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一声（小雨）》醉夕湖

2、第一章 梦之彼端（1）

　　这废弃的砖场是小雨的秘密花园，爸爸打得太狠的晚上藏在窑洞里睡；和芽春在这里见面；晴天的时候坐在砖头堆上看夕阳——金色的阳光暖暖的，夏日的风吹着肥大的白衬衫呼呼作响，翅膀一样翻飞着。他迷恋于此，这样歪头看着太阳，甚至能忘掉疼得厉害的胳膊和青紫的腿。
　　芽春来了，会替他轻轻的揉胳膊，偶尔能带一颗半化的陈皮糖给他，便宝贝得一人一半含在嘴里舍不得吞掉；芽春很多时候不能来，他便自己坐到太阳下山，然后背着书包回家。爸爸往往很晚回来，小雨每天先煮晚饭，然后在昏黄的灯泡底下做作业等，等他从工地回来，配着咸菜喝劣质的白酒，小雨搬着小板凳坐在他身边，端着碗低头扒饭。晚饭后小雨就收拾碗筷洗衣服，然后关了灯，睡到已经开始打呼的爸爸身边，伴着他喷出的酒气入睡；有时候爸爸喝醉了，就一声不吭拿起鞋底抽他，只要不是太受不了，小雨便蹲在墙角里抱着头，安静得等着他打累了、结束了，再起来收拾碗筷洗衣服，然后关灯，侧着身子避开肩膀的伤，睡到他身边。
　　小雨家住在阁楼上，对着板床有扇小小的窗子，小雨便一边龇牙吸气忍着痛一边看着窗户沿上滴下来的水滴。
　　妈妈在的地方也在下雨吗？妈妈她有没有想我？她是不是，真的不回来了？
　　小雨听见身后爸爸粗重的喘气声，混着浓浓的酒气和空气里潮湿的气息。他知道爸爸心里是难过的，因为妈妈。在学校里，总有孩子说他妈妈跟人跑了，不要爸爸和他了。他很生气，可是也只能憋着眼泪，使劲盯着人家看。
　　“妈妈才不会不要我！”“妈妈才不会不要我！”小雨嘴笨得很，只会重复这一句。妈妈在夕阳那边的大城市里辛苦工作挣钱呢；妈妈以前回家，还给我买过糖果呢；妈妈是好妈妈，才不会不要我呢！可是妈妈，我已经2年没看见你了，你知不知道小雨已经长大了，小雨会扫地会煮饭会洗衣服，小雨很乖的……无数个夜里，他这样想着，然后伴着风吹树叶的簌簌声和雨滴打在楼下帆布蓬上的咚咚声模模糊糊的睡去。
　　早上，小雨蹲在炉子前看着粥，身后传来拖鞋的脚步声，回过头，爸爸正低头看他。
　　“爸，你，你醒了……”小雨喏喏得低头，“马上就能吃饭了。”
　　爸爸没说话，看着他胳膊上的青紫。
　　小雨低头看着他的大脚，小心翼翼的呼吸着。虽然爸爸没有在清醒的时候打过他，可是也说不准的。
　　大脚在他眼前站了好一会儿，然后离开了。小雨听见关门声，松了口气，对着冒着热气的小铁锅发呆，却忽然想到爸爸还没吃早饭，于是跑到窗口，只看见那高大却有些驼背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拐角的树影之中。

　　小雨家离江边很近，穿过两条巷子就到了临江的街。这里白天总是很安静的，只能听得见远处码头吆喝的号子声。这街叫娼寮里，街上住的都是单身的女人，白天睡觉，黄昏的时候就各自倚着门，穿着鲜艳却拙劣的衣裙，画着白的脸红的嘴，对着码头来的商贩、脚夫招手，将一身水腥的男人们牵进屋里。
　　早晨的天还是阴的，石板路上洼着星星点点的水。小雨经过芽春的家，意外的看见芽春的妈妈穿着暗绿色的旗袍坐在门里的长凳上抽烟，长长的蓬乱的头发，脖子下的布扣散开着，隐隐露出红色的抓痕。
　　小雨急忙低下头，对她鞠了躬赶紧跑了。踩到地上的水坑，溅湿了裤子和鞋。
　　听说，芽春的妈妈以前很漂亮的，17岁的时候跟着一个外地男人走了，三年之后独自回来，就生了芽春，后来就住进了这娼寮里。
　　虽然才刚进夏天，天气却也已经闷得很，小雨走了一头的汗。娼寮里的街头有一棵老梧桐，树下瞎子爷依旧坐在他的小竹凳上转着那两粒光亮的铁球，身旁飘摇着灰白的旗，写着“摸骨算卦”四个大字。
　　“瞎子爷好！”小雨唤他。
　　“小雨吧，上学啊。”瞎子爷抬头对他笑，露出浊白的眼珠和抽烟抽黄了的牙齿。
　　瞎子爷已经七十多了，虽然总咳嗽又瘦，身体却还是很好的。镇上的人都叫他瞎子爷，听说年轻的时候是大官家的公子，读过书中过举，后来为了个女人去做了土匪，见过大世面，杀过人的。再后来老了就回到了镇上，给码头来的外地人算命，换钱去喝两杯酒。
　　算命的生意总是清闲的，瞎子爷就给小孩子将故事。讲岳飞传，讲大闹天宫，也讲西郊山上出了妖怪，也讲饥荒的时候杀人做包子，吓得小孩子哇哇叫又舍不得不听。小雨很喜欢瞎子爷，而且他的名字就是瞎子爷起的。听说那时候爸爸妈妈一起抱着他，拎着两条鲤鱼来找瞎子爷给他起名字。听瞎子爷说，小时候的他可爱哭了，哇哇得把人耳朵都要吵聋了，再加上是下雨天生的，所以瞎子爷吟了句“坐看白石默，独立黄昏雨”，就给起了名字叫默雨。
　　小雨喜欢跟在瞎子爷身边听他讲爸爸妈妈的事情，讲妈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和芽春妈妈都是镇上有名的美女；讲爸爸曾经很爱笑，每天干活回来都要抱着他转上好几圈；喜欢用胡渣蹭得他哇哇大哭结果被妈妈训……下过雨的黄昏，小雨趴在瞎子爷的小桌旁，看着瞎子爷眯眼抽着旱烟，白色的烟雾氲进雨气里；看头顶茂密的树叶滴滴答答的落着雨滴，溅在地上四散开来，飞到脚脖上，微微地痒。
　　从梧桐树那里右转，走过一条长长的巷子就到了学校的后门。这是小镇上唯一一所小学，两排低矮的砖房，有个破旧的操场，学生也大多是些穷孩子。然而小雨依然是受欺负的，不仅是因为他瘦弱胆小，也因为他妈妈的关系。当然，受欺负的不止他一个，还有芽春。那些孩子叫她“小妓女”，小雨打不过人家，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站在她身边陪着她一起挨骂。
　　转过拐角，小雨就看见芽春正站在大门旁等他。
　　“芽春。”
　　“你爸又打你了？”芽春看见小雨青紫的胳膊，抿了抿嘴。
　　“不疼。”小雨摇头对她傻笑。
　　“还笑，快走，要迟到了。”芽春牵着他的手往教室里跑。
　　他们俩一班。芽春今年8岁，大小雨一年，比小雨稍微高一点。她长得很漂亮，像妈妈，当然，也从来没人见过她爸爸。芽春很聪明，成绩很好，不像小雨，总背不全九九乘法表。不过小雨写字很好，一笔一划的，趴在课桌上能写个半天都不抬头。
　　下午放学的时候天晴了，浅浅的金黄色的太阳挂在西边，阳光透过还没消散的云彩丝丝缕缕得照下来，几乎能抓在手心里。
　　替胖组长扫了地，小雨背着书包走出学校，果然芽春等在那里。
　　“今天不用早回去吗？”小雨弯着眼睛笑，“那我们去河边玩吧！”
　　砖厂前面就是一条小河，弯曲得流进珉江。河流很缓慢，岸边是大片的平地，长着高高的芒草，现在的季节，阳光下碧绿碧绿的，开着点点碎碎的白花。叶尖上还挂着雨滴，摇摇晃晃的坠下来。
　　小雨脱了鞋，乐呵呵得在河边踩脚印。一脚踩下去，雨后的软泥滑滑得从脚丫里扑哧一声冒出来，痒得他咯咯笑。他认真得走直线，不一会儿就踩出一排小脚印，排队一样的齐整。有青蛙蹦跳着经过，他便折了根长长的芦苇蹲在地上逗着玩。
　　风吹起细鳞般的波纹，蜻蜓们刚出来，三三两两的沾着水面飞行。偶尔有小鱼跳出来，轻轻的一声“噗通”。
　　“芽春，我给你抓鱼！”小雨丢掉手里的芦苇，卷起裤管就下了水。
　　芽春在岸上担心得唤他，他却不听，弯腰使劲搅和着河水，偶尔几条尺把长的小笨鱼撞进他手里，便献宝似的叫着，一股脑儿扔到芽春脚底下，芽春便扯了芒草叶子把小鱼扎成了两串，两个人一手提溜着小鱼一手提溜着鞋，夕阳下行在浓密的泛着银白光芒的芒草从中，露出两个小脑瓜。有不怕人的蜻蜓停在头顶，晃晃脑袋就各自飞散开。

作者有话说

　　此章有更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