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忘草》冯颜

1、殷离

　　1．殷离

　　那是一个炎热的初夏，树上的蝉声嘶力竭，唱着莫名其妙的歌曲。这里是N大有名的林荫小道，参天的梧桐，旧式小说里缠绵爱情，但现在，却没有为热气攻心的殷离带来一点点的喜悦。
　　殷离站在树下，眯着眼睛看头顶上的灼热阳光，她是一个平凡的女生，高高大大，头发紧紧地束在头顶，于是眼梢吊起，带着一点凌厉，冷冷的光从古板的塑料框眼镜下透出来，可是一眨眼又看不出来了。她背上背着沉沉的书包，里面有所有将要走过独木桥的高三学生所必需吞咽的教材。作为C城一个重点高中的学生，来到这里，只是为了为自己的将来多设一条路。她的家乡C城是这富庶江南中一个有名的学习大市，每年考上名校的学生多不胜数，而作为这一带最知名的大学，N大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城市的绩优生们，于是就搞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提前招生，殷离就是被学校推荐来这里参加招生考试的。在N大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殷离忽然有一种想大笑的冲动，面前浮现出班主任胖头陀的脸，高高瘦瘦的男子微微佝偻着背站在她的面前，一双精光闪烁的小眼睛盯着殷离略带不耐的脸，他最后终于开了口：“殷离，其实N大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在我们省N大已经是最好的了。”殷离没有抬头，她的眼睛紧盯着胖头陀尘土布满的鞋，很突然地想起了第一次看见胖头陀的情景。
　　高一那年，她作为直升学生中的一员免试进入了这所高中，于是他们这一群高傲的学生便真正地傲视一切，殷离也是一样。在穿着老头衫沙滩裤破旧凉鞋的中年男人进来的时候，殷离正在和阿朱嗑着瓜子聊天，殷离的两条长腿搁在老朽的桌上，那张可怜的，经历了多年风霜的破旧桌子，在殷离的腿下吱吱咯咯地勉力挣扎。阿朱嘴里叼着一颗瓜子，微微上扬的丹凤眼斜斜地瞟了一眼那张桌子，哧得笑了一下，以极度美妙纯熟的动作吐出了一片瓜子壳，懒懒地说道：“好像有人应该做一点运动了吧，这可怜的桌子啊，有些人真的是不知道什么叫环保与人文关怀啊？”殷离侧过头，嘴角笑容未灭，忽的伸过一只手扭住了阿朱的脸，在阿朱凄厉的叫声中有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凑了过来。
　　半秒钟之后，同样凄厉的叫声从殷离的面前发了出来，阿朱张大嘴看着殷离的手指在段正淳的脸上捏出奇怪的形状，那一张足以傲视群雄的脸在殷离的蹂躏之下，快要不见人形。阿朱艰难地将自己被撑开的嘴巴合拢，然后飞扑过去，竭力想挪开殷离的手。多时的努力未见成效，阿朱看着殷离的眼睛在两片厚厚的玻璃镜片后面冒出冷冷的光，心里彻底凉了，她叹了一口气，收回了双手，转为托着自己的下巴，静静地猫在一边看着段正淳的脸渐渐红润如熟透的番茄，她了解这个跟她在一起多年的死党，今天，冷静的女人终于被这样一个饶舌的男人激怒了。刚才这个漂亮的男人到底说的是些什么废话，听听：“你这个女人实在是太野蛮了，你看看你手底下的这张脸，那么苍白瘦弱，就像一颗没有发育好的小白菜，噢，太可怜了。”伴随着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话，面前波光盈盈的桃花眼中似乎浮现出了点点泪光，阿朱感觉到殷离的手指在一寸寸颤抖着离开自己的脸颊，手指上的凉意让她在短时间里足以冰封自己，刚刚脱离魔爪的阿朱顾不得自己脸上残余的疼痛，陡的站直身体，探头探脑地看向为了自己甘冒被女修罗灭顶的大侠，看着看着，渐渐厌倦了他杀猪般的惨叫，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说：“你烦不烦啊，搞点新鲜的嘛，老是这样单调地叫，我好痛啊，救命啊，你不觉得没什么创意吗，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我们这个精英队伍中来的，哎，我的悲哀啊。”段正淳在殷离的魔爪之下忍痛扭过脖子去看阿朱的脸，他的脸上流露出的表情因为肌肉的扭曲而让人看不清楚，但是殷离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眼底的怀疑与悲哀，这样一个美好如纤弱古典仕女的姑娘，竟然如此凉薄，自己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啊。殷离看着自己手底下的这张脸，回头与阿朱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嘴角勾起，喜悦狡黠的光芒在镜片后一闪而过。
　　殷离高中生涯中第一个让她害怕的男人是在段正淳的惨叫与桌椅坍塌的声音中来到她的面前的，那张老弱病残的桌椅终于在殷离对段正淳无休无止的残害之下寿终正寝。尘埃落定，硝烟弥漫之下，一个呈长方形的身体（注意，不是长方体），晃着方步踱了进来。他那双晶亮的小眼睛在废墟上盘旋一周后，就直奔肇事者而来。阿朱悄悄得靠近了因失去支持而摔倒在地的殷离，扯了扯殷离的衣袖：“阿离，这个人好像来头很大啊。”殷离闷头拍着自己裤腿上的灰尘，闷声说道：“我知道，他就是我们的班主任。”阿朱哀鸣了一声，迅速离开了战事一触即发的战场，缩在了一边，用一种特别清纯的眼神看着将来三年要掌握她命运的这个物体，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各方神佛一定要保佑刚才她的罪行没有被他看见。
　　那个长方形的物体一眼也没有看一边做无辜状的阿朱，直直地就走到了仰着头毫无畏惧地看着他的殷离面前。他看着殷离的眼睛，里面的桀骜不驯是让无数老师都头疼的，殷离一度以为这个物体也难逃劫数，殷离一向是很自信的，在人人都视之如蛇蝎，有多远离多远的灭绝师太调教下三年，她学会了多少绝招，而且最为让人叹为观止的是那些老师们非但不为难这个刁钻的丫头，反而处处都护着她，以至于殷离变得越来越飞扬跋扈，并且视之为理所当然。想当年，因为一时心软，把自己的作业给了成不忧他们几个抄，谁知道那些人连送到嘴边的东西都不会吃，最后自然被眼明手快的灭绝老太太抓住了，连同可怜的殷离一起被请到了办公室。成不忧他们显然不像殷离那样身经百战，一个个低着头，腿肚子都在抽筋。个子娇小的灭绝师太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盯上了成不忧那张苍白的脸，她的嘴角浮上了一缕不易觉察的笑容，看来今天就从这个小子下手了：“成不忧，你说，你们这几个人的作业怎么会一模一样啊，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你们几个昨天是在一起学习到深更半夜的啊？”殷离一听，心里就是一颤，心想老师果然就是老师，一招毙命，看来这成不忧就要落入老太太的魔爪了。她一边想一边偷眼看着成不忧的脸，看见那个小子果然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立马顺着老太太的话说了下去：“是啊，是啊，老师，我们几个昨天就在一起做作业做到很晚的，这些作业我们都是经过反复商量作出来得，老师可千万不要误会啊。”灭绝老太太看了看成不忧谄笑着的脸，冷哼了一下：“但是，据我所知，昨天你们走的好像不是同一个方向吧。成不忧，你昨天回到家的时间是五点半，而你，好像是五点四十到家的。而且，你们的妈妈告诉我你们昨天晚上一直在家没出去过。请问，你们几个昨天是怎么聚在一起的呢？”殷离听着老太太滔滔不绝，已经快要崩溃了。她翻转着眼睛，百无聊赖地盯着办公室天花板上的一只蜘蛛在孜孜不倦地结网，殷离叹了一口气，预备着听老太太著名的疲劳攻势，心里不由得万分后悔，早知道就不要把作业借给这几个傻小子抄了，现在弄得自己倒霉，哎，失策啊。旁边几个老师看来已经司空见惯了，微笑着各忙各的，而离他们最近的闵柔忽闪着漂亮的大眼睛，微微一笑走了过来，顺手把一叠厚厚的作业放在了殷离手里，对着她眨了眨眼。殷离一见，立刻心领神会，马上用那叠作业遮住了自己的脸，挡住了老太太的视线，然后顺便对着闵柔远去的身影作了个鬼脸。殷离的敌后工作可是做得非常好的，办公室里的老师们跟她交情非比寻常，闵柔跟她关系尤其亲密，常常在她的危险关头救她一命。于是，在一叠作业后面，殷离再次逃过了灭绝的口水弹，而成不忧他们灰头土脸地回去以后，就看见殷离神清气爽地在那里和阿朱闲磕牙，立刻把她引为偶像，四处传播。从此以后，在这个小小的学校里，殷离成了典型，名头从初中部一直传到高中部，所以殷离有理由相信，面前这个人一定听说过她“师见愁”殷离的名号。
　　教室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凝重，每一个人都看着两个人一触即发的战争。刚刚脱离殷离魔爪的段正淳一边揉着红红的脸颊，一边斜着眼睛看着垂头不语的殷离，奸笑着说：“呵呵，这个死女人，敢这么整我，看等下子你怎么办？”旁边的田伯光一双豆粒大的小眼睛滴溜溜乱转，看着旁边脸色得意的段正淳，嘿嘿笑道：“就是，我可是听说了，这位老师可是全校有名的凶神恶煞。那殷离算什么，这次一定被他骂死了。老大，你大仇得报了。”段正淳听了心情大好，脸上的伤也好像不那么疼了，一双桃花眼紧紧地盯着事态发展，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来。殷离看着那个物体慢慢向自己逼近，忽然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涌上心头，她张大眼睛勉力不让自己露出一点胆怯的神色，直直地看向那张瘦得不成人形的脸。可是不管她怎么坚持，心中的恐惧却越来越明显，旁边的阿朱掩着半边脸偷眼看着殷离的眼睛，看着里面的光芒渐渐熄灭，阿朱认命地叹了口气，把自己藏在了那大堆的教科书之后自求多福。
　　一分钟之后，全校的人都被某一个疯狂教室里疯狂的一群人吵得无法忍受。除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的殷离，这个教室里的其他人都笑得喘不过起来。段正淳捧着肚子趴在桌子上，手指着脸色阴沉的殷离哈哈大笑：“哈哈，太好笑了，太好笑了。”殷离的眼睛里满是缤纷的金星，这个可恶的人，他居然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说她：“这位同学，我也知道我们学校是一所重点高中，同学们都比较爱好学习，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是，大家也要注意劳逸结合的嘛，学习之余也应该多多运动，免得下次再破坏公物就不好了，你说是吧？”
　　蝉叫声打断了殷离的思绪，她笑了一下，顺手把书包甩上了肩膀。胖头陀，呵呵，真有你的，这么多年以来，我殷离就栽在了你的手上了。殷离眯起眼睛看了看头顶上的一片树荫，浓郁的绿色让她觉得有点不真实，直到刺耳的铃声将她惊醒。殷离看了看远处蜂拥而来的人群，他们和她一样，都是提前过那座独木桥的，其实他们和她自己一样身不由己。殷离摇了摇头，跟着人群走向了考场。她知道她其实是一个很懒的人，如果有一条捷径放在她面前，她没有理由不走的，她与其他人一样。
　　考试很无聊，与以前所做的没什么不同，只不过略难了点。殷离毫无目的地灌着苦涩的咖啡，将考卷翻到了最后一页，这场考的是文科大综合，文史哲综合，里面的题目不知道是那位大教授出的，连天地会都要考，殷离记得当时看见这个题目的时候，嘴里的咖啡喷了前面的男生一身。还好，作文题目并不是那么变态，一字记之曰情。殷离嘴里咬着铅笔头，心里开始想如何别出心裁。可是很多时间过去了，她还是一无所得，没办法这个情字实在是难写。殷离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趴倒在桌上，无聊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在窗前明亮的阳光中纠缠出缭绕的花纹，她想，从古到今，那么多的文人雅士为了这个字颠倒疯狂。要知道，能写出一篇好文不是那么简单的，你看看人家李太白，需要喝酒的，而且必须是好酒。我现在有什么，只有一壶速溶咖啡而已。殷离自嘲地看着手里的咖啡，微微摇了摇头，看来今天是没有办法了。算了，这次不成还有下次呢，最多下次略略屈尊去差一点的学校啰。殷离脸上露出了一点点疲惫的笑容，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四处奔波，最好能够一掌定乾坤。但是也没什么办法，她这次就亏在这个情字上了，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