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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挑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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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一场秋风才过,紧接着又是秋雨萧瑟,加上前方的战局未明,整个淮南郡都弥漫在一种秋意悲凉的氛围中。从前热闹非常的夜市如今也只剩下巡防的官兵在来回走动,偶尔有一两家酒馆还点着微弱的灯火,稀稀落落地坐着偷闲出来讨酒喝的军爷。
“小二,再给我拿酒来。”
酒馆外冷雨湿檐,连带着酒气都是冷的。暗淡的灯光里,酒保昏然欲睡,只有墙角里寂寞的人影还在一直重复着同一个倒酒喝酒的动作,
“小二!小二!”
泼辣的女子叫嚷了半天仍不见有人来应,不觉火气大盛,拍案而起就要骂人,此时,一只握着酒瓶的手落在了她的面前,她先是一愣,酒气朦胧地向那人看了一眼。对方只是耸肩笑笑,礼貌地问道,“可以搭个桌么?”
女子柳眉一动,抢过他手里的酒,兀自灌了一口。那年轻的将军满面笑容地在她对面坐下,拿过一只酒杯,为自己浅浅地斟上半小杯,然后举杯敬她,“风姑娘,一人独饮岂不寂寞?你我既然都是伤心人,何不同醉一场?”
抱着酒坛喝个痛快的风月轩显然不愿去搭理这个突然地闯入者。她心情不加不愿多说,而且之前夕景华也嘱咐过她,要与这个姓云的将军保持距离。虽然她不晓得其中缘由,但也知道这个云日慕并非善类,所以现在看到他借故请自己喝酒,定然是不会有什么好事,
“风姑娘在这里喝闷酒,可是因为夕景华?”
对面的云日慕并不在意地兀自将酒喝尽,然后按住风月轩欲再次举起的酒坛,“照理说,我们也算是朋友,为何姑娘对我如此不屑一顾?”
“道不同不相为谋,”
风月轩冷冷地丢下这句话,起身就走。云日慕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他嗤笑一声,在风月轩身后喊道,“你与我都是为景华的事忧心,为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什么意思?”
听了这话的风月轩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往外走出。因为夕景华这个名字已经像个咒语一样牢牢地困住了她,让她甘心为此付出一切。她虽然理智上排斥面前这个人,可是打心眼里却希望听他继续说下去,
云日慕见风月轩停下脚步,暗自一笑,走到她的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风月轩撇了他一眼,心道看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样来,也就转身重新坐下。此时间酒馆里已经是人去楼空,从梦中被掌柜叫醒的店小二满脸赔着小心地请他们二位离开,云日慕从怀中摸出一碇银子,起初小二还推拒不肯接受,但最后到底是起了贪心,连连道谢后嘱咐他们可以晚半个时辰打烊。云日慕满意地点点头,望着小二渐渐走远,他才又重新回到原来的话题,
“我知道你为什么事情不平,景华他当初贵为皇子,本该坐拥天下,如今却沦为凤玉吟身边区区四品文士,成为他的堂下之臣受他差遣。如此境遇,莫说是你,就是我也为景华叫屈。”
云日慕此时说话虽然将声音压得很低,但是风月轩还是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情绪的激动。这一句其实也正说在了风月轩的心头上,她刚要出声附和,又想起夕景华对自己的叮嘱,便沉默下去,不再应声。云日慕没想到她如此小心,苦笑一声,又道,“景华定然是气我当初劝他推翻旧政,重夺王位,所以视我为敌人。唉,当初那个与我在三青山上彻夜长谈,心怀天下的夕景华为何会变成今日这个深陷于情网之中不可自拔的痴人?”
“你劝宗主重夺君位?你不是凤玉吟身边最得意的臣子么?”
好歹诓她开口说了话,云日慕心中得意,趁机道,“我生母就是被凤家人害死的,这杀母之仇我怎敢忘?景华当初仍效力于西梁,我与他偶尔相识,听他提起自己的身世,感怀颇多,同时我又敬佩他的为人,欣赏他的文采,所以与他结为知教,相约共谋大事。你想,若非是极亲密的关系,他怎会把自己的身世坦然相告?只是没想到他入了大鹓之后,竟被凤玉吟迷惑,完全忘记了我们当初所约之事,只一心一意与凤玉吟相好。我怨他英雄气短,便力劝他放弃这段孽缘,更一时激动说要杀了凤玉吟断他的念想。当时我只是无心之失,未想让景华就此怨恨于我,如今再想与他回到从前那样,已是不可能了……”
说到伤情处,云日慕倒真是有几番真情流露,可是这番话中本来就真假掺半,话到最后,他自己也有些亦幻亦真,真假难辨。仿佛真是触到了痛处才感慨良多。风月轩起初对他还不信任,可是现在见他在自己面前举杯消愁,满眼的哀绝之色,不禁为之动容。她心一软,说起话来也温柔不少,“云将军也无须太过伤心,宗主他本来就无心于王位,当初回到大鹓也只是想要报复凤玉吟一人而已,可是他这么多年里始终不曾放弃幼时对凤玉吟的迷恋,纵使当年凤玉吟狠心害他贬入冷宫,险些死于宫人手中,可是,他一直都说对这弟弟终究下不了手。宗主并不是懦弱之人,偏偏是在凤玉吟这件事上一直优柔寡断当断不断,最后才演变成今日这种局面。我也为他心痛,可是又无法劝他回头,这才苦闷不已,跑来喝酒解闷。”
这下子云日慕算是彻底弄清楚夕景华的身份了。他当初躲在院外无意间听见夕景华与风月轩的对话,真真是惊诧不已,他一度以为夕景华是当年先帝流落民间的私生子,没想到他原来就是十年前因为落井案而贬入冷宫的大皇子凤玉锦!
如此一来,宫里那个疯疯癫癫的痴儿,岂不就是个冒牌货?
云日慕思及此处,明眸一转,俨然已有了主意。他轻轻拍了拍风月轩的手,好言道,“景华他现在误入迷途,我只担心他日凤玉吟坐稳龙椅,会像今日对待云家一样加害景华。到时候他全无还手之力,岂不危险?”
“他,他真忍心对宗主下手?宗主为他付出那么多,他若做出这恩将仇报之事,岂不是禽兽不如?”
风月轩的声音陡然喑哑起来,她对夕景华能不能夺回王位根本不关心,她所在乎的,就只有夕景华这个人而已。她甚至从来都不承认夕景华就是凤玉锦这个事实。
在她的心目中,夕景华是一个干干净净没有着任何背景的江湖人。他是那种应该活在山野林泉之间幽然抚琴吹箫之人,而不是背着一身沉重的使命困死在宫墙里的可怜人。
“哼,当初云家为大鹓打下半壁江山,如今又如何?我的妹妹惨死宫中,大哥受困牢中生死不明,二哥与凤玉吟对阵在外,迟早也是一个死字。今日我与至亲死战沙场,他日凤玉吟一道圣旨,再大的功勋也一样是死。世事多无情,半点不由人。我不怕死,但我不甘心就这么死在这里,死在一个小人手中!”
“你对我说这么多,到底什么意思?”
风月轩的心底是认同云日慕的,可是她天生的机警让她不得不对眼前这个人保持警戒。因为她已经从云日慕的话里听出了杀机,很浓很重的杀机,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请你与我一起,助景华重新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天下,皇位,包括凤玉吟欠他的命!”
云日慕一鼓作气把心里的话尽数到处,说完时不禁酣畅淋漓。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方法,既能报复夕景华的负心,更可以让夺走夕景华的人生不如死,
求之不得的爱,最后只能以恨来结束。夕景华,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宗主根本志不在此,你这么做,只会惹他不快。况且,我也不愿宗主为庙堂之事劳心,这件事,我不会帮你的。”
风月轩面色一冷,起身就要走。她巴不得夕景华早日与她一起离开这纷扰之地,怎么还会去做那种把他往火坑里推的事情?
云日慕没想到风月轩听完自己的话居然是这个反应,但他慌乱之际思路反而愈发明晰,见风月轩就要走开,他急中生智,忙道,“风姑娘,景华他生来就非寻常之人,若是埋没于山野之间,岂不白白辜负他一身才华,况且,景华现在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日后能不能自保尚不能肯定,如果凤玉吟真的忘恩负义不念兄弟之情,凭你们的力量能保护得了他么?不错,你们江湖人确实个个身怀绝技,武功不俗,可是你们挡得住凤玉吟手下的千军万马?他到底是帝王之身,想杀什么人对他来说实在太容易了,况且他如今已经知道景华的身份,更清楚如果景华的身份一旦公开,那么依照我大鹓的祖制,理当由长子即位。你觉得凤玉吟会留这么一个威胁自己王位的人留在身边吗?”
风月轩闻言,不禁大有认同之感,可是之前看到凤玉吟为夕景华的病屈尊绛贵端汤喂药,实在也不像云日慕所说的那般阴险狡诈。况且自己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凤玉吟受到什么伤害,最痛苦的人莫过于夕景华。她与他之前虽然注定只能是主仆朋友之情,可她也不想看夕景华为谁伤心难过,
说到底,她自己也是跳不出着红尘之外……
“景华如今是鬼门宗主,手中掌握大半的武林势力,凤玉吟怎能不倚仗于他?可是日后,我是说,万一景华他离开了鬼门,或者是大权旁落,你觉得那时候凤玉吟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景华吗?帝王无情啊,我真为景华担忧……”
云日慕话藏玄机,果然风月轩在他的暗示之下,陡然间想起夕景华对自己说想离开鬼门一心一意守在凤玉吟身边。且不论他是不是真的有此打算,就是日后如果他内力尽失,鬼门中一些早有异心之人肯定会趁趁机大做文章。早先他以宗主身份入大鹓为官已经引来不少非议,现在又调集鬼门中人助凤玉吟平乱,这接连的几件事情在鬼门中震荡不小,云日慕有句话确实说对了,夕景华现在的处境比凤玉吟危险得多。
“你说的这些,我会考虑的,等我想好了,会再来找你。”
心慌意乱的风月轩再也坐不下去。今日与云日慕一番交谈几乎把她心里所有的不安都引了出来。她从前认为夕景华是个无所不能的人,他当初一入鬼门就受到老宗主的赏识,武功学识无一不精,甚至连一向冷情倨傲的修冷秋都甘愿追随于他。他在短短数年之间荡平鬼门所有分立的派系,使之成为真正独大武林的江湖势力。
她从来不曾想过有一日这样的一个人会再无力支持下去,会终日缠绵病榻,了此一生……
“风姑娘,你能考虑的时间并不多了。我希望你能想清楚。我们是景华的朋友,理当为他打算。而且要扳倒凤玉吟,我们就一定要把握住这次他领兵在外的机会,否则等他回到京城,一切就晚了。”
临行前,云日慕重重地拍了一下风月轩的肩膀,像是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其实这个决心早在夕景华与他坦诚一切之后,他就一直等着有那么一天,夕景华会为自己所说的谎,所设的骗局付出代价。
风月轩从小酒馆回到营房的时候,正经过夕景华的房前,房中灯火未熄,两个人影落在纸窗上,似乎还在讨论战事。风月轩在那窗前站了许久,直到修冷秋从她的背后突然碰了她一下,她才从烦乱的思绪里挣扎着回过神,
“修,修大夫……”
“满身的酒气,跑到哪里去鬼混了?”
在修冷秋眼中,风月轩始终都还是那个什么事也不会放在心上,懵懵懂懂的小丫头。只是,近来连她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修冷秋一直知道她对夕景华怀有不一样的感情,他也曾试图劝她放弃。可是感情上的事情,谁又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呢,
“修大夫,你告诉我,宗主的身体是不是再也不可能恢复到原来那样了?”
风月轩刚一开口,修冷秋就忙得捂上她的嘴,面色阴沉地把她从夕景华的门口拉开。房里的人听到声响便推窗张望,正看到修冷秋拉着风月轩打算离开。夕景华疑惑道,“这么晚了怎么都不去休息?”
修冷秋怕风月轩多嘴,慌忙应声,“我叫这丫头去熬药,结果她居然偷懒跑出去喝酒,我这正要教训她,宗主你们有事不必管我们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扯着人往院外走。风月轩分明不愿意,可是回头看看站在夕景华身后的凤玉吟,又实在不好说什么,只得任由着修冷秋把她拉走。
“你方才太没有分寸了!”
修冷秋把风月轩赶到无人的地方才出声怒斥她,“宗主不是吩咐过不许再提这件事了么,你还嫌他现在不够烦,还想让他再多操心吗?”
“让他操心的可不是我,是屋子里那个人!”
头一遭如此顶撞修冷秋的风月轩索性豁出去一般,心里一股脑儿的话全都倒了出来,“宗主本来好好的,一到大鹓就祸事不断,谁害的?那个害人精到底有什么好,宗主那样一个人物,怎么就栽在他手上了,我为宗主不值,不行吗?宗主本来应该是大鹓的天子,应该是万人之上的君王,可是现在呢,现在他什么样子?凤玉吟坐那个龙椅怎么就能坐得安心……”
“啪——!”
话还未说尽,修冷秋的一巴掌已经毫不客气地甩在风月轩的脸上。他不比夕景华心里对风月轩还存着愧疚,所以不忍下手。听了这些话的修冷秋已经气得脸都绿了,出手更是一点都没控制。硬生生把风月轩俏白的半张脸打得通红,
“你为宗主不值?你想怎么样?你能怎么样?要跑过去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讲给凤玉吟听吗?还是打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鬼门的宗主很快就要变成没有武功的废人?我告诉你,如果你还承认夕景华是你的宗主,就把刚才那些话全部吞到肚子里,一句话都不许再提。尤其是什么王位,什么皇帝的话,统统不许再说。如果再有下次,我绝不姑息!”
风月轩在鬼门中的地位虽然不高,但也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师傅,是待自己如亲人的修冷秋?为什么连他现在都站在凤玉吟那一边?
“我看你今天是酒喝得太多了,回去把我的话好好想想,然后睡一觉把今天的事,忘了吧。”
修冷秋的心里到底是疼惜她的,可是今天她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失常,这种话一旦说出去,不要说夕景华要为难,连整个鬼门都会跟着倒霉。王位一事,自古以来引起多少血雨腥风,多少至亲手足至爱友人因这一张龙椅斗得你死我活天昏地暗。不错,眼下是夕景华自愿退避,将天下拱手相让,可是这种话,说出去有几个人会信?
现在的夕景华已经无法承受再经历一次当年那样的惨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