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错》寻找汤姆

2、第二章

　　当流素被领路的小丫鬟领到穆年年跟前时，辰时已经过了大半。穆年年显然等了她有一段时间了，在她屈身行礼时自然而然地视而不见了。
　　“红菱，给我焚香，再把我的凤尾琴拿过来。”穆年年身着软银轻罗百合裙，高坐主位，好似九天之上不染纤尘的仙女，冷艳而出尘。
　　她慢悠悠地抚过琴弦，琴音清冷铮然，一听就知不是凡品。
　　流素依旧保持着半屈行礼的姿态，她的双腿开始酸痛，丫鬟们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好几次险些撞到她，她堪堪稳住身形。饶是如此流素眉目间神色淡淡，仿若无知无觉。

　　那厢穆年年芊芊玉指勾起琴弦，一曲《平沙落雁》自她的指尖倾泻出来。她似是弹得入神，直到一曲终了，檀香燃尽，方才想起自己面前还杵着个大活人。
　　“不好意思啊，晏小姐，这凤尾琴实属不凡，弹出的琴音也是动人心弦，我并非故意要冷落你的。”穆年年生得冰肌玉骨，肤光胜雪，她朝流素颔首浅笑，流素丝毫不觉亲切，心下反而一片冷冽。
　　从她看到凤尾琴的第一眼起，她便猜到穆年年是何用意了。
　　“二小姐折煞流素了，晏小姐是何人流素不知，如今安国公府的流素不过是大小姐身边的一个丫鬟罢了。”她终于直起了身子，双腿麻木地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穆年年闻言恍然大悟，“是了，我倒是忘了，这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晏府，那都是三年前的旧事了。就好比这凤尾名琴，流素，你可不要怪本小姐横刀夺爱。”
　　凤尾琴，那是七年前她的父亲，曾经姜国的一代名相晏无修，在她的生辰之时特意寻来送给她的礼物。
　　流素不动声色地看了那通体漆黑的古琴一眼，既不留恋也不憎恨，有的只是淡淡的怅惘。
　　物是人非事事休，当日因得到心仪之琴而兴高采烈的她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从宰相家的千金小姐，沦落为安国公府的一介奴仆，所有的锦绣繁华，高门富贵都在三年前的那一天轰然倒塌，化为云烟。

　　这件事说来在姜国确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堂堂的一国宰相，国之栋梁晏无修居然暗通敌国，和离国太子相勾结妄图以下乱上，篡夺皇位。幸好当今圣上明察秋毫，及时识破晏无修的奸计，才避免了一出乱国之祸。
　　东窗事发之后，姜国皇帝怒不可遏，当即将晏无修以及一众党羽斩首示众，晏家九族之内凡是男子皆流放边疆，女子则没入奴籍，而她的母亲在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死状之后，哀嚎一声便触柱而亡了。
　　流素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想当日，禁卫军们气势汹汹地涌入府中，一剑便劈下了晏府高悬的匾额，那开得正艳好似泣血的凤凰花被他们肆意践踏，零落成泥碾作尘。

　　彼时她对此一无所知，正在凉亭中和她的表哥曲亭风执子对弈。待丫鬟们惊慌失措赶来报信时，她恰好走到了最后一步，只消一步曲庭风便满盘皆输。
　　经年往事，流素而今想来，历历在目。
　　黑子在手，她顿了许久，脑中一片空白。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话音刚落，禁卫军的利刃已经架到了颈前，流素弃了棋子，看向曲庭风，“表哥，若有来日，再续残局。”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自那一天过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估计以后也不会见到了。
　　此去边疆，路途迢迢，古来征战几人回，她只怕边疆未到他就已经丢了性命。

　　“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是睹物思人？”穆年年对她的耐性并不好，流素心知她这是把对遥雨的气撒在了自己的身上。
　　从前遥雨与穆年年并称京城双姝，皆是京中名流贵女中的佼佼者，不过一个娇媚一个冷艳，遥雨尤善歌舞，穆年年精通诗词，各有所长又互不相让，彼此皆有一较高低之心。
　　而如今遥雨成了她的婢女，二人身份天差地别，穆年年素来是有仇必报，定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给她不痛快的机会。
　　流素心里有了计较，她低眉顺眼，看不出一丝不满。“小姐说的不错，奈何往事不堪回首，不想也罢。”

　　穆年年一怔，为她的反应而惊奇。她不由细细打量了流素一番，据她所知，一直以来流素都不如她的妹妹那般长袖善舞，色艺具精，不少人知道晏府有佳人，却只知遥雨不闻流素。
　　若说遥雨是国色天香受人追捧的牡丹，那她顶多算是涧边兰草，不可同日而语。
　　穆年年看了第一眼，只觉她相貌清秀，容色尚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流素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任她打量，不言不语淡然自若，看得久了竟无端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穆年年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
　　“流素，你真乃妙人，说的话也这般有趣，比起你的妹妹来更得我心。”
　　流素眸光微敛，不经意地扫到穆年年身前的几案上，厚厚的琴谱下压了淡粉色的一角，看上去似是一封信。

　　“能得二小姐的赏识，流素荣幸之至。”她收回了视线，那大概又是穆年年的哪一位裙下之臣送来的情信，从京城双姝到一枝独秀，穆年年如今的爱慕者想必是越来越多了。
　　“如此，便帮我做一件差事。做的好了本小姐是不会亏待你的。”
　　说这话时穆年年抽出了那封信，红菱很有眼力见地忙把那信递给了流素。
　　“这信是忠义侯府的容朗容公子送给遥雨的，但最近遥雨腿脚不方便我就先替她收下了。不过你知道这等私相授受的事情，传出去那可是不得了。虽说遥雨如今只是一介婢女，但作为我的婢女本小姐岂能坐视不理任由她自甘堕落败坏名节？”
　　流素对于容朗并不陌生，他是忠义侯的庶子，他和遥雨的事情她也是略有耳闻。据说当年遥雨在忠义侯的寿宴上一舞倾城，从此容朗对其念念不忘，朝思暮想。

　　“所以，这封信就麻烦你帮忙送回去了。你身为遥雨的姐姐，于公于私都是最适合的人选。”
　　话已至此流素是不愿意也不行了。她顺从地收好了信，眉目间不见一丝推脱，“二小姐请放心，流素定不负所托。”
　　穆年年宛然一笑，美不胜收。“不瞒你说，其实我是打算让遥雨亲自去送的，可惜了……”她目光如水，忽而幽深起来，“可惜看不到那出好戏了。”
　　流素抿唇不语，这位二小姐心思的确难测，而且阴晴不定，在她身边待一刻简直比下地狱还要煎熬。思及此她不禁对遥雨更同情了几分。
　　“行了，你退下。”
　　一声令下，流素不再耽搁，行了礼马上就离开了。

　　红菱眼尖发现了地上那小半篮子的花，献宝一般送到穆年年面前。“小姐，这花要怎么办？”
　　穆年年无所谓地摆摆手，“扔掉。”
　　“……是，小姐。”红菱踌躇了片刻，呐呐地开口：“小姐，这事您让流素区区一个丫鬟去办，奴婢只怕她连忠义侯府的大门都进不了，更别提送信给容公子了……”
　　“呵……”穆年年似笑非笑，一双美目中眸光微冷，红菱顿时噤声，低下头去不敢言语。“红菱，你可还知道自己是谁的丫鬟，嗯？居然有闲情操心起别人的事来了？”
　　“奴婢不敢。”红菱把头埋得更低了。

　　穆年年随意在凤尾琴上一挑，琴音突兀地拔高几调。“外人愚钝，总以为她们姐妹二人水火不容，但流素的那些小动作岂能逃得出我的眼睛？”穆年年眉眼精致，此时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怒气。“她明知我要对付遥雨，却敢一次次在我的眼皮底下护着她，流素啊流素，真当本小姐不敢动你？这一次，我倒是要看看你有几斤几两！”
　　闻言红菱心下一抖，不禁为可怜的流素默哀，谁人不知这安国公府最不能得罪的人就是穆年年了，若有人让她有一分的不舒服，她便要那人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而很快地，流素就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忠义侯府虽不像安国公府那样富丽堂皇，白玉为堂金作马 ，那也是当朝数一数二的煊赫之家。
　　流素远远地望着，只见忠义侯府那四个朱红鎏金的大字高高挂在府门上，门边依次站了四个守卫，两个石狮子雄赳赳的霸气不凡，守卫森严就是连一只苍蝇都不能随意飞进。
　　走大门，她是想都不能想的了。
　　流素眼如点墨，滴溜溜地转了几转，计上心来。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午时一过，日影当空，酷热异常，晒得人昏昏沉沉，望一眼天上的太阳影影绰绰好似变成了两个。

　　侯府偏门处，一个老汉推着木轮车，一步一步慢慢地推了过来。
　　“站住！”守卫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老汉，厉声问道：“来这作甚？”
　　老汉给自己抹了把汗，憨厚地笑了笑，“这位大人，小的是来给侯府收夜香的。”他指了指车上那两个足有半人高的大桶，桶上面盖了盖子，把里面遮得严严实实，但一股令人不悦的刺鼻味道却怎么也挡不住。

　　“夜香？怎地这个点就来了？”守卫半掩口鼻，随意地问了一句。
　　“小的迟些家中有事，怕到时候就耽搁了，于是来得早些。”
　　“得了得了，快些办好快些走罢。”守卫捂着鼻子打断了他的话，老汉忙不迭地点头，推着沉重的板车从不甚宽敞的偏门小心翼翼地进去了。
　　“小的明白，必不会耽误大人的。”他满脸堆笑讨好地道。

　　木轮车轱辘吱呀吱呀地转着，不知转了多久，直到流素快被转得七荤八素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
　　老汉卷起袖子，就要抬下一个大桶，可当他刚要动作就见一只素白纤细的手缓缓地从桶中伸了出来。
　　流素掀开盖子，站起身来，双手撑着桶沿一使劲就跳了出来，稳稳地正好落在老汉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