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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第一章王岩连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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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下面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黑龙江省嫩江流域。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松嫩平原一带还是半原始状态,荒野茫茫,人烟稀少,森林茂密,沼泽遍布,林间野兽出没,低空百鸟飞翔,故而又得名“北大荒”。
北大荒的冬天,放眼望去,那是真正的林海雪原,连风都比现在的风有野性,叫大烟儿炮。那时管麻雀也不叫麻雀,叫黑头或者家贼。狼叫张三,因为它吃红肉拉白屎,转眼无恩。管太阳叫日头爷儿。管监狱叫笆篱子。还有那时,管结了婚的女人叫娘儿们,管做事莽撞,愣头愣脑,直勾勾、傻呵呵的男人叫“山炮”……
第一章王岩连长
1
再过几天就是一九五七年阴历年了。这天中午,有四个穿蓝棉袄的机务兵开着两台链轨式推土机完成铲雪任务后正准备返回驻地,没成想快到连队的时候在雪道中央遇见了两个出门在外的年轻女子。只见这两个女子个头都差不多,大约在一米六左右,一个穿红棉袄戴红围脖,一个穿蓝棉袄戴绿围脖,一身大棉袄大棉裤捂着,身形显得臃肿不堪,两人边走边说着话……
头一辆推土机先站住,后面那辆紧跟着也停下来,这四个机务兵跳出驾驶楼,围住了那两名女子。
“老乡,你们是哪个村的?”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个子机务兵笑呵呵地走上前来跟那两个女子打招呼。其他三名战士怀揣着手在边上看热闹,有两个年轻点的还拿胳膊肘互相顶着……
“俺们就这村的……”两女子被眼前的阵势吓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我们也是这个村的,咋没见过你们俩啊?”大个子机务兵掏出一根卷烟来,“叭”地用打火机点上。
“俺们是农工排的,你们是机务排的吧?”穿红棉袄的女子显然胆大一些,旁边穿蓝棉袄的用手紧着拽她胳膊,“桂芳,别理他们,咱走吧……”
“对对,我们这几个都是机务排的。” 大个子机务兵抽着烟说。“老乡,家里几口人哪?”
“俺家八口人。”穿红棉袄叫桂芳的女子一边回着话,一边用手把围脖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张白净秀气的瓜子脸。
几名战士没想到,从后面看身材臃肿肥大,等露出脸来,女子的模样竟是如此俊俏美貌,一时都看呆了眼。还是大个子机务兵老成些,面不改色地继续他的调侃:“哦,八口?那么多啊!都有谁啊?”
“俺爹俺娘俺哥俺姐还有俺妹……”桂芳憋着笑,故意伸出手指头来一本正经地一一列数着。
“那啥,大妹子,你结婚了吗?”
“结婚?哦,结了,俺上个月才过的门儿。”
“得,咱们晚来三十天。”大个子机务兵回头恶狠狠地冲他的弟兄伸出三个手指头:“三十天哪!”然后一扭脸冲红棉袄嘿嘿一乐:“那啥,你妹子呢,她结婚没?”看来他还是不死心。
“俺妹?哦,她还没呢?”
“那太好了!”大个子机务兵顿时来了精神,红脸涨气地问:“你妹妹她,她长啥样啊?是不是也和你一样漂亮?”
“嗯哪,俺妹长得不但好看,嘴还甜呢,可会哄人了。”桂芳说。
“是么,那感情好啊。”大个儿一听,正中下怀,赶紧趁热打铁:“那啥,你妹她今年多大啊?有二十没?”
“啥,二十?”桂芳再也憋不住了,连同那个穿蓝棉袄的,两女子都笑弯了腰。桂芳用手指点着眼前的几个兵说:“哎哟妈呀,你说你们几个也太能逗乐子了,在那旮瘩想啥呢?俺妹今年才刚四岁半大,晃常还尿炕哩,哈哈……”
大个子机务兵闹了个大红脸,臊得没地躲没处藏的……
其他人围着大个起哄:“噢噢,老常想媳妇想蒙喽,见着女的就迈不开腿,挪不动步喽……”
三个看热闹起哄的机务兵里面有一个叫刘金胜的,原先是部队里的宣传干事,现在做了机械师。也不知啥时候,曾经的宣传干事刘金胜从兜里掏出一副快板来。你别小看从前在部队做宣传的这些人,那可个个不一般。战时的行军路上,战斗间隙,这些人插空演出作鼓动可是经常性的,段子一般也都是临场发挥,现编现演。
只见那刘金胜快板一甩,“噼噼啪啪”打起了点子:“哎哎,老常老常歪把子机枪,脱了军装扎根北大荒,日思夜想盼媳妇哦,娶了个女子晃常尿炕!”
“哈哈……”大伙哄堂大笑。
等哄笑够了,穿红棉袄的张桂芳问大个:“你姓常啊?”
“对对,他姓常他姓常……”两名年轻点的机务兵抢着回答。
“常啥呀?”
“说话呀,人家女子问你话呢,你哪长啊?”
“我,我他妈哪儿也不藏,俺又没偷又没抢的,怕谁啊?”大个机务兵晃着膀子往两女子跟前一戳:“俺就这一堆一块在这明摆着呢,顶天立地!”
“哈哈,您都顶天立地了还不长哪?”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刘金胜拔拉开两名捣蛋鬼:“去去去,别没大没小的!”转身对大个说:“刚才人家女子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常贵田……”大个儿憨笑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对,俺们班长叫常贵田,晃常的常,富贵的贵,田野的田!我们常班长那可是老实人哪,特别能吃苦耐劳,而且我们班长打起仗来特别勇敢,他是我们连有名的歪把子机枪手,还立过三等功呢……”
“机枪手?俺看他像山炮……”桂芳小声道,“哪啥,这位常大哥,”不过她对这位常班长倒也是印象不赖,“你刚才问了俺,也问了俺妹,可为啥你不问问俺姐呢?”
“这还用问哪,瞅你这么年纪轻轻都结婚了,你姐还不连孩子都抱上了呀。”常贵田实打实地回答。
“那要照你的意思,俺姐一辈子不结婚,俺就一辈子不能嫁人了?哪个阎王老子这样规定的呀?”
“也是啊……那你的意思是 ……”
“实话告诉你吧,俺姐还没结婚正四处找婆家呢。”
“那你姐姐她今年多,多大呀?”又来了,看来这个歪把子机枪手还真是一门心思想在这北大荒找个媳妇成家立业。不单常贵田,可以说凡是从部队转业直接来北大荒垦荒种地的这些复员官兵们,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在为讨老婆的事心急如焚,包括刚才那两个捣蛋的拖拉机手,他们最小的年纪也都二十七八将近三十岁了,老常更大,今年三十五。眼见那个穿红棉袄的女子已经有心为老班长拉媒牵线,剩下这三位是既兴奋又妒嫉,全都不说话了。
“瞅把你吓的,放心,俺姐她还不老。”张桂芳抿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最后还是刘金胜急人所急,替老班长把话挑明:“这位大姐,不,大嫂子,你看我们常班长都急成啥样了,他这么大岁数也不容易,只要你姐人品好,知道心疼人就行了,至于模样啊年龄啥的这些都不是问题,何况老玉米煮着更香。你就照实说吧,你姐她到底多大?”
“俺比俺姐小三岁,俺比俺妹大十七岁,你说俺姐多少岁?”桂芳出了一道脑筋急转弯,然后捂着嘴嘿嘿乐,就像小姨子在逗姐夫玩。
“那是多少啊?三加十七……”常贵田掰着手指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这个姐姐到底多少岁,倒是刘金胜一脸的惊讶:“你姐往大了说也就二十五,按说不大啊,那咋还……是不是她眼光高啊?”
这回轮到张桂芳尴尬了,只见她小脸一红,光张嘴啥话也没说出来,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倒是她身边穿蓝棉袄的女子开了口:“桂芳刚才说的是她姨家姐姐,今年的确是二十五岁,也没结过婚,只是……”
“莲花,你就别说了……”桂芳拉扯莲花,“我这也是好管闲事,咱走吧……”
说完,两女子转身要走,常贵田上前一步拦住她们:“哎哎,你们别走啊,我是诚心诚意的,真心希望你们能帮我在这个屯子里介绍个对象,那怕是二婚的俺都没意见……”
“是啊,大嫂,你们就帮帮我们老班长吧……”战友们一起跟在两女子身后苦苦哀求。
桂芳莲花也感觉这样一走了之不是个事,没诚意你跟这儿瞎忽悠,那不是逗人家玩嘛,也太不拿村长当干部了。于是两人闪到雪道边“戚戚喳喳”商量了一番,等拿定了主意,那个穿红棉袄的漂亮媳妇张桂芳朝大个常贵田走过去问:“这位常大哥,你真想在这屯子里找对象啊?”
“当然是真心的,刚才你们也都听小刘说了,我们这次是脱了军装扎根北大荒,你们懂啥叫扎根不?扎根,就是我们来了这辈子就不走了,要一直干到死!”
桂芳连连点头:“懂,俺能不懂么,你们是来帮俺们的。这样吧,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俺就给你托托底。俺家姐姐长相不赖,虽然赶不上俺莲花姐,但是绝对在我之上……”
“中中,俺不在乎模样,只要她人心眼好使身体没啥毛病就成。”
“当然没毛病,俺姐身体棒着哩,拎两桶水走路噌噌的,身体没问题,只是……”说到这,不知咋的,桂芳眼圈红了,跟着就有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剩下的话只好由旁边穿蓝棉袄叫莲花的女子替她说:“只是她家这个姐姐身边还带着个小女孩,今年才三岁……”
“啊?你们刚才不是说她没结过婚吗?哪来的小女孩呢?”四个机务兵一脸诧异。
“是还没来得及结婚,她家姐夫就匆匆忙忙应征入伍了……”
“啊?原来也是部队上的啊,那现在他人呢?”
“抗美援朝死在前线了,扔下她们娘俩靠每月二十八块的抚恤金过日子,好可怜……”
桂芳接过莲花话说:“就这二十八块的抚恤金也是费了好大劲才从政府那里要来的,因为他们没有结婚证明……”
“原来是这样啊……”大家终于听明白了,感情她们要给老常介绍的这个女人原来是一名烈士遗孀。这事别人不好插嘴,还得老常自己拿主意。常贵田寻思了不到半分钟,抬头对桂芳和莲花说:“那啥,这事就这么定了,只要你家姐姐能看上俺,俺就和她在这北大荒扎根一辈子!”
“常大哥,这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你可要考虑好啊,不同意也没关系的……”桂芳神情严肃。这事如果真被她撮合成功了,两人好了一好百好,万一将来闹啥矛盾,那她这个介绍人也难逃其咎。“俺只是觉得你也是部队上的,俺姐就喜欢部队上的,所以才愿意牵这个线儿。”
“是啊,老班长,这事你再好好惦量惦量。”刘金胜也劝老常。“都一个连队住着,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急也没用……”
“那啥,两位妹子,”常贵田决心已下,就娶这个女子了。这女人别的不说,未婚夫都死了三年了,还带着个孩子不离不弃,一看就是个重情守义之人。“如果不嫌烦絮,俺现在就想见见你那位姨家姐姐,麻烦二位帮我引见引见,走,上车!”
莲花桂芳面面相觑,莲花:“哎呀妈呀,这也太快了……”
“你们就麻溜的吧,俺都等不急了!”常贵田带头朝拖拉机那跑,另外三个战友拽过两女子的胳膊不容分说架起就走。
等到了拖拉机跟前,三个人又是连推带抱,把她们俩硬塞进了驾驶楼里。驾驶楼装不下,有一个兵干脆就爬进了拖拉机的大铲里,大铲往上一翘,他半蹲着身子挥舞双臂“嗷嗷”乱叫还真美挺……
张桂芳和王莲花所在的这个屯官话讲叫兴十二村,归黑龙江省甘南县音河乡管。一条长不过三百米,南北向的土路把屯子分成东西两半,三排新旧不一、土墙瓦顶的茅坯房里稀稀拉拉住着二十几户人家。屯子最南头是生产队的队部,过了队部再往南八百米是存储和晒粮食的场院,场院对面那片被积雪覆盖着的平地就是村里的耕地了。另外,挨着队部还有一所小学,里面有两个老师教着十来个学生。屯西头有一个马号和一个大猪圈,养着三十多头牛马和大大小小十来头猪,出了马号向西看则是一片方圆几十里的荒草甸子,一直延伸到音河水库。屯北面是一道高约五米,绵延数里的黑土岗,长着茂密的杨树林,穿过这片杨树林,黑土岗的另一面还有个屯子叫二道弯,人口更少。二道弯再往东直着走二十里就是著名的阿伦河了。兴十二村的村民就生活在音河和阿伦河这两条河的夹缝里。
两辆拖拉机就像坦克车一样横冲直撞不大功夫就从屯东头开到了屯西头,停在了一排低矮茅坯房的院门口。桂芳莲花一下车就紧着捂腰的捂腰,捶腿的捶腿,这两个大铁家伙开得也太猛道了,颠得她俩腰身都快折断了。
“那啥,你们先在这嘎地等着啊,”桂芳猫腰对常班长四人说。“俺这就进屋叫俺姐去……哎呀妈呀颠死我了……”
“哎,桂芳,你不用进去了,那不是你表姐雅枝嘛。”莲花指着不远处一个正挑着扁担担水的妇女说。她这一嚷嚷,常贵田刘金胜等人就都扭头去看。只见还带着冰碴的雪道上,一个穿着蓝布棉袄围着蓝线围脖戴着一双棉手闷子的农村女子正一哧一滑地挑着两桶水往他们这边走来……
还没等别人说话,常贵田“嗖”地一下,人就像射出去的箭,直奔了那妇女而去……眼见他到了那女人跟前,二话不说,一猫腰钻到女人背后,两人肩膀一错位,常贵田麻利地接过挑水扁担扛在了自己宽大的肩膀上,甩开大步朝张桂芳他们这里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过来……
“成了!”众人异口同声道,跟着互相击掌相庆……
2
“嘎吱,嘎吱”鞋底和雪地磨檫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迎着午后刺眼的阳光,猎户苏里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他身后,跟着两个身穿五六十年代中国军服的男人。一个三十多岁,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另一个二十出头,身材瘦小,鬼灵精怪。
这荒郊野外的哪来的兵呢?
没错,他们正是传说中的“十万大军挺进北大荒”寓兵于农,屯垦戍边的中国人民铁道兵。眼前这位跟在苏里身后,长得威风凛凛,气宇轩昂的大高个王岩连长就是这十万垦荒大军中的一员悍将。他的部队隶属于中国人民铁道兵第五师第五十六团。五师师部设在黑龙江省嫩江县双山镇。作为五十六团的先遣连,王岩和他的二十来个战士开着苏联产的六台链轨式推土机,第一个披荆斩棘冲上了阿伦河这片寒冷、荒蛮之地。
“王连长,还能行不?”此时,苏里回过头来喊。
“没问题,这点路算啥。”雪地里跋涉的王岩连长喘着粗气说。“老苏啊,听说咱这阿伦河有这样一条偐语:棒打獐,瓢舀鱼,野鸡飞到砂锅里,野兔钻到灶坑里。咱都走这么远了,我咋连个兔毛都没见着?”
王连长身边的通信员小李嘿嘿一乐:“可能是这里的野兽一听说连长来了,都吓得躲进洞穴里不敢出来了。”
苏里也笑了:“呵呵,备不住。这几年人来的杂,猎物是比从前少多了。”
三个人说笑着往前又走了一阵子,马上要到阿伦河边了,苏里在前,用手一指对面的河坝道:
“王连长快看,狍子!”
王连长和通讯员赶紧从树趟子里钻出来,躲在一堆大雪丘后面往河坝上窥探。
小李:“好大的一只羊啊。”
王连长:“你们家羊有这么高?是狍子!快把枪给我……”
小李赶紧把身上背的一把半自动步枪递给连长。
王连长接枪在手,“哗啦”一声推弹上膛,端起枪瞄准目标……
对面的河沿上,野狍子似乎听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往这边观望,蓦地,它脖子一绷,闪开身子刚准备逃跑,这时,枪声响了,野狍刚跑出去没两步,身子一栽歪,一头扎在了雪地上……
小李“嗷嗷”叫着:
“打中了,打中了!”
苏里赞叹道:“王连长的枪法真准啊!”
王连长一挥手:“走,看看去!”
他们一溜小跑着来到河坝边上,只见那只野狍还躺在地上盗气,肚腹上挨了一枪,血一股一股往外冒着,染红了一地白雪……
3
热炕头上,王连长,小李,苏里三人盘腿围坐在一张四方的饭桌周围喝酒吃肉。
苏里媳妇应九娘在地上忙进忙出地往饭桌上的大瓷盆里又是加肉又是添汤,不时还要往炕底下的灶坑里填几块干木柴。
看着九娘忙碌的样子,王连长有些过意不去了,放下手里的酒碗。
“那个,我比老苏大四岁,一九三零年生人,今年三十二了,就叫你弟妹吧。” 王连长说。
应九娘不好意思地笑了。
王连长:“老苏,快叫弟妹别忙呼了,一块堆吃吧,又不是外人。”
小李也说:“是啊,嫂子,上桌一起吃嘛。”
九娘连连摆手:“不,不,你们先吃,俺不忙。”
苏里端起酒碗:“不用管她,来,喝酒!”
王连长抿了一口酒,转身问:“听弟妹的口音是山东人吧?”
九娘:“是哩,俺是山东人。”
王连长看了小李一眼:“小李也是山东人,你们还是老乡呢。”
小李连连点头:“是哩是哩,俺是山东菏泽人,嫂子哩?”
九娘:“俺是沂蒙山区的。”
王连长:“革命老区啊。”
九娘:“啥老区,穷地响人。”
王连长:“那咋跑这么远和老苏成了一家子?”
九娘:“还不是穷闹的,俺山东人闯关东的可是不老少。”
王连长来了兴致:“都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人参,貂皮我没怎么见过,这乌拉草可真是个好东西,垫在鞋里当鞋垫,轻暖柔软,最适合冬天在雪地里走了。听说山东也有三宝啊。”
小李:“没错,俺山东的灵芝,阿胶,木鱼石,在全国都有名哩。”
王连长:“山东的大葱也很闻名哦,大葱蘸大酱,再来一张大面饼,咬一口喷喷香。还有山东的姑娘……泼辣,能干,心灵手巧,老苏,你很有福气哦。”
苏里笑了:“嘿嘿,瞎凑呼着过日子呗。”
王连长叹了口气:“唉,你说我带来的那十几个兵可咋整,一个个都老大不小了,早到了该成家的年龄,这几年跟我东跑西颠的全给耽误了。不单我这个八连,整个五十六团百十来号人,从上到下又有几个是有婆娘的?五十六团都他妈快成光棍团了。”
小李不满地看着自己的连长:“还说呢,在没来北大荒之前连长你是咋说的?”
王连长:“我说北大荒好啊,兔子绵羊满地跑,水灵灵的大姑娘任你挑,没准还能娶个老毛子的混血儿回家,那金发碧眼的,身上又肥又白,一年就能收获一个大胖小子来……”
小李:“结果呢,别说大姑娘,这荒山野甸的连个男人都少见,更别说母的了。连长,你可把俺们给坑了,我李富贵这辈子要是找不到媳妇你得赔俺一个。”
王连长大笑:“你才多大啊,小屁孩毛还没长齐呢就整天嚷着要媳妇,没出息!再说,我当时对你们说的话也不是我胡编的,上级领导也是这么讲的,我的老团长总不能骗我吧。”
小李:“那他到底骗没骗咱?”
王连长:“骗了,呵呵,现在他叫咱们自力更生,积极开展生产自救,或者打回老家去,再骗一个媳妇回来。”
小李:“说得好听,老常为这事都打了多少次报告了,您就给他批个假条吧……”
王连长:“现在不行,一个都不能批。咱们初来乍到的,一切设施还不完善,就算你回家骗个媳妇来,住不了几天人家还得跑回去,那破马张飞地回去一宣传,谁还敢再来呀,影响不好。再说现在人手紧,工作还忙不过来呢。回头你告诉歪把子,只要厂房一建完了,我第一个放他回家……哎,不对呀,咱们吃着饭你怎么谈起工作上的事儿来了,忘了我是怎么规定你的?”
小李:“没忘。”
王连长:“重复一遍!”
小李:“是!”
从炕上跳到地下立正站好。
小李:“遵守纪律,保守秘密,注意仪表,不循私情……”
王连长:“知道就好,上来吧。”
小李:“是!”
苏里和九娘面面相觑。
九娘:“看吓着孩子。”
苏里:“王连长带兵就是厉害。嘿嘿,来,喝酒喝酒!”
苏里又给王连长倒满了酒,到小李这儿,通信员赶紧伸手挡住。
小李:“谢谢,我还有呢。”
苏里:“哦,好,好,你慢慢喝。王连长,你们队伍来这不会就是只帮我们搞粮食吧,是不是……”
九娘在旁扯了男人衣服一把:“当家的,你就少说两句吧。”
王连长:“当然不是,实不相瞒,我们五十六团只是个先头部队,逢山开道,遇水搭桥,等我们把厂房和干部宿舍都建完,水电的问题也解决好了,大部人马就该开来了。”
苏里九娘一惊。
“莫非还要打仗?”
苏里挠着脑袋:“这小日本不是早投降了吗?国民党和□□也都逃到台湾去了,新中国也成立十来年了,咱还和谁打啊?老毛子?”
王连长哈哈大笑,小李也乐得直颠屁股。
王连长:“他老毛子现在还不敢扎刺,别看他把专家都撤走了,咱的原子弹也不是吃素的,军事上只能是两军对峙,谁也不敢开第一枪。”
苏里:“哪你说的大队人马?”
王连长:“我说的大队人马都是犯人,由黑龙江省辖属的齐嫩劳改分局从全国各地带领犯人来这里,完成对罪犯和教养人员的改造工作。”
苏里愣住了:“啥?犯人?”
九娘也吓了一跳:“哎呀妈呀,你说你们来就来呗,咋还带那些玩意过来?那这地响将来还不乱了套?”
苏里:“再说大地响不是有笆篱子么?干啥偏得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那个……什么来着?”
小李:“改造。”
苏里:“对,改造。干啥偏上这来啊?”
王连长:“你说对了,管教犯人,那是越荒凉交通越不方便越好。为了更好地完成这次任务,我们部队还特意派了几名同志去密山的兴凯湖劳改农场取经,我也是其中一个。兴凯湖农场,俺的亲娘哎,那地方简直没法形容。三面环水,到处都是沼泽地,到处都是蚊子蚂蝗,晚上睡觉长虫能钻你被窝去。唯一和外界相连的就是一条大沙岗,在大沙岗的中间有个地方叫龙王庙,那里驻守着一个排的部队,机枪一架,别说人,就连鸟也甭想从那过去。你刚才说大地方有监狱,没错,是有监狱,可有监狱也驾不住犯人多啊,政府的号子里早都人满为患了。”
苏里:“是么?看来虽说是解放了,这世道还是不太平哩。”
王连长:“倒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犯人,都是些小偷小摸还有就是□□,另外就是国民党时期的反动军人和资本家,劳改劳改,就是边劳动边改造,要想把这荒山野岭变成万亩粮田,劳改犯是最好的劳动力,既听话又不用给工钱。”
苏里:“是哩,谁叫他们犯法呢,不枪毙就算便宜他们了……”
九娘:“当家的,别瞎说,你又不懂啥。”
王连长:“老苏说的没错啊,对这些劳改犯就不能客气,如果太恭敬了就不叫劳动改造了,那和没判刑有什么区别?不过,劳改犯里也有能人,有的还出过国留过学,在大学里不是教授就是讲师,本事大着哩。”
九娘:“是呀,渍渍,怪可惜了的。那他们……那些劳改犯什么时候来啊?”
苏里:“我说你是怕他们来啊还是盼他们来啊?”
九娘:“不是,俺,俺就是随便问问。”
王连长:“快了,等我们把电架过来,再盖起几趟宿舍,估计明年开春他们就能来了。”
九娘:“这么说俺家也能通电了?”
王连长爽快地说:“能,咋不能呢,将来电线杆正好打你们家门前经过,我叫人给你家扯根线不就完了。”
九娘:“当家的,还不快谢谢连长。”
苏里:“谢谢王连长,来,喝酒!”
王连长连连摆手:“不行了,不行了,今天真是喝多了……通信员……”
小李:“到!”
王连长:“咱回连部吧,呃,回连部……”
苏里:“王连长,这黑更半夜的还咋走啊?你们就别回去了,住下来吧,我这有地响……”
九娘:“是啊,王连长,你们就别走了。”
王连长:“不,不行,我必须得走,必,必须的……通信员……”
小李:“到!”
王连长:“整理一下,咱走!”
“是!”
小李答应一声,帮着王连长穿好棉军大衣,戴上棉军帽,自己也整理完毕,背上半自动步枪。
王连长:“再见,老苏,还有弟妹,谢谢你们的盛情款待,我们先告辞了。”
九娘:“当家的,快去送送连长,一直送到队部再回来。”
苏里还在挽留:“王连长,要我说你们就别走了,回去冷炕巴地的再招了凉……”
王连长:“没事,放心吧老苏,你也别送了啊,在家好好陪弟妹,哦,留步,这是命令……”
说着,王连长冲小李一挥手,俩人一前一后快速离开了苏家的茅坯房……
从院里回屋,九娘和苏里相视一笑。
九娘:“王连长真是个好人哪。”
苏里:“看来咱这地响真要大变样了。”
4
王岩和小李子回到队部自己的办公室里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见门口有人喊:“报告!”
“进来。”王岩抬头一看来人,“哦,老常啊,有事吗?”
“有!”常贵田磨磨蹭蹭地站到王岩办公桌前,摘下头上戴的棉军帽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
“啥事啊?是不是又想打报告回老家讨媳妇啊?”
“嘿嘿!”常贵田不好意思地乐了,他摇着大脑袋说:“不是那事。”
“哪啥事?”王岩指着对面椅子说:“你坐啊。”
“你猜。”常贵田一边说一边假装是坐了,其实屁股还在那悬空呢。
“我猜?我上哪猜去,有啥事你就说吧,只要不是请假的事,我都批准!”
“是这么回事,那啥,连长,我犯错误了……” 还悬着屁股。
“啥?你犯,犯啥错误了?”
“俺……怎么说呢,俺觉得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咋回事啊?”
“那啥,嘿嘿,连长,不好意思啊,有一件事啊俺跑到你头里去了,所以才觉得这心里过意不去,还请连长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屁股还悬着。
“哎呀我说你累不累啊?啥玩意跑到我头里去了?你要当团长了咋地?”
“不是,俺哪有那能哏,是,是,俺要结婚了……”说完这话,常贵田的屁股终于落地了。
“啥?我说歪把子,你没睡糊涂吧,这天还没黑呢咋就开始做美梦了?”
“是真的连长。”常贵田一激动,他又站起来了。“我没做美梦,是真事儿,俺真要结婚娶媳妇啦……”
王岩晃着脑袋还是不相信。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挤开了,跟着,机务排的刘金胜还有自己的通信员小李等五六个复员兵“呼啦”一下闯了进来,围住了常贵田……
“恭喜老班长贺喜老班长,您终于熬出头啦!”小李上来就冲常贵田抱拳楫首。
“你们这是咋了?给我演戏?呵呵,就凭你们几个?呵呵,呵呵……”王岩冷笑着往外掏烟……
“抽我的抽我的……”常贵田赶紧把一盒新买的“大前门”牌香烟打开给同志们发了一溜够……
抽着第一口香烟,王岩没啥反应,等吸第二口的时候,他终于抽出味道来了,还真他妈是喜烟的味!
“常贵田!”
“到!”
“咋回事这是?你跟谁啊?”王岩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他站起来了。
“本屯姑娘唐……唐雅枝……”常贵田结结巴巴的样子就跟自己真犯了啥错误似得。
“唐雅枝?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个人哪?”王岩想着,冲小李一挥手“去,去把曹副连长给我叫来!”他说的曹副连长叫曹东升,是原先屯子里的一把手,也就是生产队长。不一会,小李把曹东升从外面找来了,是个五十多岁,瘦小枯干,满脸褶子的小老头。大家七嘴八舌把相亲的经过这么一说,曹东升大腿一拍:“这可太好了!常班长你真有福气啊,有多少人看上唐雅枝想娶她做媳妇她都不肯,今天终于铁树开花,哑巴说话啦!恭喜恭喜啊!”
“他这个媳妇,跟白拣的一样……”不知谁说了一句。
王岩手一拍桌子:“啥玩意白拣啊?白拣的你咋没拣着,我咋没拣着?这叫功夫不负有心人,耧草打兔子,草,兔子都归你老常啦!”
“俺那有哪本事,还不是连长带兵有方……”常贵田一脸歉意。“连长,你也到岁数了,赶紧好歹划拉一个得了……”
“你比我大,是我大哥,你不结婚我们哪敢娶媳妇啊,是不是?”
“哈哈哈!” 大家伙都乐了。
王岩回到办公桌前挥笔“唰唰”开了一张介绍信,嘱呒常贵田:“你明天啥也别干了,带上我那未来的嫂子一块,坐我的吉普车专门去县民政局一趟,把结婚证啥的办好。一会我跟陈会计说一声,预支你三个月工资,另外,场里有规定,凡是在当地安家落户的复员兵,部队都给一百元的安置费。你先把这些钱都领了,明天去县城领完结婚证后再去置办些新衣服新被褥,记住一定要照结婚相哦,我们要把新娘子正儿八经,名正言顺地娶过来!”
“谢谢连长……我……”常贵田激动得都快哭了。
王岩又从抽屉里拿出五十元钱来递给常贵田:“老大哥,这是我出的份子钱,恭喜你啊新郎官,我都等不急想喝你们的喜酒啦!”
“连长,这,这太多了……”常贵田执意不收,王岩把钱直接塞进了他上衣兜里。其他人也赶紧翻口袋凑份子钱……
刘金胜一边递过去二十元钱一边开玩笑:“老班长,这是我的炮弹钱,到时候你可得瞄准了地方再开火,别浪费子弹啊……”
大伙也跟着起哄:“是啊老班长,你那枪都多长时间没用了?是不是已经生锈了?可别给我们八连官兵丢脸哪……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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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常贵田和唐雅枝结婚这天,由八连副连长曹东升张罗着在队部操办了几桌酒席,八连男女老少差不多都过来凑热闹。有带着块八毛钱来的,也有拎着毛巾脸盆来的,那年头日子都穷,有道是礼轻情义重,谁也不挑谁的礼。
苏里是拉着冰爬犁来的,爬犁上放着一头黑野猪,大家七手八脚把野猪开膛破肚,下锅炖了满满一锅肉……
大马哈和他舅哥赵四合伙买了两大桶东北高梁酒,告诉大伙敞开喝,不够家里还有十来桶呢,并且还当着唐家亲戚朋友的面大声说自己是娘家人的代表,负责陪王连长他们这些婆家人的任务就交给他了……
来的人多,屋里装不下,喜酒也只能一拨一拨地喝,大马哈也就一拨一拨地陪……
常贵田一身新衣服,胡子也剃了,胸前戴着一朵小红花,携新媳妇唐雅枝挨桌敬酒……到了桂芳这桌,雅枝指着张桂芳对常贵田说:“这个就不用介绍了吧……”常贵田嘿嘿一笑:“不用了不用了,来吧老妹,姐夫敬你一杯!”还没等桂芳说话,边上就有妇女喊:“老乡,家里几口人?都有谁啊?哈哈……”大伙笑得前仰后合……桂芳拉起旁边一个中等身材,正闷头喝酒的黑瘦的男子介绍:“这是俺男人张拴柱,大伙都叫他二柱子……麻溜起来啊,姐夫姐姐给你敬酒呢……”常贵田端着酒杯说:“二柱子兄弟,头一次见面,姐夫敬你一杯!”二柱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谢谢姐夫……”一仰脖,他先干了。“兄弟好酒量啊,那,那姐夫也干了!”老常酒量不大,喝完杯中酒身体开始打晃,身边的唐雅枝看了直心疼。桂芳接着用手一指临座的一男一女说:“姐夫,这位是……”常贵田乐了:“哈哈,高满囤,不用说,边上肯定是弟妹啦!”胖墩墩的高满囤早就站起来等着呢。“嗯哪,淑芹快点起来,俺师傅来敬酒来了……” 满囤媳妇赶紧站起来。巍淑芹个比满囤要高出一头,细腰大臀,还是满头白虮子。唐雅枝一愣:“咋,你们认识啊?”高满囤不好意思地说:“常班长是俺机务排的师傅,俺现在正和他学习开拖拉机呢。班长,不,姐夫,俺和淑芹敬你和雅枝姐了,祝你们新婚快乐,早生贵子!”“谢谢,谢谢!”常贵田刚想干了杯中酒,被唐雅枝一把拦住:“你慢点,都不是外人,一会你留点量还得应付那桌呢……”“哟,雅枝姐,还没怎么着呢就心疼上了,哈哈……”对面一个比满囤二柱子稍高一点模样也比较英俊的年轻男子笑喝喝地调侃。“杨大刚你能不能别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桂芳冲他瞪眼珠子。二柱子瞥了媳妇一眼,“也没人把你当哑巴,踏实点得了……”拿起一根烟卷点上。杨大刚端起酒杯自己走到常贵田唐雅枝跟前说:“常师傅,俺雅枝姐可就交给你了,你对她好不好我们大家伙可都看着那,希望你能给她带来幸福,祝你们婚姻美满,白头到老!”“放心吧兄弟,俺常贵田一定不会辜负你姐的,往后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咱们走着瞧!我先饮为净了!”得,他又干了……“哪啥,哪个是你媳妇俺弟妹你也给介绍一下啊……”雅枝暗中拽了他一下,悄声说:“他媳妇人家正在家坐月子呢……”老常哈哈一笑:“好事啊,看来咱八连人丁兴旺,祝贺你啊兄弟,也是当父亲的人啦!”“谢谢,那啥,我得走了,你们接着喝接着喝啊!”杨大刚拱手告辞。常贵田追上一句:“兄弟,回头你去机务排找我啊,俺教你开耶特!”杨大刚满心欢喜:“感情,我最爱鼓捣车了。”常贵田哈哈大笑:“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快回家吧,有空咱哥俩再好好聊聊!”妇女们也说:“是啊,快回家伺候老婆吧,哈……”常贵田问桂芳:“那啥,上次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妹子,她咋没来啊?”唐雅枝说:“你问的是莲花吧,她男人身体不好,离不开人……”桂芳说:“莲花也算是你们半个媒人呢,今天没来,你们想着过后给补上哦……”常贵田紧着点头:“一定一定!”满囤媳妇巍淑芹对身边一个粗粗胖胖的妇女小声嘀咕:“她来他还能来……”“要不说呢……”胖妇女小声道,扭脸去看另外一张桌子上正叼着一杆白铜烟袋锅“吧嗒吧嗒”抽旱烟的苏里……唐雅枝指点着胖女人介绍:“这位是大马哈媳妇赵翠娥……”满囤媳妇拉了一把赵翠娥:“说你呢,直么瞪眼搁那嘎瘩瞅啥呢?” “哦,哦……”赵翠娥赶忙转过身站起来,憨憨一笑:“那啥,祝你们早生儿子早借力啊!”张桂芳“扑哧”乐了:“你快拉倒吧,你倒是生儿子了,借上力了吗?”赵翠娥眨了眨眼:“那咋没借力呢,俺家小勇都能打酱油了……” 高满囤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哈哈,不到两岁大的孩子能打酱油?你真能扒瞎,吹得也太邪乎了吧……”
这边说着闹着,那边刘金胜“噼噼啪啪”又打起了快板:“哎哎,老常当新郎,战友们闹洞房,感谢乡亲来捧场,请大家吃喜糖。喜糖香又甜哪,新娘更漂亮。弯弯的柳叶眉,落落又大方。今晚好好睡啊,明个儿甭起早。春宵一刻值千金,军爱民来民拥军……”
“好!”大伙起哄,唐雅枝满脸羞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