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忘草》冯颜

11、游坦之

　　寒假过得真的是很快，殷离只不过是在家里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就已经到了寒假的尽头。收拾好行囊的殷离百无聊赖，就在家里乱晃，晃得老妈眼睛都花了，在一边气得牙根直痒痒，却又不敢对她怎么样。每次只要她一说：“像你这样子败家子还不如不要回来呢，一回来，就把家里扫荡得一干二净。”殷离就会马上冲到她亲爱的老奶奶那里作出一脸无辜状，她那双大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像抱含着泪水一样水灵灵的，让人一看以为她在强忍着眼里的泪水，老奶奶一看见她这个样子，立刻就会很心疼，马上责骂殷离的妈妈不知道疼爱女儿。殷离的妈妈最听老奶奶的话，听见老人家这样说，也就只能唯唯诺诺，不敢再说一句话。到了外面，老妈才会得意地笑笑，伸过一只魔爪来揪住了殷离的脸颊，扭得她脸颊发热，龇牙咧嘴。
　　熬啊，熬啊，殷离在老妈的魔爪之下过了剩下来的几天，终于熬到了回学校的那一天。老奶奶看着殷离提着大包小包往外走去，眼里立刻噙满了泪水，看样子就好像快要哭出来一样。而在一边的老妈一改平时的样子，脸上也没有了平时那种无所谓的神情，却带了一点悲哀的神色，好像也在为殷离的离开而伤心。殷离偷眼看着老妈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表情，心中也涌起了一点点的依恋。她回头看了看平时都看熟了的家，忽然之间觉得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还有很多东西是她从来就没有真正熟悉的，现在却没有时间来懊悔平时的疏忽了。提着行李往外决绝地走了出去，殷离不敢回头看她的家，她害怕她要是一回头，就会泪流满面。
　　经过了火车，汽车，步行，殷离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终于来到了学校，刚到宿舍，就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落水狗。大冷天的，殷离却是一身汗，浑身上下就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真是狼狈至极。刚刚到宿舍就瘫倒在地的殷离全然忽视了其他三个人惊奇的眼光，王语嫣和黛绮丝是觉得她全然都不顾淑女的身份，而凌霜华则是好奇地看着这个女人把自己陷在一堆行李中间，就好像是蓬勃的一丛野草之中突兀出来的一只负重的蚂蚁。凌霜华经过了一个寒假自然不会放弃这样一个好机会，她伸出手来就像偷袭殷离，殷离的警惕性经过一个多月的锦衣玉食，却也奇迹般的没有什么退步，防敌于未然，早就机警地做好了防范措施。
　　就在这样一个千钧一发的时刻，王语嫣和黛绮丝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一切工作，眼巴巴地期待着这场世纪之战的来临。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殷离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把两个蓄势待发的人从寂静中惊醒了。殷离恨恨地拿出手机，斜着眼睛看了看身边也是一脸失望的凌霜华，狠狠地说：“你等着，我等会儿再过来跟你过招。”殷离安顿好了凌霜华，伸手从一大堆杂物中找到了手机，一看名字，居然是“游坦之”。
　　游坦之与殷离的关系并不太亲密，自从胖头陀使用了那样一个变态的座位规则之后，殷离就变成了这一排中间的异类。他们班从来都是男生比较占优势，所以前十名中间女生少得可怜，但是殷离却并没有因此成为“排花”之类的人物，不是说她长得太差强人意，而是她的性格实在是与“女生”这个听起来都那么温柔娴静的词语格格不入。她常常和老段卫璧他们勾肩搭背，好像是兄弟一样，全然也不会顾及自己所谓的形象。所以，在这个班级里好像不太能有男生会借机接近她，除非是有的时候他们为了套她的作业，才会甜言蜜语，眉目含春，把殷离夸的好比天上仙女，月中嫦娥。虽然殷离也知道他们嘴里说的话大多是假的，但是女孩子总是喜欢听到好听的话，于是就乖乖地上了他们的圈套，把作业交给他们抄。听好话的后果自然是被胖头陀发现有很多分作业是相同的错误，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喜欢帮助别人的殷离同学，一顿大骂少不了，就差打了。可是殷离的这种好习惯居然是三年如一日，一点都没有改变，这让胖头陀忽然之间觉得自己闻名于世的骂功在殷离身上起不到什么效果，自然感到很郁闷。直到他们班的第一个聚会，胖头陀才忍不住去问殷离这件事到底有什么玄机。殷离傻傻地听胖头陀问她这个问题，听了很久才听清楚他到底是在问什么，她呵呵大笑，对胖头陀说道：“老师，那是因为他们经常在夸我很漂亮的缘故。”看着胖头陀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殷离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终于抱了一剑之仇，看看由于胖头陀的那个变态的座位规则，把殷离搁在一群男人中，害得她变成了现在这个假小子的样子，没人把她当女孩子看，也许除了耶律齐吧。
　　那个时候，游坦之和殷离的关系和这个精英排的其他男人一样，就好像是兄弟一样，没有什么特殊感情。所以这个时候游坦之忽然很温情脉脉地发短信来问殷离有没有安全到达学校，这让殷离感到有点不太适应。她看着手机嘴里喃喃自语，好像是中了邪一样。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让凌霜华觉得很惊异，认识半年以来，她可从来没有见到她变成这个样子。虽说这个时候毫无戒备的殷离是一个很好下手的猎物，但是凌霜华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偷袭。她是没有偷袭殷离的人，但是她却偷袭了殷离手里的手机。她一把抢过了殷离手里的手机，仔仔细细地把这条只有几个字的短信看了n遍，嘴里也开始絮絮叨叨，就好像是殷离刚才的那个样子。过了半晌，殷离和凌霜华互看了一眼，忽然之间爆发出了一阵花痴般的笑声，把整层楼的人都吓坏了，不知道经过这个寒假，这两个平时看起来还算正常的女人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她们先是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然后便成群结队地偷偷凑到她们宿舍门口，往里面看去。事实却与她们想得很不一样，这两个刚才还像疯子一样的女人这个时候居然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子前面，还有点让人受不了地拉着手在谈心。面面相觑的人群马上四散，她们的大好青春可不要浪费在这两个变化多端的女人身上。
　　凌霜华看着手机短信良久，然后慢慢地将它删掉了。殷离就这样呆呆傻傻地看着凌霜华一系列的动作，心里一片模糊，不知道现在她到底要做什么。这几年，她的生活中只有无穷无尽的学习，学习，没有其他的什么东西能够让她漂离思绪。范遥早就已经是过去时了，她不再需要这样缥缈的感情来慰籍如此苍凉的生活。可是现在，游坦之忽然之间将她的生活打乱了。从高中开始，殷离像身边的男生一样，把她自己看成是一个小男生，到了大学，由于王语嫣和黛绮思的衬托，她那成天马尾辫高挑，身穿宽松的休闲服的样子，是人都不会将她看成是一个女孩子。现在，现在，她好像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她跟其他人一样，必须真正认清楚自己。
　　以后的日子里，游坦之的短信绵延不断，天天都在关心着殷离的生活，面面俱到。开始的时候，殷离还不太习惯于这样子的脉脉温情，有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来作出回复。可是，渐渐地，她好像已经习惯于这种每天一次的关心短信。殷离也觉得自己变了很多，从来都是大大咧咧，喜欢呵呵傻笑的女孩子竟然有一天也会使使小性子，说话刻薄但是不失娇嗔，一天两变，两天三变，有的时候连凌霜华都不知道她到底想怎样。虽然她自己和凌霜华都觉得她这个样子很不正常，但是王语嫣和黛绮丝都觉得形势大好，殷离终于开始像一个女生了。而可怜的是游坦之，他浑然都不知道是他的一个短信将殷离从以前的不通世事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她的百变性格将他平淡的生活装点得多姿多彩，让他以前灰暗的人生变得充满了光亮。
　　有的时候，游坦之坐在D大光秃秃的草坪上看着天上快乐地翱翔的白鸽，心情好得就想要欢呼出声，将自己这段时间遇到的好事情统统宣泄出来。可是，他不敢，隐忍的性格让他在人前保持着一幅沉着的神情，颇似古井无波。可是真正到了感情爆发的那瞬间，他真的已经没有办法控制心底的熔岩爆发。殷离的样子在他的眼前渐渐地浮现了出来，从前在高中的时候，殷离是一个慧诘的女子，口齿伶俐，眼波流转。虽然她在同学们的面前是一个假小子的模样，但是那偶尔一抬头灵动的眼神已经足以令他感到心动。
　　好不容易，游坦之终于鼓起了勇气发了一个短信给殷离，他惴惴不安地看着手机上闪烁的微光，想象殷离看见短信时会是怎样的场景。他很害怕地想，依殷离的脾气，她一定会发飚，然后发短信来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想到这里，游坦之忽然很后悔刚才的举动，说不定这样一来，殷离就再也不会理他了，真是得不偿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游坦之额上慢慢地流下了一滴汗水，他开始有点害怕了。可是到了最后，殷离很安静地回了一个充满了谢意的短信，这个反常的举动倒是让游坦之感到有点不真实。
　　这段充满了不真实的生活让游坦之的喜悦持续了一个月，直到有一天他实在是忍不住向殷离吐露了心声，他的美梦才在自己的鲁莽之中破碎了。那一天，刚开始的时候游坦之以为这一次连老天都帮忙他。他找了一个借口把殷离找到了D大，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所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话可以说。殷离看着他那副没话找话说的样子，心里感到狐疑，但是却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于是就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接下来会怎么表演。游坦之紧张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在一边搓着衣角发呆，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殷离，你吃饭了没有？”殷离当时差一点就要喷饭，忽然才想到现在自己还饿着肚子呢，实在是没有饭可以让她喷。她就这样带着一丝笑意看着游坦之黑黑的脸慢慢地变得红涨，直到变得发紫，简直可以开果子铺了。但是，不管他怎么变换他脸上的神色，他最后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殷离等得实在是不太耐烦，于是一甩头发就出去了。游坦之跟在后面后悔莫及，但是却没有办法阻止，只能慢慢地跟着她走出去，心里感叹着这样一个好机会的丧失。
　　走到了车站上，殷离看着面前一大群在等车的人，心情烦杂，脸上的神情当然就不会那么好看了。游坦之一见她这神态，心里马上就懊悔了起来，本来是想找个好机会跟殷离表白的，没想到还惹得她老大不高兴，真是得不偿失。殷离看着一辆辆陌生的车子快速地从她的身边开来开去，心里简直是烦躁透顶。游坦之这个时候的心情比殷离也好不了多少，好不容易，他看见了一辆车子可以回N大，马上就把殷离推了上去。殷离快步走上了车子，回头还是狠狠地瞪了游坦之一眼，一言不发，虎着脸就上去了。游坦之看着车子一溜烟就走了，心中好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马上就灰溜溜地回学校了。走不了两步，他还是回头看过去，只见汽车开过的地方有一只鸽子从天空上飞过去，还是那样快乐，但是已经不再潇洒。
　　殷离坐在汽车上闷闷地发呆，心里盘算着游坦之到底想做什么，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她好像已经知道了他想说的话。通过游坦之这一个多月连续不断的短信攻势，殷离已经差不多被训练地心细如尘，每一个细节她都不会放过了。她想到这里，不由得露出了一抹狡黠的微笑，看着窗外的风景在她的面前快速掠过，她的心情不由得非常愉快，直到忽然发现她眼睛里看见的场景好像与平时看见的不太一样，才忽然察觉她好像走错了路。
　　看着售票员惊愕的表情，殷离脸上也只剩下一抹苦笑了，原来她果然走错路了。下了汽车，她看见了陌生的场景，陌生的人群，这可让她觉得有一点害怕。虽然平时一直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是总还是一个小女孩子，遇到这种突发事件自然一筹莫展，最后好不容易和售票员阿姨缠七缠八，终于搞清楚了路线。她气狠狠地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之上，心里把游坦之骂得狗血淋头，全怪他，害得自己现在一个人被丢在这个破破烂烂的鬼地方等着不知名的车子过来。想得心中火大，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开始发手机短信去骂游坦之。她是骂得兴起，全然没有顾及到自己把状况讲得太严重了，以至于让人以为她被什么人拐卖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可是这次，游坦之却没有很快得发短信过来赔罪，殷离的手机显示灯上一直都是暗暗的，这种反常的情况使殷离觉得很奇怪。还没等到她想到什么，就看见售票员阿姨口中的那辆救苦救难的车子缓缓地开到了她的面前，殷离马上爬上了车，心中终于感到有一点儿安静。
　　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学校，殷离一下车就不小心摔到了地上，看着自己新买的裤子上的灰尘和一小块破烂，殷离开始感慨今天真的不是一个好日子，至少对于她而言。回到了宿舍，殷离就把重重的背包甩到了桌子上，却不小心甩到了凌霜华的头上。凌霜华正在认真地看着一本小说，只当缠绵之际，却被一个天外飞仙弄得头昏脑胀，正想开口大骂，却看见了殷离一张臭脸。眼见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可以听，凌霜华再也管不了头上的疼痛了，凑过去看着殷离冒着火的眼睛，奸笑着说道：“说吧，遇到什么煞神了，连你这个人见人怕的鬼丫头都会变成这副样子？”殷离看着她这副过河拆桥的样子，心里恨得牙根直痒痒，但是对凌霜华的恨又怎么能够及得上今天所受到的窝囊气。她看着凌霜华的脸，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到伤心处，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把指关节捏得吱吱咯咯响。
　　听完了殷离的讲述，凌霜华紧绷着脸忍着笑，只憋得脸上红彤彤一片。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就笑了出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指着殷离笑道：“哈哈，没想到游坦之竟然会这样胆小，今天你去他那里，我还以为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真令人失望。”说着，她一边偷瞄着殷离破破烂烂的裤子，一边摇头叹息。殷离看着凌霜华没有良心的死样子，嘴里开始嘟嘟囔囔，却又想不到说什么。
　　两个人各怀心事，凌霜华刚想再嘲笑殷离两句，却见殷离的手机指示灯在不断地闪亮。她推了推殷离，努着嘴让她看手机。殷离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打开一看，原来是游坦之的，一见游坦之的名字，殷离就气不打一处来，嘴里骂骂咧咧。短信的内容让她差一点把心爱的小手机丢在了地上，游坦之这个傻瓜，知道了由于他的原因，让殷离一个人坐错了车，心里万分着急，忍不住就向殷离吐露了心声。凌霜华见殷离脸色有异，马上抢过了手机看短信。等看完了短信内容，凌霜华那张长脸挂得更长了，简直笑得死去活来。
　　由于经过了凌霜华这个长舌妇的宣扬，殷离和游坦之之间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宿舍，虽然殷离气得没有话好说，但是王语嫣和黛绮丝两个人却对她感到十分羡慕。大学生活已经过了差不多八分之一的样子，本来大学生活在她们的心目中是充满了自由和浪漫气息的。在N大，男女生的比率是二比一，算起来，女生在这里应该很受欢迎，可是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们两个人的感情生活还是一片空白，怎么不叫她们的心中荡漾出酸涩的小火焰？现在看起来，平时最像男孩子的殷离居然有可能第一个踏上幸福的恋爱生活，真的是不太公平。
　　她们两个人心中不平，在一边窃窃私语，可是殷离却丝毫都不觉得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地方，她撅着嘴，坐在一边发呆。凌霜华这个时候好像变得有一点老实，她看着殷离一副长吁短叹的愁模样，也是微微叹息。过了一会儿，凌霜华拍了拍殷离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阿离，你现在怎么办？”殷离斜了凌霜华一眼，懒懒地说道：“什么怎么办，我怎么会知道？”凌霜华哧得一笑，装出一副过来人的姿势深沉地看着殷离说道：“要是你觉得他人不错，不妨给他一个机会。”殷离本来以为她会带来什么好主意，听到这里只觉得眼前一花，差一点就要栽倒在地。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蜷缩在椅子上，嘶声说道：“大姐，还以为你会说出什么有建议性的话呢，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凌霜华没好气地看着她，一副不识好人心的感慨。殷离却没有管她的死活，转过身子，继续托着腮帮子想她的小心思。
　　烟花三月的N大，在现在的殷离看起来真的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她背着手在校园中走来走去，全然无视旁边的凌霜华怪异的嘴脸。想了很久，殷离都没有想好到底应该怎么对游坦之，他是一个好人，温文尔雅，体贴入微，但是她总是没有办法把这个从来都是被她看作大哥的人想象成在她的身边为她挡风遮雨的人。校园里这个时候春暖花开，一对对红男绿女在校园里晃来悠去，煞是抢眼。这番情景不但让早就心怀春意的王语嫣她们感到心旌动摇，就连从来都没有想过恋爱的殷离都觉得有一点心动，但是殷离一直认为自己是那种极端自私，宁愿别人委屈，也不会让自己委屈的女生，所以要她接受一个并不太喜欢的男生简直是很不可思议。虽然她脑中一直都持有这样一个固执的傻念头，但是心里还是有一点动摇，其实在她的心中也是很渴望这样的感觉。
　　事情的发展非常缓慢，直到三月底，殷离还是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所以忧心忡忡的她决定回家玩玩。她可没有想到这次回家她不是一个人回去的，凌霜华这个厚脸皮的女人非得跟着她去看看江南的美好风光。于是两个人在火车上互掐着踏上了归程，刚下火车，就看见了老妈那张终年带着一点讥讽的笑容的脸。殷离很震惊，没想到会有这样子的结局，可是她的感动并没有持续多久，就看见了殷离的妈妈把眼睛迅速地转向了殷离身后的凌霜华。她的笑容愈加的灿烂，连忙走了过去，抓住了凌霜华枯瘦的小手，亲切地太过分地说：“哎呀，你就是凌霜华吧，真是欢迎欢迎。听见你要来，我们家里人都高兴坏了，赶忙来迎接你了。”殷离脸上的感动神情在这一个瞬间变得凝固不动，她本来以为在这个时候会上出感人肺腑的母女情长场面，谁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真是伤感。看着老妈已经亲热地搂着凌霜华向外面走过去，她赶忙跟了上去，手里还得拖着一大堆大大小小的行李，她自己的和凌霜华的。
　　在殷离的家里酒足饭饱的凌霜华打着饱嗝晃到了殷离的面前，偷眼看她那张火气十足的脸，阴笑着说道：“怎么了，在这里打扮成喷火女郎啦？”殷离正在郁闷之中，耳边还传来这种魔音，不由得更是火大，却又不敢当面骂凌霜华引来家里人的一致反对，于是只能自己去睡觉了。
　　正在半睡半醒间，忽然觉得鼻子里面很痒，勉强睁开了睡眼就看见凌霜华那张放大了的长脸在看她。又气又怒之下的殷离刚想一巴掌打过去，想到老妈警告过她的话，还是把气忍了下来。她让出半张床，让凌霜华躺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两个人都是那种随意聊天的人，天南海北，无所不包，渐渐的，她们两个人的话题就回到了殷离高中同学的身上。殷离正在迷糊中，就随口说出了很出陈年旧事，甚至连范遥的事情都告诉了凌霜华，直到看见凌霜华脸上惊讶的神情，她才知道今天她的话说得太多了。
　　刚想截住话题的殷离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因为她看见凌霜华那张充满了疑惑的小脸，正想向她提出无数的问题。殷离于是马上戒备森严，提心吊胆地等着凌霜华的逼问。谁知道，凌霜华并没有问关于范遥的事情，她提出来的名字居然是夏雪宜。殷离一惊，问道：“是谁告诉你夏雪宜的名字？”凌霜华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说道：“什么，你失忆了啊？刚才你一直在说他的名字。”殷离听见她这样说，心中一沉，那道说自己真的会常常提到他吗？凌霜华看着她的神情，脸上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情，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殷离迟迟不愿意承受游坦之的感情。
　　第二天清晨，殷离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的凌霜华好像已经不见了，她很了解这个嗜睡如命的女人，知道太阳没有照到她的额头上，她是绝对不会起身的。找来找去，终于很不小心地在床头柜与床之间找到了一个空隙，赫然发现凌霜华那小小的身体被卡在里面，看起来还十分稳固。殷离笑得差一点从床上摔下来，指着凌霜华的睡相开怀放声，直到把殷离的妈妈从睡梦中惊醒，还以为殷离犯了什么毛病，披着一件衣服就冲了过来，大声问道：“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她看见的场景是殷离一个人占着绝大部分的床的位置，而小小的凌霜华则被迫在床与床头柜的缝隙当中苟延残喘。老妈气得啼笑皆非，伸手过来将凌霜华摔回了床上，然后把殷离骂得狗血喷头，殷离垂首听着老妈天南地北地东扯西扯，直到最后归结为殷离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这个喧闹的早晨是在凌霜华故作娇憨的劝架中结束的，她对着殷离的妈妈撒娇撒得连殷离都受不了，最后耳朵很软的老妈终于放过了殷离，做她自己的事情去了。殷离冷眼看着凌霜华的笑容在清晨的朝阳下好像撒旦一样诡异，气得鼻子都歪了，只能理都不理她，自己去上网了。刚刚打开久违了的邮箱，她就看见了一个很陌生的名字，打开邮件一看，她尖声大叫了起来，把凌霜华吓得一哆嗦，连忙凑过脸来，看邮件的内容。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两个人面面相觑，好像中了邪一样。里面的内容真的很简单，是夏雪宜，他向殷离要所有的联系方式，方便联系。凌霜华下死眼盯着殷离变幻的脸色，忽然很果断地将把她推开，坐到了桌子前面，快速地回复邮件。当凌霜华点下发送邮件的键的时候，殷离才好像明白了发生什么事，她转过头去，又尖声大叫起来，嘴里不断地重复着：“为什么他会想联系我，为什么？”凌霜华无可奈何地看着殷离这副傻样子，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平时乍乍呼呼的女孩子忽然之间变得就像一个七老八十的祥林嫂，只知道重复着一句话，烦死人了。凌霜华拍了拍殷离的脸蛋，大声说道：“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终于殷离从迷糊中醒了过来，她跑到电脑面前，呆呆地说道：“我是不是看错了呀？”凌霜华终于听见她说了一句别的话，刚想大笑三声，谁知道居然听见这样一句话，当时就像昏死过去，不要再听这个女人说话。
　　在家里吃好喝好的殷离和凌霜华两个人提着重重的行李回了学校，刚放下东西，就见一群饿狼扑了上来，嘴里嚼着好吃的糕点，含糊不清地说道：“好吃好吃，你们两个人真是大好人，是么时候还回家呀？”殷离和凌霜华两个人互看了一眼，轰然倒地，她们还以为她们两个人已经是吃遍天下无敌手了，没想到近在咫尺就有这么多的饕餮，真是天理难容。
　　好不容易把一大堆的食物从桌子上清理了出去，殷离才找到了一个可以放下手提的地方，她打开电脑，不由自主地就上网看自己的邮箱，潜意识里她很想看看夏雪宜有没有回她的邮件。很伤心，夏雪宜没有回她的邮件，但是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却也没有什么特别伤心之处。她关了电脑，回头就看见了凌霜华那张带着笑容的脸，她诡异地看着殷离说道：“我已经知道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游坦之在一起，你的心里在想着谁，难道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吗？”殷离的脸一红，听着凌霜华的话就好像是飘浮在半空中，落不到实地。
　　两个人正在僵持之中，却听见电话铃在不断地响起，打扰了她们两个人的冥想。本来两个人都想不管这个电话，但是电话却在持续不断地响着，好像非常有诚意的样子。这下子，殷离真的受不了，抓起电话大声说道：“喂，谁啊？”电话那端的人好像被她的声音吓了一大跳，隔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好，我想找殷离，不知道她在不在？”殷离一听这个声音，忽然间觉得浑身上下都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不知道是不是太激动了，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电话里有沙沙的响声，在显得很空旷的寝室里异常清晰，震荡着每个人的耳膜。电话那端的人感觉不到这边的回音，加大了声音问道：“喂，你听得见吗？请问殷离在不在？”然后，殷离就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的沙哑，沉声说道：“我就是殷离，你好吗，夏雪宜？”
　　听见了夏雪宜这个名字，旁边的凌霜华身上一颤，一双白亮亮的眼睛紧盯着殷离的面部表情，好像希望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殷离握着电话的手现在潮湿一片，粘粘腻腻，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就像她的心一样，没有片刻的清明。夏雪宜的声音在这个远洋电话中显得很遥远，但是却让她在一瞬间完完全全地想起了过去的六年时光。眼前闪现出一幕幕场景：在范遥翩飞的衣角之后，阴霾的天空之中夏雪宜的脸在青苔中间若隐若现，他说，范遥从来都没有爱过你。心脏的紧缩引发了长长久久的痉挛，让殷离在看见夏雪宜的每一面都想起从前的阴暗角落，让她疼痛得更加长久。
　　两个人的对话持续了很久，久到展眼看过去，凌霜华的眼睛已经迷蒙一片，芳华入梦。夏雪宜还在说着话，他们今天说的话比过去六年说得还要多，好像滔滔江水连绵着两个人的距离，将他们缓缓拉近，仿佛近在咫尺。
　　殷离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慢慢地回复从前的幽甜，她引以为傲的一直都是她的嗓子，有特色的低沉而又有音乐感。她像和班级里的其他人聊天一样与他天南地北地说着，偶尔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直到后来，夏雪宜忽然说道：“我在这边过得不好。”他的声音在一个瞬间变得暗哑，让殷离忽然觉得心中一沉。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你怎么了？”夏雪宜却是不愿意再说什么，他掩过了这个话题，朗声笑道：“没事了，下次再聊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夏雪宜的电话源源不断，好像他有很多话题要跟殷离分享，但是话到了嘴边，他就轻轻一句话带过去了，继续和殷离聊关于殷梨亭的事情。最后，殷离好像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是靠着殷梨亭来维系着的，如果不谈他的话，他们之间就只能够沉默，沉默。
　　直到殷梨亭初中三年加上高中三年的所有逸事都让殷离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们两个人的通话也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这个时候，最可怕的事情降临到了N市的上空。
　　这个春天是在大家的极度恐慌之中度过的，SARS的硝烟在每个大学的上空罩下了一张密密实实的网，让里面被憋得受不了的学生们感到无处可逃。殷离站在学校最高的一座山上，心中觉得郁闷非常。这一段时间当中，殷离能做的事情只有学习学习再学习，直到她觉得自己面前的这一堆书本简直就是要她的命，恨不得将它们都撕成碎片，一片片扔到地上，碾落成泥。
　　期间，有很多同学与殷离一样可怜，阿朱他们都一迭声地向殷离诉苦，大叹他们那里没有任何可以解闷的东西，甚至离家太远，连想都没有办法想。其中只有卫璧是个幸运儿，他位于祖国神圣的首都，一接到要被封校的消息，他就马上提着行李冲上了回家的火车，像丧家之犬一样回到了可爱的家乡。然后，他便一个个地打电话，带着一丝侥幸与若干的炫耀向他们叙述着自己的“不幸”遭遇。
　　听着卫璧的电话，殷离的心里忽然觉得非常烦躁，她特别希望这个时候能够有一个人给她大骂一顿，解解多日郁积的闷气。眼前就有这样的一个受气包，殷离当然不会错过。可是她却低估了卫璧的反应，听见殷离的声音变得不太对劲，卫璧就聪明地知道将要发生怎样惨绝人寰的事情。他嘿嘿干笑了一下，没等殷离发话，就说道：“殷离，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去做，不聊了，下次再跟你聊天吧。”
　　电话被无情地挂断了，殷离堆到了喉咙口的滑被生生憋了进去。她放下了电话，木呆呆地坐到了椅子上面，脸臭臭的，一句话也不说。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殷离马上拿起了电话，她多么希望这个电话是找她的啊，事实果然如此，是游坦之的电话。
　　遇到游坦之这个大好人，殷离的心中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刚想将刚才被卫璧憋住的话倒给游坦之，谁知道这一次又失败了。还没等到她说话，游坦之已经先开口了，他讷讷地说道：“殷离，我有件事情想要告诉你。”殷离被他打断了话头正不高兴，于是冷冷地说道：“什么事情，说吧。”游坦之被她这样一说，刚刚点燃的信心又被浇灭了，这一个多月以来，游坦之若明若暗地向殷离抒发他的感情，可是每次都是铩羽而归，害得他都快没有信心了。今天这件大事，他本来也是鼓足了十二万分的勇气，但是听见殷离冷冷的声音，他差一点就说不出来。隔了好一会儿，他才顺了顺气，一古脑儿地说道：“殷离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以后不会再来烦你再见。”
　　电话是被殷离轻轻盖上的，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她竟然会这么冷静地接受这件事情。虽然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游坦之，也没有想过他会这么快转移目标，但是临到头来，她还是感觉心里面酸酸的，很不好受。自从游坦之的事情之后，殷离忽然之间就觉得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可以有色彩缤纷的大学生活，可以有甜蜜的感情。这样美好的思想让她在大一下半年的生活中像王语嫣她们一样，憧憬着她的未来。可是，现在她真的是有一点伤感，连身边这样一个忠实的人都失去了，她还会有谁？
　　隔了一会儿，殷离的心情渐渐平复了，她回头看的时候，看见了凌霜华同情的眼神。她们两个人在狭小的室内看着阴影中的彼此，心中浮现出的竟然是绝望中的快乐。她们现在头顶上面有着无孔不入的病毒，翩飞着翅膀找寻着他们的猎物，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万劫不复。那高热的痛苦就好像炼狱中的烈火焚身，历尽痛苦最后还是要毁灭。她们被关在这里，等待着病毒的挑选，却不可以挑选自己的命运。在这样的绝望心情中她们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虚无的感情，可是到了现在，她依赖着的感情终于消散了，像最华美的蝴蝶。
　　凌霜华看着殷离的眼睛，忽然开怀大笑，拍着她的肩膀说道：“其实，你从他那里已经得到了很多。你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变了很多吗？”殷离一愣，看着凌霜话有点戏谑的样子，心中缓缓地浮现出了过去几个月的情景。游坦之每天的亲切问候，每次殷离的无理取闹都会接受到那么宽容的微笑，还有被殷离拒绝之后的淡淡哀伤。翻开游坦之那一迭厚厚的信件，殷离仿佛看见了他那隐忍的心，到了现在，也许她再也不会收到这样子的信了。
　　傍晚的阳光淡漠地洒在桌子上，看着这些橙黄色的桌子慢慢地变得如同暗哑的鲜血，像这里每个人的命运，不知前途。殷离缓缓地坐在了桌子上，长腿像以前一样搁在破旧的椅子上，慢慢地扭曲着它的躯体。她仰着头看夕阳，听见耳边的电话铃声响起，一声声绝望地刺激着她的耳鼓。接过电话，夏雪宜的声音像以前那样温暖而低沉，他低声叫着她的名字，像朝阳燃烧周围的沉闷空气，撕裂所有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