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旧》顾茶

2、第 2 章

　　邱真大汗淋漓从梦中惊醒，三年多了，这是他第一次梦到自己和波要波比剑的情景。
　　窗外漆黑一片，半点星光皆无，凝神细听，窗外雨声点滴。
　　邱真放松下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看着黑暗，觉得嘴里有点干，又懒得下床倒茶，脑子里面胡思乱想，记忆中的各种画面碎片纷至沓来。
　　和波波的那场比试其实是险胜，若不是波波存了轻敌之心，万没有取胜之机，邱真心里很清楚。然而胜就是胜了，万千武林人士瞩目下，邱真成了街头巷尾争相议论的少年奇侠。
　　然后生活突然精彩了起来，太多人的微笑，太多人的夸赞，太多美酒太多佳人……
　　邱真深深吸了口气，合上双眼。
　　窗外雨声淋漓，夜黑如旧，猛然一声尖叫响起。邱真条件反射翻身坐起，窜到窗口细听声音。
　　凄厉的尖叫之后，隐隐传来挣扎和喘息声，“救命，救命……”邱真听到喊声，他长吸一口气，操起长剑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
　　黑漆漆的夜，救命声音衬得周围更加安静了。
　　邱真从来不是好脾气，一脚踹开房门，怒骂一声：“滚出来！”
　　“哪个龟儿子打扰老子的好事？”门内穿来粗鲁的喊声，随即丢出来一张椅子。
　　邱真轻轻躲过，依旧沉声喊道：“滚出来！”
　　叮叮咣咣，碰翻桌椅的声音，一个衣冠不整的黑毛胖子举了把油灯迈步出来，满脸的凶神恶煞。
　　灯光闪烁下，看着对面邱真落魄的样子，忍不住撇嘴角。
　　“哪里来的小毛贼，打扰爷爷的好事。”
　　邱真瞥了眼黑漆漆的院子道：“有人喊救命，侠爷便来救命。”
　　黑毛胖子听邱真口音杂乱，以为是过路的外地人道：“你是过路的江湖人，睁睁眼，别管闲事。”
　　邱真闲装随意的四处看看，可天色太黑，绕是他眼力极佳也只能看到眼前这个胖子。郁闷地问道：“这是你家？喊救命的是你什么人？”
　　邱真这一路奔波，身上透着一股子疲惫，声音又低又软，语调之中还带着漫不经心的味道，虽然手中提着剑，整个人看着就像是个普通的落魄江湖客，并没有什么攻击力。
　　黑毛胖子冷笑一声：“那我就告诉你明白，本人江湖人称赵黑虎，拜师在青云山上。此家主人欠我几十两银子，已经把院子和人都抵给我了，今晚我来收债，知道了，滚吧！。”
　　此刻夜风一吹，邱真头上的热血消缺了几分，自己因为冲动，曾犯了不少错，这样想着，他缓缓转身。就这个时候，房内穿来撕心裂肺地嚎叫：“救命，救命！”
　　邱真猛地转回身，长剑出鞘，幽暗的油灯照映下，夺人心魄。
　　清风山上习武十几年的弟子，对付个把地痞流氓根本不是问题。邱真轻而易举地将黑毛胖子捆成一团，堵住嘴巴，然后坐在瘸了一脚的椅子上发呆。
　　人是救出来了，然后呢？

　　邱真落寞地提着剑走在山道上，家暂时是不回了，也没脸回，自己身上多余的银子和老马都给了被黑毛胖子欺凌的孤苦母女，他这个行侠仗义的大侠才能尴尬离开。出手时简单，善后实在麻烦。以前跟着师门出行，行动坐卧都有人跟着打点，虽然也是平常日子，但需要自家操心的琐事实在是太少了。师傅们常常是一脸慈爱的说：“年纪还小，先把剑术底子练好。”
　　邱真自嘲的一笑，迈开步子翻山越岭。
　　邱真是个放荡的性子，初下山时心里还有几分茫然，时间久了渐渐抛在脑后，开始体会起行走江湖的乐趣。
　　他剑术高超，名气又大，混迹江湖的确快意。
　　清风山自然是消息灵通，实际上他的一举一动山上都有人专门注意着，大家都觉得这样一个少年剑客不应该被放弃，醉酒晚归这样的事情，哪个青春年少时候不曾做过一些呢，所缺少的无非就是一个契机罢了。
　　这一日，魏师傅在前厅看山下弟子送上来的线报，提到邱真参加蜀中武林大会，战绩惊人。他放下线报，陷入沉思。
　　“师傅。”
　　魏师傅抬头，张尧站在门口走进来。
　　“什么事？”
　　“师傅，邱师弟下山快半年了，我想他反思的应该差不多了。明年武林大会在即，我们……”
　　魏师傅凝视张尧：“你真是这么想的？”
　　张尧沉默而坚定地点了点头：“是，师傅。”
　　魏师傅站起身，背着手缓缓踱步。半响问道：“张尧，你觉得你和书真未来在武学上的成就谁更好一些？”
　　张尧被如此一问弄得有些惊讶，惊讶之余又有些感动，他站起身回答：“当然是邱真.”
　　魏师傅未知可否，只是慢慢地喝茶。站在一旁的张尧有点不知所措，师傅似乎不是很高兴的样子，然而又想不出自己的回答有何问题。
　　一杯茶尽，魏师傅淡淡说：“给邱真传消息，让他回来吧。”

　　邱真得到师傅消息很是高兴，请武馆的同仁们大醉一场，花净了这几个月来赚的银钱，反正回到清风山什么都有了。
　　众人对他的豪举赞扬一片，纷纷祝他明年武林大会一展宏图。
　　深夜，大醉的邱真被人送回房间，蜀中浓夜如墨，无半分星光。

　　邱真回来了，现实垂头丧气被魏师傅好一通教育，然后熟门熟路的回到自己的住所，房间如旧。
　　小师弟很高兴：“邱师兄，还和以前一样，我什么都没动。”
　　邱真开玩笑道：“你这是算准我会回来啦？”
　　小师弟用力的点头：“师兄，你那么厉害，师傅舍不得让你走的。”
　　邱真揉了揉小师弟的头。

　　山下的精彩结束，重归山上单调重复的练功生活，没多久，邱真的心就干了一半。
　　练剑的时候脑子里总是回想起自己在山下武馆里的日子。那段时间，常常有人来踢馆，想击败他这个传说中打败波要波的人。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格外的兴奋，看着挑战者一次次失败的离开，手中的剑似乎变得更加的锋利。每天和陌生的挑战者比试取胜的滋味实在是很美好，胜罢扶剑饮酒，这样才是他想象中的侠士生活。
　　可这次回来之后，魏师傅只是淡淡地对他说：“基本功落下了，要多练。”
　　白天练功辛苦，可夜晚却睡不踏实，邱真斜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星光，听着小师弟的梦话，睡意全无。
　　八月中旬，山上已是风寒露重。
　　好容易熬到八月十五，师兄弟们撒着欢儿结队下山。
　　邱真中午睡醒时，院子静悄悄的，人影皆无。他揉了揉浑身酸痛的骨头，近日来练得太狠，身体有点吃不消。
　　这次回来后，师傅们都说他近一年多没有好好练基本功，要追赶上来，给他额外增加了不少功课。每次傍晚师弟们收拾好东西离开休息，都只有他一个人在冷清清的练功堂里重复着最基本的招式动作。若是在以往，他常常是最早离开被众师兄弟羡慕的那一个。谁能想到如今换了一个天地。
　　邱真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看看时辰，已经过了午餐时候，他想了下，拿起一些银两，打算下山购置些生活用品顺便吃饭。
　　和以往一样，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好，要了两样家常小菜和八个肉包子，打算好好吃上一顿。
　　正吃着，耳畔突然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
　　“邱大侠！”
　　邱真抬头，竟然是在蜀中认识的一个客商，曾经一起喝过两次酒的交情。
　　“真是好运气，竟然能在这里和邱大侠重逢，不知能不能请邱大侠赏两分薄面，和在下的朋友见上一见。”
　　邱真自来是个好脾气，尤其是对着不熟的人，更是不好意思拒绝。
　　邱真常年在山上习武，口才一般，并不善言谈，而商人大概是天底下最擅口舌的一群人了，这几人围着邱真说说笑笑，一边聊江湖见闻一边劝酒，只喝得天地颠倒。
　　邱真再次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僵硬，头疼欲裂，喉咙干渴，从胸腔里憋出闷闷的一声。
　　“师兄，喝水。”
　　小师弟的影子罩在头顶，邱真抬手接过水杯咕噜噜喝了一杯，这才觉得好了点，硬撑着从床上坐起来，问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小师弟眼底一片忧虑，诺诺道：“被人送回来的，魏师傅气坏了。”
　　邱真哑着嗓子骂了句“瓜儿”。

　　这一次并没有上次那样的暴风骤雨而是压抑地平静。议事厅内师兄弟们都不在，只有邱真和各位师傅们在场。
　　魏师傅坐在上首，看着跪在地上的邱真，幽幽叹息：“你此番回山多长时间了？”
　　“十七天。”邱真哑着嗓子回答。
　　“我以为你你这次回来能够想明白，看来是我没有想明白。既然山下的生活那么快活，就不要回来了。”
　　“师傅。”邱真低低地叫了一声。
　　魏师傅摆摆手，继续讲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清风山不能留一个乱了规矩的人。邱少侠，江湖的路你自己走吧，不送。”

　　这次依旧是张尧送下山。
　　“师弟，你何苦？”张尧眼中满满地疑惑。
　　邱真茫然地看着清风山上熟悉的一草一木，他心里清楚，这次下山是再也回不来了，他天赋再高再好，也不可能让师门再次为他打开大门的。
　　“不要叫我师弟了，姓名相称吧。”邱真依旧是那样满不在乎地说。
　　张尧强忍住眼里的湿意道：“江湖险恶，若有事情可以寄信给我。”
　　邱真抬手拍了拍张尧的肩头：“后会有期。”转身下山。
　　张尧喃喃：“师弟，你会后悔的。”

　　同年的武林大会上清风山派出六位弟子，以张尧为首，末位则是永远默默无言的小师弟，曾经搅动风云的邱真不在列中，江湖人也均知他被二罚下山，和清风山永别。
　　这一战清风山很艰难，首席弟子张尧表现不算亮眼，不过稳重可靠，令人惊艳的是小师弟，年仅十七岁就比试到了最后一轮，剑法轻灵活泼，为世瞩目。可惜的是张尧求稳，小师弟年轻经验少，两人虽然表现不俗，却都没有比试到最后一轮。最后站在决赛台上的是曾败于邱真手中的波波和另一位南岛剑客。
　　邱真就站在台下，看着台上比试，看着曾经的师傅和师兄弟们。脑子里不可抑制的响起如果我在的念头。
　　他闭上眼睛，三年前那一幕如在眼前。
　　邱真终于明白自己再也无法重新站在台上了，自己手中的剑已不再是清风山的剑了。日后无论自己如何，众人提到的不再是提剑挑败波波的天才少年而是清风山弃徒邱真……
　　年仅二十的邱真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匆匆走完一生，日后的几十年岁月只能在他额头平添皱纹，鬓边染起风霜，而心在这一刻就已苍老。

　　十年一觉扬州梦
　　烟花草长的江南三月，城郊的官道上，一辆马车飞驰而过。
　　车内坐着一位中年男子和一对少男少女，均是双手捧腮听男子讲述江湖故事，不时提问。
　　“师傅”少女嫩嫩的声音响起：“这次武林大会我要是得了名次，你要给我买胭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