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清倒影 （非清穿）》时晴

6、危机於决心

　　那一晚的三天后，皇阿玛殡天了。

　　临终之际，在熬人的高烧中，皇阿玛磨尽最后的精力，下了一道罪己诏。诏书上罗列自己执政以来的十四条罪状，痛陈施政缺失，对自我进行全面且深刻的批判。

　　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兹矣。自亲政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
　　祖、太宗谟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
　　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他一身槁素，走进暂设于乾清宫的殡宫，跪在皇阿玛的梓宫前，一字一句宣读那份罪己诏。

　　帝王是天子，是俗世的至高存在。帝王的尊严，有史以来就是远胜过一切的存在。是什么原因，让皇阿玛在临终前召告天下，这般严厉的责备自己？

　　……且明季失国，多由偏用文臣。朕不以为戒，委任汉官，即部院印信，间亦令汉官掌
　　管。致满臣无心任事，精力懈弛，是朕之罪一也……

　　是朕之罪一也……

　　是朕之罪一也……

　　一罪一罪又一罪，他无法去想象在痘疮折人的痛苦中，皇阿玛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拟这道遗诏的。在生命的最后，皇阿玛这般全面地否定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朕既知有过，每自刻责生悔。乃徒尚虚文，未能省改，过端日积，愆戾愈多，是朕之
　　罪一也……

　　皇阿玛的每个字，都用力地敲击在他的心上。他终于明白，这份遗诏不只是召告天下之用，还是皇阿玛留给他的最后话语。

　　详列自己执政其间的缺失是为了他，痛责自己的罪过也是为了他。为了达到惩前毖后之效，让他不要再踏着自己错误的步伐，所留给他的最初与最终的礼物。

　　膝行数步，他在冰冷的棺椁上摸索着，试图找到一些关于那张年轻又苍白的脸的线索……一切来得太突然，他还来不及好好记住他的面容，还来不及好好跟他平心静气地说句话……就算遗弃了他八年，终究……

　　他还是他唯一的皇阿玛啊！

　　他责备自己对皇阿玛的冷漠与狠心，捧着皇阿玛的罪己诏，无法自己地跪在梓宫前大哭。

　　他答应皇阿玛，只哭这么一次，只在这一刻软弱。因为在这份遗诏最后一段的四十七个字，从此改变他的人生。

　　朕子玄烨，佟氏妃所生，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
　　日，释服即皇帝位。

　　皇阿玛说了，要在天上看他如何守着祖宗的江山。皇阿玛，您看着，这天下既是玄烨向您讨来的，玄烨就不会后悔，也不会让您失望！

　　在数年一无所有的日子过后，接连失去了父亲与母亲，年仅八岁的他──爱新觉罗‧玄烨，讽刺地得到了人人欲求的天下。

　　在皇祖母太皇太后的扶持下，他迈向了他的帝王之路。按照祖宗旧制，皇帝年幼，国家政务应由宗室的亲王摄政。但由于先皇即位时皇叔多尔衮擅权对皇权构成威胁的前车之鉴，先皇与太皇太后决定不依旧制，改由异姓大臣来共同辅政。任命在与多尔衮斗争中有功的上三旗重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政大臣，其中以三朝元老索尼为首辅大臣。

　　皇阿玛临终前对他说，正黄旗的索尼虽能文能武，但因年纪已长，难再成大事。苏克萨哈出身正白旗，因反出多尔衮而受到重用，但其人有过反叛纪录，不可尽信。至于镶黄旗的遏必隆与鳌拜，遏必隆无主见、遇事软弱，但鳌拜侍君三朝，忠心事主、始终不渝。在太宗去世后，时任镶黄旗护军统领的鳌拜坚决立父皇为继承人，甚至不惜与多尔衮兵戎相见，并因此与多尔衮结下怨仇，在其摄政时曾遭三次论死，仍不愿为谋求个人利益而依附多尔衮，赤诚之心，天地可表。

　　他听从父皇的遗愿，对鳌拜信任有加，将应由皇帝亲统的上三旗兵权，在他长成亲政之前委托鳌拜代为掌理。原本居四辅臣末位的鳌拜军权在握之后，势力日益扩大，打破了四辅臣共同辅佐幼主的均衡局面。加之以索尼正直，厌恶苏克萨哈卖主求荣，遇事多支持鳌拜，遏必隆又一向对同为镶黄旗的鳌拜马首是瞻，造成鳌拜逐渐坐大。鳌拜是权力欲望极强之人，仗着年轻气盛，放胆结党营私，专横跋扈，随意陷人入罪，渐渐不把年幼的皇帝和其他辅政大臣放在眼里。

　　鳌拜滥用了他的信任，无限扩大自己的权势。对先皇坚守臣节的忠义之臣，在他这朝，成了霸道蛮横的权臣。在此同时，历经三朝多次宫廷斗争的索尼，以年老多病为由，采取不与鳌拜发生冲突的回避态度。一时之间，鳌拜权倾朝野，无人敢与之抗敌。连他这个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对于军权在握的鳌拜都无可奈何。

　　是的，就算身为九五至尊，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忍！因为上三旗的帝王亲兵早已成了鳌拜的私军。

　　在朝堂之上，鳌拜屡次顶撞他，他忍。鳌拜当着他的面喝叱大臣，他忍。连朝贺新年时，鳌拜身着代表皇帝的明黄色袍出席他也能忍。

　　至少，目前鳌拜还顾忌着他是皇帝、敬他三分，尚未计划僭越谋反。

　　“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他很清楚。一个未亲政的皇帝，只不过是附和辅臣决议的一枚印章罢了。所有的实质权力全牢牢握在鳌拜手中，群臣均仰鳌拜鼻息，无人敢提异议。在这种情形下，满朝文武，没有一人能够让他放心信任。

　　在鳌拜眼里，皇帝跟太皇太后只是关在内庭这个华丽皇宫里的笼中鸟。若一朝他有心谋反，只消调动上三旗围住京畿，假托皇帝病逝，群臣在武力威逼下必定噤声，皇位即可亲易到手。

　　所以，他忍！为了保护昭圣太皇太后（後谥号为孝庄）与仁宪太后的安全，他能忍。为了不让祖宗的江山落在残暴好杀的鳌拜手里，他更要忍。在他长大亲政之前，在他获得朝中大臣忠贞之前，他告诉自己，他们皇室，只是被架空权力的孤儿寡母，要能忍人所不能忍！

　　他强迫自己成熟。他压抑、喜怒不形于色，处处以大局为重。

　　这一年，鳌拜假托新修历法之名，对钦天监官德国传教士汤若望栽赃陷害，认为先皇之死是汤若望为荣亲王所选的入殡日子不吉利所致。在狱中的拷打审问中，汤若望不堪折磨中风病重，他知道後连忙让老祖宗出面为汤若望求情，赦免了死罪。但罪可赦、健康却已不能挽回，出狱后没多久，他敬重的师傅便辞世了……汤若望是皇阿玛最亲近的大臣之一，皇阿玛甚至称呼其为玛法。因着这层关系，他也一直敬汤若望为师。鳌拜这回欺向他身边亲近之人，此举直接摆明了向他这个皇帝挑衅。

　　他还是忍，但不再坐以待毙，他必须保护亲族、保卫江山。为了达到遏制鳌拜的目的，他决意提前大婚，藉由让朝中大臣的姊妹儿孙入宫，拉拢朝臣以增加皇室的奥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