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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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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五人驾着豪华马车离开泰州城,出城门向西南方向而行,都城“太平”的方向。
车内,龙腾云靠窗而坐,欲言又止,他想开口请龙在野带项宝儿一起离开,可一思及自己的身份又咽了下去。自己好不容易有机会从娼籍变成奴籍,现在对于龙在野来说也只是个累赘,如果惹火他……就算龙在野愿意带走他,谁又知道这对他就是好的呢。
小平坐在接过门帘的地方,认真地绣着一条手帕;龙在野坐在对面的毯子上,铜板枕在他的腿上,双眼紧闭,四肢抱成一团,时不时地抽搐一下,龙在野将毯子盖在他小小的身体上,脸上一片凝重。真的不敢想像,如果自己在稍微迟一点,或者那天周子安根本没来邀自己,是不是就与他阴阳相隔,永远见不到面了,也许他一辈子也不能忘记他看见自己时的那种惊喜委屈脆弱羞愧不敢置信的复杂表情……他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自己那几天到底干了些什么,吃喝玩乐,耍勇斗狠……
马车夫的马鞭甩着响,“得儿驾,得儿驾……”
泰州越来越远了,这半个月发生的事也好像如同梦幻般不可重溯。铜板苍白纯真的脸就在身边,心中却有一处角落慢慢空白,他知道那处空白就是那个乖巧而娇艳的项宝儿,不过他不愿承认,自己竟对一个小倌念念不舍,太愚不可及了,欢场相逢,各求所需,天经地义,自己竟隐隐有保护他的傻念头,太可笑了。就算他美艳不可方物,就算他对自己浓情一片,就算他全力救助铜板,就算他……
他伸手抚上肩,里衣那里当初被自己割开的夜行服已被项宝儿巧手缝上了几朵牵牛花。
马车“当”地一声在路边停一下,马车夫乡下人特有的嗓门响起,“龙老板,我下去采一点东西,马上就回来,耽误不多时候。”
龙在野扶了扶铜板的头应了声。只听“咚咚”脚步声走远,不一会又走了回来。小平奇怪地撩起车帘,见马车夫一手提马鞭,一手抓着几朵喇叭花,奇怪地道:“马大哥,你摘这些做什么?”
马车夫跳上车,坐稳,扬起鞭子道,“平儿姑娘,你不知道,在我们乡下最珍贵的就是牛了,所以送自己最重要的人的东西当然就是牛了,不过,因为牛太贵,又不方便,所以一般人都送这种牵牛花,意思是希望自己与这个人一辈子在一起,兄弟的情义深,夫妻的情更深……”
龙在野心中一突,喉咙像窜上了一团火,左突右窜,十分难受,微微将脸靠在了后车厢上,震动的木板震得脸微麻。
中午时分,一伙人在一家小店打尖。
龙在野吩咐了店家要了三间房,安慰铜板睡下后就一个人靠窗而坐,若有所思。龙腾云和小平被他叫在同一桌用餐。一桌人,不知为何龙腾云也有点恹恹不乐,只单小平一个开开心心,埋头大吃。
龙在野慢慢腾腾地喝着酒,一杯接一杯,龙腾云抬头看了他几眼,低下头,仍然一粒一粒捡盘中的青豆。
近三月的天气,午时时分十分怡人,道上行人不少,一辆又一辆或简陋或华丽的马车来来往往。
一辆绿绸锻门帘的马车停在店口,拉车的是两匹高大健壮的黄骠马。后面还跟着一队腰带武器满脸凶神恶煞的汉子。
店小二跑出去接客人,马车夫却急急地冲他摆了摆手,然后晃到附近抽着旱烟。店小二看了看时而一阵剧动的马车厢,早一溜烟到店门后边候着了。
龙在野的第二壶酒喝得差不多见底时,那车帘一动,滚出个衣衫凌乱的少年,一身浅绿色衣衫乱七八糟地裹在身上,像是被人一脚踹出来的,少年扑通跌在地上,显然摔得不轻,但马上滚起来跪到车厢前。
马车夫赶过来挑起门帘,走出个虬髯大汉,一脸的横肉,怕有少年的两倍,跨出两步,一脚踩在少年的背上,踏了下来,少年双手硬撑着地,指节泛白。
楼上,龙腾云瞪着栏下,早已不夹青豆。龙在野还在饮酒,只是速度快了不少,不一会,一壶酒见了底。一推长凳,站起来,“你们吃完了,去铜板的房间陪他。拿好自己的户藉。我出去一趟,最晚傍晚回来。”
龙在野走下楼,与虬髯大汉一队人擦肩而过,径直去了后院。
虬髯大汉盯着男人健美的身姿消失在转角,摸了摸黑乌乌的胡须。
龙在野牵出那匹白马,走出马槽,经过马车停放的地方,看见刚才那少年缩在车轮边,马车夫已不知去了哪里。
少年抬起头,犹豫地看着面前阳光如神祇般的男人。
龙在野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扔到他面前,又摸了一贯钱扔过去,上马走了。
顺着来路奔驰,下午两三点左右,龙在野已骑着浑身汗水的白马出现在泰州城门口。正好赶上周府接亲,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却堵着城门口,进出不得,龙在野急得恨不得能飞过城头。
跟在轿子后面往里进,城门两边还有两排官兵列队。龙在野走过他们身边时,耳朵捕捉到一个消息,眼中立马浮上一层暴躁。
两个中等个的兵丁紧靠在城门边站着,是原本在此守城门的,只听他们小声嘀咕着,“真是同人不同命啊。中午抬出去一个,现在又进来一个,一个到乱葬岗,一个进将军府。”
“嘘。你小声点。……不过也是。花魁有什么用,漂亮有什么用,上午那花魁,前两天从城门口过,我还见过呢,长得是精致得很,可惜啊,命不好。生在娼门也就算了,还碰上个薄情汉子,不死都难受啊……”
龙在野心里“格登”一声,急急地寻着那两个兵丁,可哪里挤得过去。
急急赶到“异风阁”,异常宁静,门上面挂着白麻布,一直挂着的绿灯笼也已取了下来。龙在野只感觉一阵晕眩,难道又是这样的结果,自己好不容易想明白的时候总是晚了一步。就像在那边那样……推开门,已是阴阳两隔。
握着缰绳的手紧紧攥起,青筋暴露。马上人紧眯着眼看着紧闭的大门。身上散发着浓列的煞气,行人纷纷走避。
下马,一脚踹开大门。门内十几道目光射过来。小倌们或坐或站,脸上全都是凝重气色,腕缠白布。看见龙在野,个个目瞪口呆。好久才有人冲后院喊,“江老板,龙爷来啦”
龙在野稍一打量,项宝儿并不在其中。只觉有什么往脑门上冲。
有人走过来将门虚掩上。
江从流从后院一掀门帘迎了出来,也是换了一件淡色的衣服。龙在野赶不上迎他的礼,早蹬蹬冲上了楼。江从流脸色一变,赶紧跟着上去,强笑着,“龙爷怎么回来了?不是走了吗?”
来到门前,已不敢多想,一脚踹开房门。只见眼前一道白绫,正迎风摆动——
“啊!”跟上来的人全吓得大叫。
龙在野怔怔地看着白绫,屋内突然“咚”地一响。目光一转,竟看见一身盛装的项宝儿目瞪口呆地立在梳装台前,手中的桃木梳在地上砸成了两截。
龙在野立马活了过来,耸耸肩,伸手搓搓额头,看着一向机灵如今傻乎乎的人儿,心中甚是宽慰,半晌却道,“两日不见,不欢迎我了。”
项宝儿后退一步,靠在梳妆台上,以手掩口,眼眶里已是晶莹一片。龙在野迈步而入,“你林大哥说放心不下你,我来接你。”
江从流看了看两人的脸色,眼珠转了转,驱走众人,体贴地替他们关上门。
龙在野飞快地为项宝儿赎了身。江老板大概是不想楼里出条人命,也是无比的合作。
两人一骑慢悠悠地出城去。
项宝儿双腿并拢斜坐在马上,无力地倚靠在龙在野的怀中。龙在野一手握僵,一手轻轻地搂着他的腰。偶尔会伸过头来吻吻他的鬓角。两人俱是风流俊美人物,一时惹得行人纷纷看来。项宝儿差得满脸通红,心里却止不住地开心。
“哎,宝儿,楼里怎么人人带麻布?”龙在野问道,不知是哪位公子去世了,倒把他吓了一跳。
项宝儿摇摇头,脸上的笑暗了下去,“是另一条街的花魁姑娘,投环自尽了,虽说对外说是病逝,但谁不知其实是为了……哎,我们这些人……”
龙在野想到项宝儿房里的那条白绫,不禁有些后怕地抱紧了他,如果他再迟一步的话,也许他们也是阴阳两隔了。
口中却开玩笑地道,“什么叫‘我们这种人’,不管他们怎么样,现在你与龙腾云都再也不会是这样了,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今天时间来不久,等到了都城,就去官府将你的身份转过来。”
项宝儿低着头,半天没说话,只是双手抓着龙在野的左手揪来揪去。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龙在野的手上。
半晌,项宝嘟起嘴,扭扭捏捏地道,“谁让你照顾了,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恩,能照顾自己啊,那你顺便也照顾我吧。”
两人笑闹了一阵。龙在野“哎”了声,“不对啊,你们跟那姑娘又有什么关系,怎么她出事了,你们个个……”
“你也往花街上走了一阵子了,怎么就没发现我们‘异风阁’房屋墙壁门头都比别家矮吗?中宋国君臣商民奴娼,这娼又分为女娼和男娼,男娼最后。地位远远低于女娼,不仅遇到要施礼,连她们过世,知道的都得带上麻布以示敬意。”项宝儿状似若无其事地说道,却不自禁地绷直了身体。
龙在野“哈哈”一笑,一手将他揽到怀里,一手一抖缰绳,“驾!”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奔面前方,“咱们都城的家可能高大宠伟才好啊。”
……
龙在野赶到原先住宿的那家客栈,尚未进院门,店小二就急急赶了上来,“龙大爷,您快回房看看吧,可不得了了?”
龙在野一惊,翻身一马,将僵绳扔给他,“好好照料!”回身抱下项宝儿。两人匆匆走进店内。此时已是暮色时分,店内满堂的旅人正在用餐。看见龙在野与项宝儿的一瞬那都如痴了般。项宝儿赶紧靠近龙在野,低下头。龙在野抓紧他的手,目不斜视地上楼直奔铜板房间。
远远地,小平眼尖,一声惊呼,“老爷回来啦。”回身就拍房门。“少爷,少爷,龙老爷回来啦。”门应声而开,龙腾云淡青色的修长身影出现在门内。
“林大哥!”项宝儿两步并一步地冲过去。
龙腾云又惊又喜地握住他的手,“宝儿?”几乎不敢置信。
龙在野也到了门边,却见龙腾云面色苍白,发丝零乱,衣服似还有被拉扯过的痕迹,一条袖子皱巴巴的。脸上清晰地一个五指印子,还有一些不显眼的抓痕。“出了什么事?”
项宝儿紧张地看着龙腾云,龙腾云眼眶一热,赶紧低下头,正欲回答。
哗啦啦,房内一阵桌翻椅倒的声音。
龙在野赶紧快步走进屋内,还没走几步,一个白色身影投进怀里,小小的头抵在他的胸前,双臂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正是几日来一动不动的铜板。
龙在野张着手,愣了几秒,拍拍他的肩,柔声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铜板打了几个寒颤,“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龙在野却不由得大松一口气,自从那天把他从白家庄带回来,他就一直闷不吭声,封闭了自己,他还真怕他出什么事,今天哭出来倒是好事。
铜板紧抱着龙在野不松手,龙在野也不敢放开他,只好抱着由他哭,不时轻轻地拍拍为他顺顺气。
好久,铜板才吭啮吭啮地慢慢歇下来。
抱着铜板一起坐下,项宝儿倒了杯茶给他。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也捧着一杯茶坐在桌边的龙腾云。
桌子上放着两套崭新的长衫。
龙腾云吸了一口气才开口。
原来事情很简单:他们碰上了色狼。
话说龙在野离开客栈后,龙腾云几人也用过午餐,他拿着午餐回房给铜板吃,顺便跟他说说话。
本来一直很正常,平平常常的一天也就过去了。后来铜板想上厕所,龙腾云就带他到楼下后院去,铜板进去后,龙腾云就在外面等他。
这时王滔出现了,也就是中午龙在野看见的那个虬髯大汉,他走进后院,大概也是来光顾茅厕的。眼光色眯眯地打量着龙腾云。龙腾云中午已见过此人的不堪行径,此时更是不愿理他,转过另一边打量。
哪知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王滔就湊了过来,一口亲在龙腾云的脸上。龙腾云当时就傻了,反手一个耳光打过去,王滔一把就挡住他的手,一只手捏着他的两个手腕,一手扯着龙腾云的腰带往茅厕里拉。此时是下午二三点钟,店里没什么人,后院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龙腾云急红了眼,一头将他撞在门板上,正欲往回跑,王滔已回过神来,一手揪住他的头发,“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顺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而铜板一直蹲在茅厕里发呆,先一开始还没发现,后来茅厕的门被撞得一震才让他清醒过来,接着就听见外面有扭打叫骂的声音。疑惑地系好衣带,一出来就看见龙腾云被人非礼。他呆呆地看着,突然猛地冲上去,对着王滔又打又咬。
王滔长得身强体壮,又是练过拳脚的人,对付两个弱质青少年还不在话下。龙腾云虽说从小不得宠,但也是个大少爷连比毛笔重一点的东西都没提过,好在铜板虽说比他还小,但胜在长在山野,在白家也干的粗活,有一把力气,一时之间三个就扭打在一起。
龙腾云急了,大声道,“你不想死就放开我们。我们可是太清国大商人龙爷的人,你放手。……”
王滔愣了一下,中宋国尊重商人,尤其是这太清国的人在中宋国行商落户都有无数的优待的。但他可没松手,所谓恶从胆边生,事已至此,不管那个龙爷是个什么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生出了杀人越货的恶念。林项二人见他还不松手,手脚越来越重,有速战速决的架式,更是慌了。
其时有店小二在院门后看见了,可谁敢管这种事,偷偷地跑了。
“龙在野,龙在野,……”铜板发出尖锐的叫声。
三人正扭打在一起,突然有人一阵风地冲进后院,三人还没反应过来。王滔已被人一脚踹在地上。
龙腾云赶紧拉着铜板跑到一边。
“哪条道上的?我王滔的事也敢管。”王滔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突然出现的一身黑衣的男子。男子并不答话,只是向后退了退。
“‘恶虎寨’的大当家王滔的大名我元某倒也听过!”二楼的一个窗户边站了一个锦衣公子,面色如玉,正笑呵呵地看着这边。
“元某?你是……元大老板。元大老板,我‘恶虎寨’与各位好像没什么梁子吧。”王滔虽然口中硬气,但面上已微露尴尬。
“是没有。不过,王寨主万望看在元某的薄面上,放过这两位小兄弟吧。”
“噢!……好,既然元老板开口了,王某这次就放过这两个冲撞本大爷的小子。告辞。”王滔一看元老板插手,赶紧急急忙忙地走了。
至于脸上的抓痕则是照顾铜板的时候被他抓伤的,王滔一走,他们一回到房里,铜板就又哭又闹,谁碰他就抓谁。
龙腾云脸色铁青,边讲边忍不住发抖。做小倌时的事是他一辈子的恶梦。
龙在野一手搂着铜板,一手转着茶杯。若有所思,又问了几句当时的情况。
“腾云等下去叫一桌好菜,去请一下元大老板。就说我刚刚回来,风尘仆仆不好亲自去致谢,晚上务必赏脸一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