未来的儿子起什么名好。他是一心想得男孩,他起名的原则是自己和应九娘的姓名一定得在一起,他们是不能分开的,他希望未来的儿子长得能像自己一样魁梧高大传宗接代。
      “咱的儿子将来就叫苏英武吧。”苏里想到一个好字说与九娘听。
      九娘听了禁不住笑弯了腰:“俺还当你想了什么好听的字哩,费力八拉憋了满脑门汗却给咱的儿起了个鸟名!”
      可不咋地,英武,鹦鹉。
      “他妈的!不中不中,咱儿子将来可不能学舌。”
      “俺看咱孩儿就叫苏英伦吧。”
      最后还是九娘把孩儿的名定下了,她抬眼望着窗外的旷野轻声说:“俺,你,还有阿伦河,咱们都是不能分开的。”
      苏里大腿一拍:“中,咱儿的名儿定下来了,就叫苏英伦!”
      当时起名是奔男孩去的,可现如今熟落的果儿却是一个不带把的女孩儿。
      “女孩叫英伦咋就不好听?俺就叫定了英伦!大名苏英伦,小名小英子。”九娘气鼓鼓地说,转了身不理男人。
      “好好,咱闺女就叫苏英伦,苏英伦就是咱闺女……”
      苏里讨饶了,女人这才转怒为喜。
      英伦“呱呱”落地,忙坏了苏里和九娘。
      他们把全部的心思地都放在了这孩子身上,苏里疼英伦的样儿让人看了眼谗,真是搁在手上怕冷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让九娘看了直嫉妒。当然,应九娘更是疼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那怕自己不吃不喝也不能亏了孩子的嘴。
      英伦“呱呱”落地,苏里和九娘将世上所有的烦心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忘记了以前的恩恩怨怨,苏里不再唉声叹气,不再把自己关在家里反省,不再怕见猫头鹰,听见老鸦子鼓噪心也不慌了。他知道那天狗啃的不是死人骨头而是狗的骨头,也知道大湖岗里的白骨早已经被他用铁锹深深埋进了土里,以后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了。他不再自寻烦恼,作为猎户他又重新拿起了老山炮,和以往不同的是,他再也不敢轻易放枪了。如此这般他也就打不着大的野兽,只能捕猎山鸡,野兔这类小的野物,且也颇费周折。他开始把主要精力放在捕鱼业上,每次他都能从阿伦河里打很多鱼回家,偏自己又不爱吃鱼,所以那些年他肚子常常饥一顿饱一顿。
      英伦“呱呱”落地,结束了苏里和九娘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就在1957年冬天的十一月份,从东北方向“突突”开来六台链轨式推土机。推土机前的獠牙力大无比,什么也阻挡不住它,一路铲雪拔树打通了一条宽宽的大道。
      跟着,屯里又来人叫苏里去开全屯大会。
      来人就是三前年半夜偷苏里家仓房的那个后生,本屯地主赵本善家的四儿子赵四,他最小的妹妹赵翠娥不是和大马哈相好么,如今赵翠娥和大马哈已经结婚并且有了一个男孩。男孩名叫马晓勇,和苏里家女儿英伦同是1956年出生,今年正好都一岁多一点。赵四进了里屋冲九娘直叫五奶,九娘也不清楚那辈份是咋编排的,放下怀里的小英伦倒水递给他喝。
      赵四也不客气,大口喝了,说:“咱屯以后就不是农村了,已经划归哪个叫什么林河农场管辖,吃供应粮。村长也换了,是农场派来的一个新人,威风凛凛的大高个,一身黄军装,听说人姓王,人家都叫他王连长。王连长还带来了六台推土机一辆吉普车两台耶特和二十几名战士,说要扩展耕地,多打粮食。听说这屯里的乡民都要转成职工啥的。新鲜事说也说不完,快叫五爷去听会吧。”
      九娘听了就催苏里麻溜跟他去,屁大功夫,苏里转回来了,说真不知道天上哪块云彩会下雨,王连长跟他挺和得来的,封了他一个护林员的官做。还说原来的生产队长曹东升现在是林河农场三分场第八连副连长兼后勤主任,往后全屯人都按国家规定的时间上下班,每月划考勤发工资,八连的新职工基本工资是二十八元五角。
      “那你提俺了么?”应九娘不由得重视起来,这可真是天大的喜讯。
      “提是提了,人家说可以给补落户口,但不批准你是职工。”苏里说。
      “为啥俺不行?”九娘急了。
      “你不是基本乡民,生产队里的农活一天没干,村里没有你的花名册。”
      “那你没争取一下?”
      “争取啥?”苏里脖子一梗,“不批就不批!还怕俺养不起你咋的?屯子里有好些娘们有花名册还不愿意批哩。一天八小时上趟茅厕都得请示连长,你愿去受那份约束?若不是曹队长苦劝还有那姓王的连长看上俺,俺还不想批哩。啧啧,护林员还能四处溜达溜达,不错不错!”
      “俺……… ”应九娘气得直想哭,后一想算了,英伦这么小,两个人都批了职工就苦了孩子了,不批也中。
      就这样,对于一个人而不单单是一个女人,应九娘失去了一次机会。
      “对了,”苏里想起什么道:“王连长说了,明天让俺陪他一块去打猎,你在家好生呆着,没准王连长还会来咱家吃饭呢。”
      九娘一愣:“王连长是啥样人啊?官大吗?”
      苏里说:“啥人?等来了你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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