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忘草》冯颜

3、范遥

　　3．范遥

　　走回熟悉的教室真是一件让人觉得美好的事情，殷离背着重重的书包，偷偷地将身子掩在了门后看着里面那些可爱的同学和老师们。这么多年以来，她早就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样一个小小的伎俩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学生可以有的任性。她的眼睛贴在后门的缝隙里看着排排人头。个子娇小的椰花夫人在讲台上讲着《新青年》，她的眼睛在镜片底下紧紧地盯着下面的人，里面的精明能干让殷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灭绝师太，这个小小的女人在她的初中三年里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如果不是她的严厉督促，恐怕自己不会有今天。殷离想着想着，忽然心中有莫名的激动，高中三年将要结束，可是她似乎觉得这三年带给她的远远比不上初中三年的繁复，那三年之中，她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教室里有朗朗的读书声传过来，惊醒了殷离的回忆，她愣愣地回过神来，忽然感觉到脸上有冰凉的眼泪，原来时间慢慢过去，还是有些东西放不下。她抬头看自己的位置，那里空空荡荡，但是吸引着很多人的目光。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比她更希望她能够被提前录取，这个位置一旦空出来了，就会引起新的逐鹿中原，他们都有梦想，都想在金字塔顶端坐一坐，那里寒冷，但是高高在上。殷离顺着人们的目光看向他们的脸，他们的脸上没有一点点掩饰的欲望，他们想要她的位置，这没有什么可掩饰的。殷离心里并没有什么芥蒂，她明白他们的心，可是心里毕竟是有一点点顾影自怜，这几年来，她自问在班级里人缘并不坏，可是到得现在，她知道了，她并没有什么人可以依赖。她懒懒地收回目光，眼神在教室里的淡淡阴霾中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影子的末端停留在一张淡漠的脸上，夏雪宜的脸，在教室角落里好像是一个孤独的剪影。殷离看着他的眼睛竟然也在某个瞬间停留在她的空位之上，眼睛里的神情让她悚然心惊，那样如水的温情脉脉。殷离的眼睛滑落在那张熟悉的脸上，六年的同窗，到得如今，这一眼竟然是认真的第二眼，第一眼，在初三，她的梦魇开始。
　　初一那年，殷离在灭绝师太的班上并不出彩，她长着红彤彤的苹果脸，第一眼看上去是个不知世事的孩子，所以她的第一年是在大家的纵容与呵护下度过的。那年的圣诞节，有人送她贺卡，称呼她为老实的孩子。殷离愕然，继而大笑，她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现灿烂的褐色，像一枚琥珀。
　　初二那年，殷离成为了灭绝师太班上最出彩的孩子，聪明，但是成绩并不好。她的脸仿佛在一夜间长大，虽然仍是圆润晕红，但是眼睛里决绝的光芒让人觉得高高在上。她的身边有了很多朋友，众星拱月一般，她的妙语连珠，她的狡黠灵动，她的不可捉摸，在整个班上是个奇迹。于是，她便目空一切，除了蓝衣男子范遥，在他面前，殷离只是从前的孩子，卑微而羞涩。
　　范遥是他们的班长，有漂亮的侧脸，他一笑，便是阳光。殷离常常在他的身后，悄悄咬着铅笔头，偷眼看他的侧脸在盛夏的灼热阳光下轮廓分明，好象从前希腊神话中最吸引殷离的阿波罗。而那一天，范遥一身蓝衣，逆着阳光走进教室时，殷离感到毛发的焚烧。她的眼睛贪婪地灼上范遥的脸，脸上决裂的笑。殷离身后坐着的卫璧斜着眼睛看着他面前女孩脸上的执著，他没有想到他心中傲气的女孩子竟然会这样的卑微而痴迷于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摇了摇头，看着那团蓝色的光环在殷离的眼睛里沦陷，那双眼睛是幽黑的深潭，无底的洞。
　　后来的日子里，殷离与范遥在别人的眼睛里淡漠地奇怪，他们坐前后座，可是不太说话，偶尔的交谈也是匆匆。范遥的美好在他们初二那年的末尾成为了其他女孩子的高高仰望，而他，也适时地选择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蓝凤凰，泼辣的性子并不下于殷离，转睫一笑，神采飞扬。殷离在他们身后看着蓝凤凰的脸。她并不讨厌她，蓝凤凰的笑容很像她，混沌的清明。
　　初三那年，殷离不再出彩，但是成绩彪炳，她的突飞猛进让灭绝师太高兴，但是那个精明的老太太明白是什么原因，她也曾经向殷离暗示过。殷离只是淡淡地点头，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细微变化能瞒过她，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还是秘密，灭绝师太不屑于这些小儿女的感情，她只需要殷离的好成绩。而那个时候，殷离也以为她的秘密只有灭绝师太一个人知道，可是直到有一天，她在狭小的楼道里看见夏雪宜的脸在昏昏灯光下半明半暗，他直直地站在她的面前，挡住她的去路。殷离听见他说：“范遥不属于你。”在那一刹那，殷离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她看着夏雪宜那张飘飘乎乎的脸，喃喃地说道：“我知道，但是我只属于他一个人。”夏雪宜的脸在昏暗中没有任何表情，他垂下头，猛然仰脸的瞬间黑发飞扬，他盯着殷离的脸，一字一铁：“实际上，你是恨他的，他蔑视你。”殷离看着夏雪宜的脸，她的眼睛里立刻弥漫着泪水，是的，寂静无人之际，她的心中高声呐喊。没错，她是恨他的。她记得范遥在那么多人面前冷冷地说道：“殷离，哼，她有什么可得意的，只不过仗着老师喜欢她。其实，她有什么可以炫耀的，她的成绩那么差。”殷离的眼睛在灼热的阳光里酸痛难当，她仰天看着明媚的阳光，第一次怕它的热烈，她在此时此刻，宁愿做一抹墙角的青苔。她从此怕阳光，于是，她也怕面前夏雪宜如同阳光般灼热的眼睛。她猛然推开他，疯子一般跑上了楼。留下身后的夏雪宜如同雕塑般直直站立，他的眼睛在殷离的背后燃烧她的影子。
　　高一那年，殷离和阿朱勾肩搭背地站在分班表前面，阿朱嘴里叼着一支棒棒糖，含糊不清地说：“阿离，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清楚，你当年成绩那么烂，怎么后来那么恐怖啊？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把范遥气得要死，你抢了他的第一名嘛。”殷离没有回答，她紧紧地盯着分班表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她的名字在很上面的地方，下面是范遥。她仰脸看了一下碧蓝的天，眼睛里有残酷的笑容，她想起初三那年，她没日没夜地学习，疲惫不堪时，她的头深埋在枕头下面，嘴里狠狠地吐出两个字：范遥。
　　阿朱回头看了看殷离，忽然大叫了起来：“阿离，原来夏雪宜和我们在一个班啊，那个怪人。”殷离的心猛地震了一下，她居然会怕，怕到心旌动摇。她回过头去，看见远处，夏雪宜和他的铁哥们殷梨亭慢慢地走了过来，两个高大挺拔的男生在阳光下分外出色，阿朱色狼似的吹了声口哨，笑着说：“阿离，你看到没有，那个怪人还是挺好看的，是不是？”殷离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的眼睛不敢停留在夏雪宜的身上，那个穿着红色T恤的男孩子在阳光之下，侧脸轮廓的漂亮并不下于范遥，他的眼睛从遥远的地方掠过了殷离的脸，似笑非笑，带着几分讥诮，仿佛洞穿了殷离的心。
　　殷离转身向外面走过去，不敢看后面夏雪宜的脸，她的脸低得不能再低，于是旁边的人看不见她的脸上泪光灿烂。她低着头向前走去，在拐角处撞上了一个人，抬头看时，愕然竟是范遥，蓝衣男子范遥，脸上的神情还是和以前一样冷峻高傲，他冷冷地看着有些慌乱的殷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匆匆离开了。殷离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范遥的身影从拐角处消失，脸上的泪渐渐干了，笑容隐现，范遥，范遥，你终于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