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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白骨如山鸟惊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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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晚上,齐垚叫齐磊过去。齐磊明白八成和易家有关,没半小时就到了。
郁茵茵在餐厅坐着,饭没有动几筷子,攥着纸巾在哭。
齐磊劝了几句,未见任何效果不说,郁茵茵语气里透出股对齐磊的不满,齐磊摸不着头脑。
郁茵茵说,家里最宝贝这个儿子。出了事,偏偏不能声张。郁市长强忍悲痛,省里开会,今早走了,到周六才回来。家里就母亲一个人,说什么都不行,蒙着被子哭,离不开床。
齐磊跟着叹气,坐下来,双手摊在腿上。许久才说,“原因……搞清楚了吗?”
郁茵茵更哭地厉害。
齐垚说,“今天把你叫过来,我们自己家里人关上门说话。”
齐磊感到事关重要,郑重点头,“我明白。今天的话只我自己知道,不会和任何人说。”
齐垚看了看弟弟,又看郁茵茵,郁茵茵已经止住泪。齐垚说郁安成的死是遭人设计。检验结果,郁安成不仅酒驾,是毒驾。齐垚打手势止住齐磊的吃惊,继续说,私下里问了他的朋友,当时都在夜店玩,不知道郁安成怎么会去飙车。后来调视频,和郁安成一起飞车的还有另一辆,是江于流。
齐磊听明白前因后果,问江于流人在哪里?又说,易非不可能参与这件事。
齐垚却问,齐磊和易非到底怎么样了,还打不打算接着处。
齐磊张了张口,说不出来。
齐垚说这件事应该和易非无关,丈人郁市长也是这个意思,不要惊动易非。但樊云协助警方是确实发生的,扯破了脸面,易非怎么能轻轻巧巧脱了干系?从前看重易家,因为表面上还算清白,现在出了这么档子事,郁市长……
齐磊吃惊,但感到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于是说,“这都是樊云一个人的问题。已经被易家扫地出门。”
“你还替她家说话!听嫂子一句劝,别和易非来往了。我弟弟这件事还看不清楚吗?”郁茵茵尖着嗓子嚎道,“他才二十三呀!”
齐磊忽地想起和易非相处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从高中到现在,这么多年了。也不是说断就能断。
齐垚劝郁茵茵,和易非打交道这些年都不错。转而向齐磊,“你说的话,易非听得进去吗?”
齐磊一愣,“当然,当然。”
齐垚却不再开口。齐磊琢磨了很久,试探说,“无论如何,安成这个仇一定得报。只是樊云现在被警方保护……”
郁茵茵抽抽噎噎。齐垚微微点头,说要想想办法。“这也是为你和易非好。”
台风后的天气,阳光很烈。暴晒下,水迹很快消失无踪。
已经过去两天。看起来风平浪静。当时樊云坐进警车,被带回警局。樊云提出证人保护,以为不会顺利,但意想不到程峰痛快回话说会写报告,叫了两个小警察,给樊云安排找了间公寓。
早晚送饭,通常有一个便衣在楼下盯着。樊云从楼上下来,平时便衣停车的位子空着。
酷日下的草木天空像烧黏了的柏油,樊云小心地踏着步,好像每一步都将随着扭曲的油彩滑走。
出院门向右,转个弯就是超市,超市斜对面,一排小商铺,路口凤凰树下,一个中年人靠着辆载满鲜花的自行车。樊云四处望了望,这里人员很杂,生面孔丝毫不会让人警觉。
进超市买了条烟,又拎了一桶矿泉水。这么久了,在柜台买烟还是会感到些微紧张,好像当众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小小的超市只开着一条通道。排着队。有赶着买菜回家做饭的妇人,塑料袋里鲜绿的菜叶露出一角。妇人急不可耐地将袋子搁在收银台面上,塑料袋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再往前似乎是售楼中介的年轻人,白衬衣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同伴又塞进来两瓶饮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汗湿的钞票,不好意思地笑着,找出几零几角。
樊云看着,像看一部爱用定角长镜头的晦涩文艺片。
收银台角跃动着光线。每一样物品被售货员送到红线里,验明正身,在机械的声响中滑到银台的另一端。或站或躺,离开囚困的空间,等待被带入充满变数的新世界。
从店里出来,空调外机散发巨大的热量。樊云抬起头望着久违的天空。阳光直射,很刺眼。光球像逐渐降临,闭上眼,一片熔熔的红色。汗不断垂落,似乎将要融化。
樊云感到晕眩,低下头。
眼前色彩稀薄,空气里满是烤热的焦糊味道,耳边夏虫燥热难耐地持续鸣响,像越来越近,在耳蜗深处尖声呐喊。
砖石在背景声中甲板一样晃动。
又望到街对面卖花的人。避在树下,强光里,两大篓,粉的、亮橙色的花朵,被阳光映得发白。
穿过马路,走近了,中年人擦着汗,向花束上撒上水滴。
中年人盯着樊云看着,樊云拨了拨汗湿的刘海,感到比买烟时更甚的局促。
篓子里爆炸一样挤满烂漫的色彩。几乎被淹没,还有一小捧莹白的栀子花。樊云心里唤醒遥远回忆的一角,其实也不过三四个月前,于是毫不犹豫地选定。
贴近脸畔,香气像在整个赤红的酷夏里点上一抹断续的清蓝色。樊云看着花束,像闹市里怀揣巨宝,心里竟然惴惴不安。
左臂因为之前的枪伤还不能提重物,但捧一小束花绰绰有余。
樊云拖着步子慢慢往回走,刚进院子,一眼看到易非的车。靠近时,车身的余热散出来。没有什么多余的摆饰,一小瓶车载香氛黏在仪表盘。樊云在车边站了一刻。好像能听到某个早晨车里轻快的日摇。
“樊云!”
樊云回身,齐磊在后面一辆车的驾驶位,扬着头,脸上浮现轻薄的笑。樊云几乎要忘记了,还置身在这座城市里,和那么多“熟人”一起。
走近了。齐磊先只是笑,目光异常兴奋。
樊云静待下文。
齐磊说,“你可真有能耐,闹这么大动静,易非还是千方百计要来看你。”
语气里透着直白的恨意。这一点直白倒让樊云感到难得。
樊云微微点头,“嗯。”
齐磊先是一愣,脸色越来越挂不住。
为这一场话预演过不知多少回。梦里都是终于撕破虚伪的快意。
齐磊不甘心。
“刚从局子出来,又翻回去找警察。你自己应该明白,没有多长可以活了,不要害易非。”
齐磊期待她的反应。这张一贯冷漠的脸,如果清楚死亡将随时降临,会露出什么样的生动表情?为了计划的顺利,齐磊不得不暂时忍耐,像按住手中的王牌,内心早已狂跳不止。
樊云说,“这是我们的家事。”
齐磊不自然地干笑,攥紧拳,渐渐露出凶狠的表情,“我和易非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一回来……哈。私底里破坏,有种当着我的面讲!如果不是看你是女人……”
樊云蹙眉。
“实话告诉你,我不管你和易非到底是怎么回事,从今以后,你没这个机会了!”
等齐磊说完每一个字,樊云摇头,“不是你的,永远都不会是。”
以为不会动心了。一连串事情挨过来,樊云觉得自己应该心冷了。
冷静地说每个字。却止不住颤抖。
樊云越走越快,两级台阶两级台阶迈着跑上楼。
但门是锁着的。
原封不动被撬开的。
脑子里轰地一下,喘得厉害,咳嗽起来。索性直接掏钥匙打开门。
一室狼藉。
房间不大,带着一个小洗手间。床、衣柜和书桌,堆满大半房间。此时此刻,床单被罩全部掀起,床垫被移动了位置,所有抽屉都敞开着。易非坐在床边。潘泽和另一个保镖站在旁边。
樊云在门口站着,定了一刻。闭了门,走到桌子前。把东西堆在桌面上。头一个抽屉里摆着一排廉价药,樊云靠在桌子旁,缓缓合上抽屉。
诡异的安静。像将要宣判的法庭。
“这么防我?”樊云轻轻笑着,“我身上呢?”
易非不说话,潘泽当真走过来。这一次倒是很快,仪器粗略地扫了一遍。潘泽退到一边。
易非盯着桌面上的花,语气平稳,“不然呢?”
樊云笑着,直到易非怨怒的目光射过来。
“证据都流出来了。跟着邱赫去看现场,全程录像,还在邱赫车上装了定位。”
樊云没有发声。
“你不解释吗?那很好。今晚我要去见邱永福。你想让我跟他谈分账。你金口一开,让邱赫惨死,教教我,要怎么谈?”
樊云稍稍靠近,易非皱着眉,猛地推开樊云,“三个月之前就已经和程峰交涉。骗了我这么久,好演技,我真是佩服你。”
樊云仍然不吭声,忽地咳嗽起来,咳喘的声音像蒙着一层布闷在喉咙里。偏过头,退到墙边。
潘泽看着不对,叫保镖先下楼等着。
开关门的声音,一时房间里死静。
易非看樊云压着胸口喘,看不下去。给潘泽打了一个手势,潘泽从怀里掏出信封,东西抖落在床上。
零散的一叠美钞。不知哪国的假护照。一张单程机票。
“七点三刻的飞机。我派人载你。……你走吧,离开S市。再也不想见到你。”
潘泽远远站着,冷眼旁观。
小窗映着泛黄的窗帘布,空气中似有烟尘飞舞。沿着门边摆了一排七八个塑料瓶和几乎没有动过的泡沫塑料餐盒。塑料上烫的变形的烟痕,瓶底塞满烟头。地板瓷砖缝里残着烟灰。红褐色的床架,棕黄的桌子,房间里死气沉沉。只有那一小束花,在光照下发亮一样的白。
樊云穿着一件灰色T恤,伸出惨白的手脚。
喘息愈重,渐渐颤抖起来。
“易非……”语声虚弱,“你相信我好不好。账册我都看过了,很多事情,比那晚的交易大得多的事,我都没有说。如果我还有别的想法,不会是这样。”
“你威胁我?”易非嗤笑,“带你看账的人已经被我送出去了,这本帐不是你空口说出来的。其他的,还有什么好讲?剩下哪一件事讲出来,你不得死?”
樊云充血的眼睛里满是惊愕。
“不论你今天怎么说。我等你冷静。……”
“等?在这里?仗着条子撑腰?我从前小看你了。”
樊云愣了片刻,缓缓靠近过来,俯下身,拉易非的手。
易非不懂她还想要怎么样,她以为应该是个什么结果?把她当做功臣八抬大轿地请回去?
“如果你还有一点为我着想。走吧。你走了对大家都好。”
樊云摇头。易非执拗地握成拳,樊云托着,安抚一样轻轻蹭着。
易非紧紧抿着嘴,忽然冷笑一声,“你说想陪葬对不对?呵,那天我以为你口不择言。……”
舔了舔唇,又说,“你在冉英云那里吸毒了。是不是?”
“易非……”
“我问你。是?不是?!”
樊云浑身一颤,咬肌鼓动着,不敢看易非。
易非忍耐着,眼睛里一瞬模糊了。怎么想得到眼前这层皮囊下藏着的人,会是这样。
“等着有一天向条子告密,居然吸毒。”
樊云摇头,手臂搭在床沿,蹲坐下来。
薄薄一层T恤下,脊柱弓着,像一颗石头。易非一只手被樊云拖着,整个身体都拧向另一边。
过去很久,泪水忽然漫出,不断滴落在床上,地面上。大颗大颗的泪滴,一瞬间洇湿一片。
“不是讲前程么?这算什么?!报复我吗?!”
“我不是……我不会再碰那个了。……易非……”
眼泪落个不停。樊云无声无息地哭着。猜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做最伤人的事,一边说爱我。你……太绝了。”易非闭紧眼,深深皱眉。
“我一点都不懂你。真的。也不想懂了。”
易非起身即走,樊云被拉着站起来,死拽着不放。易非要挣脱,双手都被攥住,攥得易非疼了。
“松手……”
樊云只是摇头。
“松手!”
易非硬是挣脱出右手,摔了樊云一耳光。
狠极了,樊云不躲,呆住一样,泪水花了一脸。易非掌心里火辣辣的,坠着樊云的泪,悬在空中。
“姐。”
细细柔柔的声音。
易非愣住。
“姐!我从来没有叫过你姐。
“但是你行行好。就算我做错了,就算你我之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把我当做妹妹。别赶我。”
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樊云会说出这样的话。
易非记得樊云挨父亲的打,不肯叫一声姐。
似乎晃过樊云闪着泪光,说她什么都不要了。她求易非让她留下。言辞恳切。与眼前这一刻,两张脸将要重叠,却再也不同。
面目全非。
“妹妹?”
她们从来不是什么姐妹。
在樊云眼里,她们这么多年,易非是怎样对她?
易非的确把家庭看得重要,尤其和樊云这样的人,这样冷血无情的人相比。
易非恨不能与她同死,她却觉得在易非心中,她的位置还不如单纯一个“妹妹”?
屏着气息的沉默。
易非气得发抖,手攥成拳也止不住,身体一寸寸麻木。
樊云像死过一场,站都站不稳,只是运尽全力地紧握着。好像易非抽出时,是会带着她的血肉抽出。残存的驱壳转瞬将灰飞烟灭。
易非笑,“不是我妹妹,你以为我还会让你活着?你既然有胆做。不必等顾犀和邱永福,我应该清理门户。”
樊云眼中像被水雾淹没了,再没有一点响应。
易非不堪其扰,逐个指头地掰开樊云,充血的指尖因为用尽全力而显出一截青白。
彻底甩脱了。
樊云的目光不曾从易非脸上移开,手还保持着微张的姿势。
易非一心想要逃开这场景,空气压抑得似乎凝结成冰。
却忽然回转,再给了樊云一耳光。
“这一下是给你这个妹妹的。……别忘了你还姓易。背叛我没关系,你不能背叛易家。”
樊云脸颊红肿,唇角咬出血,像全然感觉不到。泪水雨线一样垂落。
易非以为就将这样结束了,樊云一步跨到床边,捞起护照,猛力撕扯,半本纸页嗤啦一声扯下。樊云随手一挥,纸片翻飞起来。
易非看着她,旧伤的左肩抖得太厉害,手一松,残破的护照掉落在地。
“从前爸说断绝关系。我也不在乎。我自己走的路,和你没关系了。”
易非紧紧皱眉。猛地拉开门,门板在墙上撞出砰地巨响。门边塞着烟头的矿泉水瓶晃了晃,倒落下来。
“随便你!”
咬牙切齿地说出。似乎要将每个字嚼碎,吞咽下去。
樊云跌跌撞撞到洗手间,凉水掼在脸上,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泪。
古人说,忠义不能两全。不能两全,那是戏剧。无一能成全,这才是现实。
以为可以放下的,没有一样当真放下。所以撕扯着,把自己劈成两半。
哭到喘不上气。不断地咳嗽,每一下都牵着烧灼的痛楚,似将燃烧殆尽。
心口揪痛着,忽然猛地,针扎进去一样,尖锐的刺痛。樊云不能动,止住呼吸。剧痛或许只是短暂一瞬,一瞬间,一千一万根针穿透心脏。回过神,樊云感到喉咙里似塞满了,一抹又腥又甜。完全不受控制,猛地喷出。血溅在水池和墙壁上。
怎么可能?
但鲜红的液体沿着瓷砖,缓缓滚动。
撕心裂肺的疼痛里,哭都哭不出。樊云支在水池边,死死盯着。
只是想,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接水泼在血迹上,血随着流水滑落。
眼前光线已渐渐黯淡。
失了色彩的血水沿着洗手池流下,卷入飞溅的漩涡。
而后似到了天地尽头。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