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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平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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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四年立秋,大鹓天子凤玉吟引兵北上,讨伐以‘清君侧’之名犯上作乱的云家次子云清珏,大军一路浩荡向北,半月之后抵达距龙井峡百里之外的淮南郡。由于此地世代经商,繁华富足,为不使民心变乱,大军只在城外驻扎,并未直接进城。当地的郡守一早便收到朝廷的文书,准备好粮草与军营以供军队休养生息,
几月之前云家大军在北境举旗兵变之时,郡守深知淮南郡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无朝廷大军接应,此郡绝难幸免。所以在此之后郡守日日上书求救,可是朝廷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半月前才传来消息说皇帝御驾亲征要来此地,淮南郡中的百姓得闻此事才敢安心住下。
凤玉吟虽是帝王之身,一路上虽然有宫人随行照顾起居,然而这上阵打仗毕竟不同于宫中高床暖枕锦衣玉食的生活,对于连日来的奔波,莫说是凤玉吟,纵使是营中日经锤炼的普通将士也不免力不从心。所以大军驻扎下来之后云日慕就马不停蹄地将凤玉吟送至淮南郡守府安顿下来。
刚一入府的凤玉吟并不急着休息,而是招来了当地的守城官员,与云日慕一起讨论龙井峡外的战局。云日慕在凤玉吟身边也待了不少时日,知道他一旦投入战局便与平日的凤玉吟判若两人。一个褪下黄袍披上战甲的凤玉吟对他的敌人绝不会讲什么仁义宽厚之道。
“陛下,眼下云家的叛军与我们只有一山之隔,只要他们穿过淮南郡外的这道龙井峡,那么就会与我军正面交锋。云家数日之前就已经赶到龙井峡,可是不知道为何至今都无其他动作,”
守城的费将军一边指着地图上云家行军的路线,一边向凤玉吟比划着两军对垒的战局。云日慕一直都没有出声,他只是皱着眉静静地盯着地图上两军的行军路线。凤玉吟貌似无意地瞥了他一眼,然后问道,“云将军以为如何?”
突然间听到凤玉吟唤起自己的名字,正神思恍惚的云日慕全然不在状态地胡乱应道,“臣以为云清珏是慑于陛下天威,不敢再向南进。龙井峡外是一马平川的塞外草原,云清珏的大军已经掌控了龙井峡外的大部分城池,再往南部纵深,大军疲累之际与我军正面交锋,势必溃不成军,所以属下……”
“云将军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二哥的?”
凤玉吟冷笑了一声,用手指轻轻扣了扣地图,“云清珏打着的旗号可是‘清君侧’,你以为他会甘于与朕二分天下?慑于天威这种话可不像个军人说出来的。”
他扣着桌面的声音让一时走神的云日慕立刻反应过来。方才云日慕只是随口应付,果然惹得凤玉吟大为不快。天知道如果凤玉吟知晓他刚才心中所想之事正是有关夕景华的,只怕就不是扣桌面警告的问题了,
云日慕正思索着如何解释之前的失态,“陛下,闻将军的加急文书,请陛下过目!”
他一说完就朝凤玉吟双手呈上信件,凤玉吟脸上突然间流露出一种让云日慕都为之心惊的笑容。这个笑容让他对那个与他只有一山之隔的二哥产生了一种怜悯的情绪。
因为凤玉吟的笑容实在太自信,就像已然胜券在握了一样。
“闻将军信里所说何事?”
云日慕看到凤玉吟读完信后飞快地走回到地图前俯身查看,忍不住问道,“陛下早有退敌之策?”
正关注于地图的凤玉吟过了许久才抬起身,悠然地踱步走到一边坐下,“云将军刚才有一个词用得很对,过了龙井峡往北是一马平川的塞外草原,那么往南呢?”
云日慕一听这话,慌忙去看地图。端详了片刻才豁然开朗地大笑道,“陛下果然早已洞悉先机。云清珏之所以能在几月之内横扫龙井峡以北的数十座城池,倚仗的就是他旗下的铁甲骑兵,可是一入龙井峡往南进入山地,淮南郡周围群山环绕,密林丛生,善于奔骑的铁骑陷在这山地之中等于是自取灭亡!”
“朕当初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在等云清珏的大军靠近龙井峡,他从千里之外的北境一路打来,大军早已疲累不堪,必然会在龙井峡外驻扎休养,因为他也知道一入龙井峡,他的军队很可能会陷入苦战。而这个时候朕的大军已经日夜兼程从沐阳城赶到了淮南郡,早在朕发兵之前就已经经由三青山进入大鹓境内的西梁援军如今已经抵达龙井峡西侧,只要云清珏再有异动,两军前后包抄,必将他困死在这山地之中!”
凤玉吟说到西梁援军的时候,云日慕起先还有些不明所以,但后来细细一想,恐怕是安国侯楚归鸿已经交出了自己的军权。
没想到夕景华居然能逼他放弃经营多年的西梁国精兵……
他想起那一次与楚归鸿对坐一夜,那个男人对自己说过的话:永远不要对夕景华动心,因为这个人除了自己在意的,什么都可以舍弃。所以不要试图拿真心去打动他,他的心里没有地方容纳第二个人。
那个占据了他整颗心的人,如今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云日慕小心看向凤玉吟,暗自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如果真的满心仇恨想要报复,杀了夕景华无疑是便宜了他。有些人,就是要活着折磨才最有意思。
那一日楚归鸿的话在云日慕的脑中盘旋了很久,直到那次听到夕景华在御书房外的那番话他才猛然明白过来,
死对夕景华这种人来说确实不算什么。活着的人最怕的,就是与所爱之人相望不相亲,相思不相守,
原来楚归鸿当日告诉自己这些是在为他事后铺路。就算被夕景华夺取了一切严密监视起来,可是并不代表他输了。因为自己才是他埋在夕景华身边最后的杀招……
“云将军,云将军?”
凤玉吟唤了云日慕两声却见他一直没有应声,心中难免不悦。身边的淮南郡守见势赶忙推了云日慕一把,低声道,“云将军,你怎么了,陛下叫你呢,”
云日慕听到这话才猛然一惊,心虚地看向凤玉吟,“陛下请说,臣……”
“看样子云将军是连日奔波太累了才会频频对朕的话置若罔闻,也罢,今日天色已晚,众人散了各自休息去吧,”
在场的人谁都听得出凤玉吟话里带着怒气,面面相觑地看了一眼后目光全都落在今夜一直心不在焉的云日慕身上,谁料他当真在朝凤玉吟叩拜后便退至营房外,此时间营房外正是狂风大作,天昏地暗,映衬着此时屋内人的心情越发显得惨淡,
见到如此无礼的云日慕,凤玉吟倒是一点都不意外。这次的出征虽然是云日慕请旨上阵,但是凤玉吟很清楚他这么选择实在是走投无路。在云家叛乱这件事上,如果他不明确自己的立场,那么日后没有云家的庞大是势力作为后盾,朝廷上又有夕景华时时提防,这种日子对云日慕来说必定是难熬之极。可是领兵上阵与自己兄弟厮杀这种损己利人的事,谁又会心甘情愿去做?
自己当初假意劝他退避也是得了夕景华的授意,试探他的态度。果然,云日慕这种从战场上走来的年轻将军对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功名自然是爱惜的,所以在战局未明之前,他绝不会跟随自己的兄长反叛朝廷。更何况云家的荣耀鲜少荫蔽到这个出生寒微的庶子身上,他又何必牺牲自己为他人做嫁衣?
想到这里,凤玉吟不禁有些感慨,风过尚且留痕,可是旧时的那些情意,终究是在朝廷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中湮灭。他当初曾无不怀念地对云日慕说起少年时纵马山间彻夜不归的快意,那些真心话想必他也从来不曾放在心上吧,
“今夜的风真大,这不是才入秋么,怎会有如此秋风萧瑟之感?”
他缓步走到窗边,天色渐暗的窗外,遍地的残叶随风而起。天地间徒留一片昏黄,纵使没有多少寒意,却让人有种凉入心骨的意味,
“陛下有所不知,这龙井峡地处南北的分界线上,往北是一望无际的北方平原,终年朔风凛冽,气候严寒,幸而有龙井峡做为天然屏障挡住了北方刮来的寒风,然而这龙井峡形状如斛,前窄而后宽,北风自山谷北边进入,到了南边出峡口的地方便会如水库开闸一般,所以每年到了秋天的这个时候总有那么些天狂风不止,只要捱过去便也就没事了。”
淮南郡守小心翼翼地走到凤玉吟面前,伸手把被风吹开的窗合上。他世代都守在淮南郡里,虽然过得富足,却连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未曾经过,眼下朝廷大军入驻,皇帝身边随便一个武官的品级都高他许多,这让他如何能不惶恐。凤玉吟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的老人,知道自己若再不去歇息,只怕他也必然不敢退下。
凤玉吟经过连日的赶路,自己也确实是疲累不堪,又看到众人精神不济,草草吩咐了几句之后就让他们全数退下,
在宫中的生活也算是旰食宵衣,但比起这个还是舒服多了。这是凤玉吟登基这么多年来难得的一次沾枕即眠,一夜无梦。
由于凤玉吟在宫中常常天光未明就要赶往御书房批阅奏章,常年养成的习惯让他即便再劳累都会早早醒来,守在他房外的宫人一看到房中透出灯火来就知道是他起身了,急急忙忙招呼郡守府中的下人打来热水供凤玉吟洗漱,
待他伺候完凤玉吟盥洗,刚要去唤人传早膳来就听见院外一阵喧闹,凤玉吟在桌前才坐定未多久,正是心烦气躁之时听到这吵闹的声音不禁恼道,“什么人在外面喧哗?”
宫人在凤玉吟身边多年,知道这皇帝每日起身之后都要在房里静坐片刻,倘若此时受到打扰必然大发雷霆。想到这个他不禁为院外吵闹之人担心起来,
“陛下,陛下!”
毫不知情地郡守一把推开院外的守卫直直冲进凤玉吟的房间里,宫人还来不及提醒他就见他扑地一声跪在地上,“陛下,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郡守此刻已经是急得满头是汗,哪里看得到宫人在对他连连眨眼。凤玉吟心里不快却也没有立即发作,只是压低声音道,“什么事,快说!”
“今早军营里传来消息说将士们不知何故都开始上吐下泻,有些严重的甚至面呈黑紫气息不继了,微臣恐怕这是中毒之象啊……”
跪在地上的郡守对着凤玉吟连连叩头,惶恐之至。大军就驻扎在淮南郡外,军中所需的粮草皆由他负责运送,现在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只怕追究起来自己大劫难逃。
“你先起来,随朕去看看再说。”
凤玉吟心中虽惊,可面上仍旧从容不迫。两军大战在即,现在军心不稳,要是连他都阵脚大乱,那就真是不战而败了。
他走出房门的时候,昨夜的狂风已停,满院都是枯叶,连院中的池塘也被覆上厚厚一层,然而让凤玉吟惊惧的是那池塘中昨日还鲜活的红鲤一夜过后竟已经全部浮上水面,再无一丝生气。
众人正为此事恐慌不已之时,守城的士兵复闯入院内,对凤玉吟与郡守拜道,“陛下,大人,今早城中河道无故受污,鱼虾尽死,有人饮水之后也是腹痛不止,大夫皆苦无良方,城中如今正民愤四起,说……”
“说什么?!”
凤玉吟目光一冷,那官兵吓得哆嗦了一下,慌忙道,“说是天伐无道……”
“呵呵,天伐无道?”
听到这四个字,凤玉吟怒极反笑,“好一个天伐无道。云清珏,看来朕小看你了,原来你驻在龙井峡外不单是要休养生息,而是在坐等天时。”
郡守显然没有听懂凤玉吟的意思,但他听说城中河道被污,鱼虾尽死时先是惊惶地睁大了眼睛,继而又长长松口气,“还好还好,今日送与陛下所用之水皆取自冰窖,这总不会错了……”
凤玉吟听到他的话,立即问道,“城中有多少个冰窖?能取出多少净水?”
“这才立秋,去年所存的冰大大多已经用去,不过微臣知道城中一些富商家里还有余冰,应该还能凑出一些来,”
“好,你传朕口谕,全城范围收集存冰,同时全城通告,河道与水井中的水不得再饮,每家每户按人丁数领水,还有,把全城所有的大夫都召集到军营来,朕要见他们。”
他吩咐完这些就领着随从向军营赶去,剩下的郡守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提着毛笔记录的手一直在抖,他越来越感觉到这场仗正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在他身边等他部署的士兵拉了一下他的衣袖,“陛下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郡守手中的笔溘然一落,他笨拙地跑到池塘边,看着满池的死鱼良久才从发干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是风,是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