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叶》平镛

2、二

　　二
　　一九九六年冬天的一个周六上午，中国北方的一座古老省城，唐鸿非和童小枫两人乘坐公共汽车来到了熙熙攘攘的中街商业中心。两天前的大雪给本来就比较拥挤的街道带来了明显的交通不便，又因为是周末，所以公共汽车内比平时更加拥挤不堪。他们费了一些气力下车之后，又快走了一段路，便径直进入了一座很气派的大厦。当他们敲门进入一个房间时，发现里面已经聚集了很多人。这里是一个加拿大移民中介公司，今天到这儿来的每一个人都心怀着一个美丽的红枫叶的梦想。
　　人类的梦想是如此的千变万化，千奇百怪。社会学家会用原始的梦想来阐释人类近乎完美的进化；哲学家可以用高尚的梦想来召唤人类社会的崇高道德；科学家则经常用美妙的梦想来激发人类的创造灵感。其实梦想无所谓高贵与平庸，她有时不过是人们枯燥暗淡的生活里划出的一道彩色光亮而已。尽管可能没有马丁.路德金那样的梦想伟大，但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拥有或者至少曾经拥有过一个美丽的梦想。有梦想的生活不一定会比没有梦想的好，但应该不太一样, 起码在人的精神世界里感觉不庸俗。而对于眼前这些梦想着飘洋过海，移民到遥远的枫叶之国的中国人来说，未来的生活肯定应该和现在不一样，而且肯定会更加美好, 对此，这里的每个人都毫不怀疑，唐鸿非和童小枫自然也不例外。当然前提必须是梦想成真，所以大家都更为关心的是如何让这个美丽的移民梦变成现实，否则自己的人生中就会又多了一个遗憾终身的永恒梦想。
　　他们刚来了没一会儿，那位唐鸿非打过交道的看起来很年轻却比自己要老到得多的移民代理站出来请大家安静，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开场白，就言归正传又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关于他们公司在办理移民案中的辉煌历史和高成功率, 然后就请出了一位自称是来自香港的这家公司的总公司的总经理，此人操一口浓重的广东腔，派头十足。香港人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因为港澳台的特殊身份而颇受内地人尊重，言谈举止间总会带有几分傲慢。他是今天大家都都翘首以待的核心人物，因为他要教给大家接受加拿大移民官面试时的技巧，而且要对每个申请者进行现场模拟面试，这让在场的每个人既充满了期待又很紧张，唐鸿非和童小枫同样如此。这位老总也不出意外地先从公司的丰功伟绩说起，但是和内地人废话连篇不太一样的是，在回答了几个人的简单问题后，便马上开始了模拟面试。
　　其实面试的内容基本都差不多，就是作简单的自我背景介绍。因为之前大家都有所准备，而且在这次模拟之前已经私下模拟过很多次，所以大多像背诵课文一样，用中国式英语为自己作了一次带有一定水分或夸张成分的完美包装。
　　童小枫因为是美术专业，专业和英语都不具备优势。唐鸿非则以自我感觉良好的英语口语和工程师的双重优势而成为家庭移民申请的主申请人。他非常自信卖力地完成了自己的表演，香港人的头却都懒得动一下，就面无表情地说：＂Good, next one.\"(好，下一个）＂这让本以为起码会得到几句称赞而信心十足的唐鸿非感到很失望，只有一旁的童小枫仍是一如既往地冲着他报以微笑鼓励。
　　模拟面试结束后，就是中介公司最为关心也是最为重要的节目 - 收费。尽管是疑虑重重，唐鸿非和童小枫最后还是禁不住那位中介代理的煽情鼓动，当然，还有那美丽出国梦的诱惑，乖乖交出了他们辛苦积攒的三万元作为代理服务佣金。看着手中换来的略显粗糙的收据，他们俩迟疑地看了一眼对方，
　　＂怎么看起来像是白条子？＂唐鸿非嘴里嘟囔着。
　　童小枫不太理解＂白条子＂的意思，瞪大了眼睛，小声问：
　　＂不会受骗了吧？＂
　　唐鸿非看了一眼不少围在香港人和小代理旁边忙着咨询和讨价还价的人，撅了一下嘴，安慰小枫：
　　＂挨骗的多着呢，而且之前不是已经做好了受骗的准备了吗？就当作是一次投资，成与不成，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童小枫也只好小心翼翼地收好那张＂白条子＂，这可是他们结婚两年以来最大的一笔投资，几乎是倾囊而出，而且是这种风险极大的为未来投资。这不能不让这两个年轻人都感到一丝恐惧和压力，唐鸿非轻轻地拥着童小枫离开了这家公司，一路上两人都少了很多话。
　　这次＂模拟面试＂之后，中介公司又连续搞了几次活动，其中一次还请来了一位说一口地道英文的加拿大白人顾问。虽然不是完全听得懂，但是那个老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给童小枫的印象满不错。唐鸿非也感觉事情可能不象他想得那么糟，可能是自己太多疑了，也开始象小枫一样乐观起来。每周二晚九点四十分左右一定会打开央视影视频道观看英文电影，这时候童小枫也一定会兴奋地陪伴着，努力提高自己糟糕得外国人和中国人都很难听得懂的英文。
　　一切看起来都不错，但是大约一个半月后，中介公司突然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完全打乱了两人充满期待的幸福生活。加拿大移民部因为积压案件过多，暂停所有新的技术移民申请，至于何时重开，尚未确定。这个消息让包括唐鸿非和童小枫在内的所有人都震惊万分，移民申请因为已经上报给加国使馆，中介自然不会给返还佣金，这也的确不是他们的责任，要怪只能怪加拿大政府出尔反尔的移民政策。现在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尽管很难耐下心来。这样无可奈何地等待了半年多，等到的竟是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中介公司突然关门，里面的小代理也不见了踪影。这让仍然在焦急等待中的唐鸿非彻底绝望，自己所有的移民申请资料都不见了踪影，也无法知道去了那里。他和童小枫马上心急如焚地求到所有可能帮忙的亲戚朋友，动员一切可以用到的社会资源来寻找解决方案，可最终的结果却是让人最不愿意接受的- 他们很可能受骗上当了。
　　原本还心存一丝幻想的美妙移民梦如今被彻底击得粉碎，失望和苦闷中，唐鸿非和童小枫的生活又逐渐恢复到从前，并不得不开始重新规划。九八年的秋天，儿子东东诞生了，二加一的新生活，让两人无比幸福当然也无比忙碌。童小枫在家休产假哺育宝宝，唐鸿非则每天要挤公交车上班，下班，回家帮童晓枫处理家务，晚上爬上床时经常累得倒床便睡，一觉天亮。
　　不一样的生活节奏，但却是跟从前一样的平静生活，直到一封来信让几乎已经完全恢复平静的生活港湾骤起浪花。唐鸿非很少有书信来往，这一天早上却收到了一封很大的厚厚的褐色信件，注明的发信方是加拿大驻北京大使馆。唐鸿非惊讶而又飞快地拆开信封，里面的第一张纸是用英文打印的通知书，上面赫然印有＂ File Number（受理号）＂的字样。他又快速通读了来信，＂天呀，这就是自己一直在苦苦等待的面试通知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立刻飞快地跑进家大声喊：
　　＂小枫，快看，使馆通知我们去面试了！＂
　　童小枫还在给孩子哺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轻声说：
　　＂怎么了你，小声点，别吓着孩子。＂
　　＂噢...＂唐鸿非马上放低了声音，＂小枫，加拿大使馆来信了。＂边说边扬起手中的信件。＂是面试通知。＂他不禁又提高了嗓门。
　　＂是真的吗？＂童小枫不敢相信。怀里的宝宝也停止了吃奶，和小枫一起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唐鸿非禁不住笑起来，急忙把信递过去，＂是真的，你自己看。这是我们的受理号，面试时间是 -＂小枫接过了信, 唐鸿非用手指着继续说：
　　＂在这儿，1999年4月28日＂
　　＂还有不到两个月。＂童小枫这才完全相信这确实不是个玩笑.
　　原来，三年前加国使馆的确收到了唐鸿非全家的移民申请资料，但是因积压案过多而被不幸搁置，现在又开始重新处理并把面试通知直接发给申请者本人而非中介。这实际上是使馆规定，尽管移民申请是中介代为提交的。否则，他们可能永远也看不到这份曾经梦寐以求的通知。这让两人首先是无比兴奋，接下来就十分担心。毕竟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他们都已经几乎彻底熄灭了那个曾熊熊燃烧的移民梦。
　　＂鸿非，两年都没准备了，还能行吗？＂
　　＂怎么不行？＂唐鸿非虽然嘴硬，口气实际有点软。
　　＂起码这两年英语扔得差不多了。＂小枫的回答让唐鸿非一时语塞，沉默了一会儿，咬了咬嘴唇说：
　　＂不行也得搏一次。时间是短了点，咱也不能白白浪费了这次机会。＂
　　他说着弯下了身，用手轻轻逗弄抚摸东东圆圆的脸蛋，
　　＂为了儿子，也得拼一次，对吧，东东。＂
　　＂对，为了我们的东东，也值得拼一次。＂看着咯咯乐的儿子，童小枫也给逗乐了，笑着说。
　　火线上阵，临阵磨枪。唐鸿非如同当年高考冲刺一样备战此次面试。他特意请了两周＂病假＂，尽可能推辞掉一切可以推掉的应酬以便能挤出时间拼命温习英文，童小枫则尽量分担家务以减轻他的负担。尽管两个人配合得非常默契，不过时光列车却好像丝毫不为他们心急如焚的努力所感动，仍然一天一天无情地呼啸而过。两个月的时间在焦虑不安中很快成为过去。
　　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八日，北京的一个星期三早上，天空中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唐鸿非全家打着伞，七点钟不到就早早地站在加拿大使馆后门排队等候面试。旁边还有陪着一起来的唐鸿非的父亲，主要是为了在两人面试时帮助照顾孙子东东。他们按照排队号码准备进入使馆大门时，唐鸿非又亲了一口东东，就要把孩子交给父亲，不料门内的一个老外竟用较生硬的北京腔说：＂你可以把小孩带进去一起面试。＂唐鸿非一愣，觉得不大可能，连忙问道：＂真的吗？＂那个老外面带微笑，肯定地点点头。
　　＂这样太好了，谢谢你。＂
　　童小枫也很高兴地表示感谢，他们抱着东东随着其他人一起走进后院，然后来到使馆二楼。首先需要递交面试所要求的资料，这实际上算作是对面试者的一次筛选，如果材料有问题或不齐全，就会失去宝贵的面试机会，唐鸿非已经看到有一个人沮丧地离开。隔着玻璃板的窗口，三个中国同胞正在里面负责接收文件，其中一个中年妇女接待唐鸿非，她看起来满脸的不屑和莫名其妙的不快。先是怀疑文件缺少大学成绩单，唐鸿非急忙找到后恭敬地递上去；然后又质疑成绩单的翻译不够准确，不过最后总算给了他一个面试号, 唐鸿非如释重负，和童小枫走到里面找一个三人沙发坐下来耐心等候面试。
　　周围坐满了等待面试的人，但他们是唯一抱着小孩子的家庭。东东乖乖地在小枫的怀里不吭声，好像对四周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充满了好奇和警惕。唐鸿非的面试排号比周围的人都要靠后，因此判断他们还需要等一段时间。坐在远处的人不断的有人被叫走，童小枫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唐鸿非。＂别急，我们还要等一会儿。＂唐鸿非安慰她，就在这时通往等候大厅的玻璃门又被推开了，一位白人女士探进头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手中的名单：
　　＂Xiao Feng Tong and Hong Fei Tang（唐鸿非和童小枫）＂
　　唐鸿非和和童小枫很惊讶地站起来，旁边的的人也很奇怪这么快就会轮到他们。
　　＂Yes, Mam(是的，女士）＂唐鸿非回答。
　　＂Come on in please.(快请进来）＂女面试官微笑地向他们摆头示意。
　　唐鸿非和童小枫这才肯定了确实是在叫他们，就急忙抱起孩子走出来，通过一段走廊进入了一间办公室。里面一张比较大的写字桌，上面堆放着一些文档和报刊杂志，不过在桌子右前角比较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一个可爱小姑娘的照片架，应该是女主人的女儿。
　　\"Have a seat please（请坐）＂女面试官礼貌地让座。
　　＂Thank you.\" 唐鸿非就在桌子的正前面坐下来，童小枫则抱着东东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
　　\"My name is Susan, nice to meet you，Mrs. and Mr. Tang. （我叫Susan，很高兴见到你们）＂面试官先自我介绍。
　　\"Nice to meet you too,Mam.(也很高兴见到你）\"
　　＂And this little gentleman is your son（这个小男子汉应该是你们的儿子吧？）＂面试官微笑着指着东东问。
　　\"Yes, Mam. My son\'s name is Zhidong Tang.（是的，他叫唐志东）\"唐鸿非中规中矩地回答,面试也随之正式开始。
　　＂Mr. Tang, please tell me about yourself.（唐先生，请先谈一谈你自己）＂第一个问题竟然就是和＂模拟面试＂完全相同的自我介绍，这对于许许多多的＂唐鸿非＂们来说实在是一碟小菜，他很流利地背完了已经模拟了无数遍的答案。然后女面试官问唐鸿非在英语的听说读写中哪一方面最强，这个问题对于许许多多的＂唐鸿非＂们来说答案也显然几乎是肯定相同的 - 阅读理解。女面试官似乎对回答早有准备，毫不意外，微笑着翻开了一本杂志让唐鸿飞在十分钟内读完其中的一篇文章然后回答问题。唐鸿非紧张而又飞快地开始了阅读，小枫在一旁只能为他焦急地捏把汗。文章其实很简单，就是介绍一家国际公司的徽标（Logo ）涵义，可唐鸿非偏偏就忘记了这个在文章里不断重复的普通单词，他快速地搜索大脑里面的数据库，不过毫无结果。
　　面试官随后提出的问题其实也很简单，就是简单介绍一下文章里谈了些什么。唐鸿非因为忘记了徽标Logo这个关键词，只好凭着自己对文章的理解大胆给出了答案，他指着徽标图案告诉面试官，这篇文章主要就是介绍这个图案的涵义，而这个图案就代表这家公司。他很紧张地等待面试官Susan对答案的裁决，可是她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坐在一旁的小枫是否可以介绍一下自己，这让唐鸿非颇为紧张。不过童小枫居然也能完全背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答案，尽管她的中国式英语不是很流利。然后她小心地看了一眼唐鸿非。
　　面试官Susan随后站起来，友好地伸出右手祝贺他们顺利通过面试：
　　\"Congratulations！ Welcome to Canada!（祝贺你们！加拿大欢迎你们！）
　　面试通过了！差不多有三年黑暗漫长的绝望等待和煎熬却能在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里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简直是不可思议，唐鸿非和童小枫兴奋得难以置信，都马上过来和Susan握手向她表达深深谢意，Susan 忽然指着童小枫怀里的东东轻声地说：\"He\'s sleeping well.（他睡得正香呢）＂
　　他们才发现孩子在最紧张的面试期间没有捣乱，而是非常配合地睡着了，大家都被逗得大笑起来。笑声吵醒了东东，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用小手使劲揉了揉鼻子，然后看到了欢笑之中无比幸福的父母。
　　这一天应该是全家人三年来最开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