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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病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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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夕景华点了穴道在床上足足躺了半日的凤玉吟一觉醒来时,宫外已是夜尽天明。而他的书房里宫灯彻夜未熄,平日里他这个大鹓帝王翻阅奏折定夺天下大事时所坐的地方此时正有一人代他锁眉烦心,一夜未睡。
坐在书桌前的夕景华一听到内房里传来的脚步声就立刻站起身来迎上去。凤玉吟的脸色较前一日好上许多,但看见夕景华满面倦色,还是不由地沉下脸来,“朕今日才知道原来爱卿你比朕还要忧国忧民,看来将你召入大鹓实在是朕之大幸。”
夕景华闻言,不慌不忙地笑着揽住他,“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微臣一朝蒙受圣恩,心中无限惶恐,若再不做出些政绩来,只怕日后天天要受朝廷上那些老儒生酸学士的白眼。”他说完,又故意在凤玉吟尚未完全恢复过来的腰部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况且,微臣一时不查,令圣体受损,幸得陛下宽仁,不与微臣计较。微臣为大鹓略尽绵薄之力,怎敢居功?”
凤玉吟毫无防备地被他小小‘戏弄’了一下,腰间一软,险些脚步不稳地倒在夕景华身上。他一转眼就看到身旁的人一脸怪笑,不由怒道,“你真是天下间少见的无赖!”
“哪里,陛下谬赞了。”
夕景华太了解凤玉吟的脾气,所以他亦知道戏耍归戏耍,绝不能触到凤玉吟的底线。所以一看到他向书桌走去,夕景华也就不再有意捉弄他,而是即刻换上了另一副表情,
“今日送来的奏章里,大多是针对我以西梁降臣的身份入朝为官的事。说的也无非是些陈词滥调,毫无新意。我挑了几篇只觉得可笑之极,实在无趣。”
“哦?听你这么一说,朕倒是好奇这些平日里曲高和寡的酸腐文人究竟写了什么,这么入不了你西梁才子的法眼。”
凤玉吟心知夕景华的才名冠绝天下,常言道自古文人多相轻,他这一张嘴果然说起别人来绝少好话。未免他太过得意,凤玉吟还是不动声色地暗讽了一下,“依朕看,便是换做你来写,也不过就是这些‘陈词滥调’。变得无非是说法,一个通透的道理让你们这些文人来说,便是洋洋洒洒千字言,绕得人不清不楚。”
说罢,凤玉吟提起朱笔便要落墨,而背向他站的夕景华却悠然道,“这话说得有理,不过为人臣子的,还是得学会察言观色,揣测圣意。这事若让我来,我必然不会上书进言。”
凤玉吟不由好奇道,“如何说?”
“当初是你亲临王府,亲自下旨封我做的四品侍郎,若是我这官儿做了两日都不到便给撤了,日后你这皇帝如何在朝廷上立威?就我所知道的凤玉吟可丢不起这个人。”
“事有轻重缓急,为君者也有为君者的无奈。如果众臣执意如此,就算是朕一言九鼎也不得不考虑人心所向。所以你说得这点理由不成立。”
专注于落笔的凤玉吟毫不客气地反驳夕景华的话。他向来严肃不苟言笑,此时却是不由地露出了些笑容。能与凤玉锦一起坐在这御书房里共谋天下是他从来也不敢想的事情。可是现在这人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与他各执一词,随意说笑。他突然间发现什么千古明君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所求的,也无非是与他共享天下而已……
“那难道是陛下当真舍不得微臣?所以宁愿不顾朝臣的反对也要留下我?”
夕景华故作惊异,趁机搂住凤玉吟把整个身体都紧贴上去。凤玉吟这一天一夜间已慢慢摸透了夕景华的行为方式。一旦他开始故意装傻,下面的动作肯定是动手动脚。凤玉吟全不留情地用毛笔敲了一下他的额头,“又胡来,朕在办正经事。”
“正经事留着到朝堂上办,你这会儿急什么。反正你心中早有定夺,批与不批又有何区别?”
被毛笔敲中额头的夕景华没有一点松开手的意思,反而抱得更紧。凤玉吟眉峰一皱,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转而低声道,“朕的心思你知道?”
“你执意留我,只有一个原因。我知道,你想借机对付云家。”
夕景华靠在凤玉吟的肩上,慢慢舒了口气,像是不愿意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因为他知道凤玉吟的坚持不是来自于对他的感情,而是权宜之计。
他不能奢望改变大鹓江山在凤玉吟心中的地位。他只想有朝一日与凤玉吟之间的感情能够纯粹干净一点。
听到夕景华如叹气一般的声音,凤玉吟的心忽而重了一下。他转过脸看向正靠着他沉默不语的凤玉吟,然后握住他的手,慢慢收紧,
他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借口去反驳夕景华的话。因为一切确实如他所言。可是,这般的心痛却只为他。凤玉吟想说些什么,可是声音卡在喉咙里,又酸又涩。他只能用力地握紧夕景华的手,借着这点紧密相触的感觉来证明自己的真心。
他,并非无情。
天和四年,夏至。以云家为首的大鹓国大大小小数十位官员联名上书反对西梁降臣夕景华入宫为官。尔后,大鹓国主凤玉吟以‘违旨入京,结党营私,犯上作乱’等罪名将这次群臣进谏的发起人云家长子云清潇投入大鹓国的死牢待查候审,旨意一出,群臣皆为之震惊。但更令人费解的是,作为云家后人的云日慕却并未一并收入牢中,云家府邸依然保留,财产也未充公。
一日之后,大鹓边塞守军易帜起兵,以‘清君侧’之名向大鹓国都沐阳城进军。一时之间朝廷大乱,昔日与云家交好的官员纷纷上书陈情与云家划清界限。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也不过如此。
面对如斯乱局,下朝之后的夕景华并未随凤玉吟一起前往兵部商讨退敌之策,而是直接前往关押云清潇的死牢。这座始建于太祖年间的牢房中关押的无不是皇亲贵戚或是位高权重者。所以虽说是死牢,环境却并不十分恶劣。
夕景华顺着狱卒所指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到云清潇的牢室外。死牢中阳光稀缺,终年阴暗潮湿,充斥着一股呛人的霉味。黑暗中的云清潇仅着一件白色单衣,丝毫不见昔日朝堂上的威武和英姿。在夕景华的记忆里,十年前的云清潇虽然只是年长他们一些可是却显得成熟稳重得多,他们曾经也算得上是儿时的玩伴,然而事隔这么多年之后的相见,却是在这种地点这种境遇下,
一直面向墙壁而站的云清潇在听到脚步声后慢慢转过身。他似乎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夕景华,但他脸上的讶然一闪而过,随即又换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云将军难道就不为自己申辩什么吗?”
命狱卒将牢室打开的夕景华一步跨入,走到云清潇的身边。他手中提着的宫灯涣散出淡而温暖的光,照在云清潇白色的单衣上却显得有几分萧索。英雄末路总是让人有种天地同悲的感觉,虽然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也许并不值得同情,可是,谁不是在做着天理不容的事呢?
“申辩?”
云清潇兀自一笑,满脸嘲讽道,“君要臣死,臣敢不死?既然陛下决意除去云家,申辩又有何用?”
“可是要云将军死的人,当真是陛下么?”
夕景华将手中的宫灯挑高,灯壁上扑着一只小小的蛾。通透的火光里它张开翅膀,绕着火来回徘徊,始终不肯离去。他用手指轻轻夹住那只蛾的翅膀,将它捉出来放掉,幽暗的牢房里似乎安静得能听见宫灯里蜡油燃烧的声音。夕景华将灯挂起,然后拍了拍云清潇的肩,感慨道,“令弟云清珏已在边地起兵,不出半月两军必然交战。届时,你定难逃一死,我敬你是个好哥哥,可惜你懂怎么去保护自己的弟弟。你这样帮他,何异于玩火自焚?”
“侍郎大人的话,我不明白。”
云清潇面色一白,显然是没想到夕景华会这么说。他无意的一眼瞥见墙壁上的那只宫灯里,被夕景华放生的飞蛾又一次扑着翅膀飞回灯壁,这一次夕景华没有再把它捉出来。不出片刻,那宫灯里飞蛾的影子便消逝在火光中。
顺着他目光看去的夕景华淡淡一笑,将宫灯拿下递到云清潇的面前,“我从前只知道飞蛾向火而生,今日才明白为何明知要死却还是一味向前。大抵是那只飞蛾爱上了这团火吧。无论别人想怎么救它,只要火不熄灭,它总会回来,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与它在一起。云将军,你说我讲得可有道理?”
“……”
沉默中的云清潇低着头细细摩挲着那盏将飞蛾瞬间吞噬的宫灯,然后他将那灯掷在地上,细小的火焰慢慢将灯壁燃着,牢室里的光随着他的动作黯淡下去,夕景华只是看着他逐渐被黑暗淹没的影子苦笑摇头,
他不过是来送他一程,可为什么看见云清潇这副模样,心却有些不自觉地疼痛。
大概,他自己也是那只飞蛾吧……
夕景华从死牢里走出来的时候,云清潇仍然没有抬头地望着墙角燃尽的宫灯。一瞬的黑暗里,他似乎听到某个声音由远而近。然后他终于想起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云清珏拉住他,贴在他耳边轻轻地叫他大哥,
也许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一声大哥更令他留恋无法割舍的吧,
“宗主,楚归鸿那里有消息了。”
因为云清潇的事而有些莫名伤怀的夕景华一出牢房,藏身在暗处的风月轩就急急忙忙地现身,凑上夕景华的耳边低声道,“说是想约你详谈,时间就在今夜。”
“他像是比我还急。”
立刻心领神会的夕景华一扫方才脸上的阴霾,他胸有成竹地对风月轩吩咐道,“你可以出宫去安排接白风羽和孙昊阳入城的事情了。”
“宗主,当真不杀孙昊阳了?”
原本以为夕景华对楚归鸿说可就他们一命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没想到夕景华当真是要帮孙昊阳逃走。且不论鬼门与孙昊阳的恩怨,就冲着夕景华的脾气,伤过凤玉吟的人,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放过?
“杀了他未必能解决所有问题,我留他一命自有我的道理。你们绝不能擅动他,听到没有。”
风月轩愣愣地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忽闻夕景华掩袖低声咳嗽,不由惊道,“宗主!”
“不要大惊小怪,我无事。”
夕景华虽然是这么说,可是胸口的闷气怎么也得不到平顺,反而是越咳越难受。风月轩忙扶他在一边坐下,摸出身上的药让他灌下。这药平日里只需服用一粒便能见效,可是今日夕景华服下之后却不见好,仍是惨白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先扶你回去休息,今夜的事缓缓再说……”
“不,这事……咳,这事不能耽搁……”
他话说不到一半就抚着胸口说不下去。风月轩看着又急又心疼,好不容易往他身体里灌进了些内力,夕景华的脸色才缓和过来。可是方才捂住嘴的衣袖上竟是殷红一片。风月轩气得二话不说,点了夕景华的穴道就把人架着就往宫外走。他自然知道风月轩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要是被修冷秋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今夜必然是哪都不能去了……
夕景华在心里叫苦不迭,只恨不能多出一只手来解开自己身上的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