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叶》平镛

1、 一

　　红枫叶(上)
　　－谨以此书献给在海外默默奋斗的移民朋友
　　*冰雪多伦多*
　　一
　　二00五年一月七日下午，银装素裹的多伦多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中显得妖娆美丽。新年的钟声刚敲过不久，也许还沉浸在圣诞假期的愉快心情中，下城Downtown的行人们脚步轻缓，失去了平日的步履匆匆。
　　因为是星期五，三维动画公司Ossa的办公室里，一些人已经提前离去和家人欢度周末，剩下的也陆续准备离开，办公室里会不时地听到＂Have a great weekend!(周末愉快!)＂之类的轻松问候。
　　童小枫刚刚给远在温哥华的好朋友Juliet回复了一封Email, 她的手机突然收到了一位陌生女子的电话，声音略显焦急：
　　"Hi, 你是Sophia(童小枫的英文名)吗"
　　＂是的＂
　　＂你的先生是David(唐鸿非的英文名），对吗＂
　　＂是的＂童小枫迟疑了一下回答第二个问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是Megan(韩梅), 是David的同事，他今天下午发生了比较严重的车祸，现在已被送往医院抢救，一会儿我们公司的VP(副总裁)Brandon会和你联络。＂
　　童小枫一阵眩晕，手机险些脱手掉到地上。
　　＂Are you OK(你没事吧)＂Megan担心地问.
　　＂鸿非他现在到底怎么样？＂
　　＂比较危险，Brandon 会很快安排你过来，你放心。＂
　　＂. . 谢谢。＂
　　＂Bye, take care(保重)＂Megan放下了电话。
　　在惴惴不安和默默祈祷中, 童小枫度过了生命中最漫长的片刻，手机铃声就又响起来，她几乎同时接通了电话。一个清晰的梢带南方口音的美国男子的声音传过来：
　　" 您好，Sophia, 我是Brandon, MEDS公司副总裁。David下午遭遇严重车祸，已被送往医院。今晚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如果能平安渡过，生存希望会很大。我已为你和你儿子Daniel买好两张机票并安排好你们马上过来，机场工作人员会帮助你们走VIP通道。同时记住转机时，随时和我联系，我会通知你David的最新病情，还有什么问题吗？＂
　　("Hello, Sophia, this is Brandon, vice president of MEDS. David got a very serious car accident in the afternoon, he'd been sent to a hospital. Tonight is critical for him, if he could get it through, he will survive probably. I'd purchased two air tickets for you and your son, Daniel, and arranged you to come here right away. The service people in the airport will help you to go through the VIP passage. Meantime, at any connection point, keep me posted and I'll update you about David's condition. Do you have any questions")
　　Brandon流利地几乎没有停顿地向童小枫传递完这些信息。
　　＂.....No, thanks, Brandon.(没有, 谢谢, Brandon。)"
　　童小枫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如此恐怖的消息突然袭击她的大脑，令她惊愕不已，所以她只是下意识地回答。电影里面的悲惨故事现在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鸿非刚刚在家里度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元旦过后第二天就匆忙离开，才几天的时间就会遭遇到可怕的车祸？＂童小枫的大脑处于混沌空白状态，她茫然无措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又急忙站起来跑去向老板Martin请假，惴惴不安中于当晚和五岁的儿子Daniel动身飞往美国。
　　正如Brandon所说，从加拿大的多伦多到美国的田纳西州，一路上都有专人提供帮助：走绿色通道，直接登机。到达美国机场后，美方也给予便捷通关，所以旅途尽管风尘仆仆，但应该说很顺利。童小枫和儿子Daniel到达田纳西的Bristol(布里斯托 )医院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两点了，他们被院方安排在一个靠近ICU病房的休息室。两个半小时一次可以探视病人十五分钟，童小枫因担心Daniel太小会受到惊吓，没有让他马上去病房。之前她已经把爸爸遭遇车祸的消息，简单告诉了他。儿子Daniel好像一夜间长大了不少，不再像以前爸爸不在身边时的小魔头样，一路上很少作声，警惕地瞪着大眼睛，紧紧跟着她, 这让童小枫会感到一阵阵酸楚。
　　唐鸿非躺在病床上，身上布满医疗急救管线，处于深度昏迷中。他的眼睛轻轻地阖着，鼻翼下面和左耳边仍残留着有些发黑的未来得及清洗干净的血迹。童小枫在护士的陪伴下静静地走到床边，看到了自己生命中最为熟悉一夜之间竟有些略感陌生的男人,此时此刻此地她才确认眼前发生的一切尽管令人难以置信，却是不容怀疑的残忍现实，眼泪不禁奔涌而出，几乎哽咽地哭出声音。一旁的护士急忙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她不要太激动，以免吵醒病人。童小枫这才捂住嘴唇，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她很清楚无论如何都必须冷静面对。
　　接下来的整个夜晚，童小枫都神经高度紧张，几乎完全忘记了旅途的疲倦。刚刚做完风险极高的大手术，唐鸿非的生命将要在这个夜晚和死神进行殊死决斗，而此时能在他身边陪伴并为之默默祈祷的只有她孤单一人。天生胆小的童小枫常常会感到莫名的悲凉和恐惧，时时会觉得那挥之不去的死亡幽灵，游荡在这异国他乡阴寂的病房内，她不禁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肩。
　　已经是深夜了，透过ICU病房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安静的走廊。这个医院叫Wellmont Bristol Regional Medical Center（威尔蒙.布理斯托医院）是田纳西州布理斯托市的一个比较先进的地区医疗中心。唐鸿非的公司MEDS的总部，位于另外一个州－弗吉尼亚州边界的一个小镇Atkins，距离田纳西州不是很远, 而他工作的办公室是在一个叫Abingdon的小镇, 这里离田纳西的布理斯托更近，开车不会用上一小时。
　　星期五当天下午四点多钟，公司刚刚开完一个员工大会。因为是周末，会议结束后没多久，大家就开始陆续下班回家了。唐鸿非刚刚和一个印度同事Arun合租了一间两室公寓有差不多一个月，所以没有特殊情况，常常一起乘坐唐鸿非的银白色Nissan Altima上下班。他们的工作离家其实很近，只需穿过一条靠近公司的Highway（高速路），几分钟即可到达，走路也不过二十分钟左右。今年的冬天据说是当地十几年不遇的寒冬，不过对于来自中国北方和多伦多的唐鸿非来说没有感到太深的＂寒意＂。这里毕竟是美国南方，下了一场所谓的＂暴风雪＂（在多伦多充其量只能算是中雪), 两天积雪不化，就会有人开始抱怨如何天寒地冻了。唐鸿非本来是打算每天步行上下班，这样既可以节省汽油，又可以锻炼身体，一举两得，但是这位雪还是第一次见过的印度仁兄Arun坚决不同意，不堪忍受这里的＂严寒＂，坚持要求乘车上下班。
　　唐鸿非驾车从公司开出来不久就是他们每天都要通过的十字路口。人的一生中也许会面对许多需要作出选择的十字路口。其中很多的选择，对与错都无所谓，人们常常不会太在意，当然也不会留下多少记忆的痕迹；但是有一些选择却是对命运生死攸关的。这些生死抉择，有的一开始你就意识到，并能严肃对待；有的却只有当结果出现后，人们才会理解这个选择对其人生有多么深刻的含义。如果把唐鸿非今天面对的这个十字路口看成是人生中一次选择的话，那么它应该属于后者 - 生死攸关，但不幸的是他做出了完全错误的选择。
　　这一次，一个平时不太注意的红色交通灯在那里不停地闪动。唐鸿非记得他在多伦多路考驾照时，一个朋友告诉过他，在多伦多封闭的路考中心有个交通灯在不断地闪，不要理它，只管小心地往前开就行了。不幸的是，这次是红灯闪，相当于停牌；而多伦多的路考考场内是黄灯闪,意义完全不同。更为不幸的是就在唐鸿非＂教条＂般地闯过红灯，把车开到Highway的路中央时，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恰好飞驰驶过，一场交通悲剧就这样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唐鸿非驾驶的Nissan轿车瞬间被几乎撞飞，迅速侧滑向路边，左右颠簸了几下才勉强停下来。伴随着刺耳的紧急刹车声，大卡车的轮胎＂吱-吱-＂地刮滑着路面继续惯性前冲了一会儿，最后重重响了几下安静下来。当时正值周末的高峰期，Highway上车流量比较大，很多路过的行人都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惊呆，一边惊呼"My Goodness!＂一边下意识的转动方向盘避开，所幸没有出现连环车祸。但因为是横穿公路，而卡车是从左侧驶来，刚好撞在唐鸿非的驾驶位置，所以他吸收了来自满载货卡的几乎所有撞击能量。尽管安全气囊都已完全打开并系有安全带，但这些保护在惊人的撞击能量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唐鸿非因为收到来自左侧车门和方向盘双重反作用力的撞击后，马上陷入昏迷不醒，奄奄一息；而坐在右侧的朋友Arun却能幸运地毫发无损，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因为车祸就发生在公司附近，所以美国救援人员马上得到通知，不久就有救护直升机赶到现场。因为左侧驾驶位置的车门已严重扭曲变形，无法正常打开，只好用气焊枪把车门吹掉后，拖出生命垂危的唐鸿非，用在路边等待的直升机紧急送往距离最近的田纳西的布理斯托医院抢救。
　　直到第五天上午，唐鸿非才完全苏醒过来,暂时脱离了危险。对于几天前发生的这一切惊恐故事，唐鸿非的大脑竟然神奇地没有留下丝毫记忆。更让童小非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认为这里 - 美国，就是他们的家，而忘记了他们来自遥远的加拿大多伦多。这多少增加了童小枫的几分困惑与忧虑，“他还会恢复到以前那个她生命中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男人吗？” 对于抢救团队的这些美国医生们来说，似乎更为关心的只是唐鸿非是否已安全度过危险期，而对于她所担心的记忆力衰退以及由此造成的所谓失忆性思维紊乱问题倒不是特别地在意，不过对于这种现象还是给出了医学上的合理解释 －人体的保护性失忆。无论是病人还是健康的人，永远忘记恐怖与悲剧也许要比永远记住它们更有意义。让童小枫略感欣慰的是唐鸿非没有完全失去记忆，起码记得她和Daniel母子俩。
　　这几天里，唐鸿非公司的很多同事都过来看望，其中包括副总裁Brandon，还有一些教会的中国朋友。他们应该都已经知道或者意识到唐鸿非的病情很严重而且不容乐观，所以每个来访者的表情和心情一样都显得非常沉重，童小枫第一次深深体会到美国人特有的真诚爱心。
　　上午十点半，来了一位特殊的女客人。
　　＂Hi, Sophia, 我是Megan＂当身材高挑，长发飘逸的Megan像老朋友一样亲切热情地伸出手，出现在童小枫面前时，童小枫突然觉得眼前一亮。
　　"您好，Megan." 她也同样热情地回应这位唯一可以算认识的中国朋友。
　　"David现在怎么样？今天应该能醒过来吧？＂Megan边摘下太阳镜边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女人：中等匀称的身材，温和俏丽略带忧郁的眼睛，轻盈的脚步，很象自己的妹妹。
　　＂医生今天停止麻醉，他刚刚醒过来，不过身体还很虚弱。＂童小枫有点奇怪Megan会知道唐鸿非在今天苏醒而专程赶来探望。他们进入ICU，来到病床前，唐鸿非好象已经听到了声音，正在往他们这边看，眼睛里多了几分兴奋和期待。
　　＂鸿非，Megan来看你了。＂童小枫担心唐鸿非记忆模糊，不能马上想起，所以提醒他。
　　＂Hey, Megan.＂唐鸿非的声音比较微弱，微笑着问候。
　　＂David, 你感觉好一些吗？＂
　　Megan温和地问,面带忧虑。唐鸿非尽管看起来还很虚弱，但仍吃力地点了点头。
　　＂公司的同事和教会的朋友非常关心你，都在为你祈祷祝福，你会很快好起来的，不用担心。＂
　　＂Thanks.＂唐鸿非的右手中忽然露出一件淡粉色的小东西，＂刚刚在枕边发现的'Little Angel'(小天使)，请替我感谢Arun。她也许救了我的命。＂他略显吃力地说。
　　面对有些困惑的Megan, 童小枫解释了这个小礼物的故事。原来在刚刚过去的圣诞节期间，Arun要唐鸿非陪着参加了教区举办的圣诞Party,每个参与者都可以随机抽取一个巧克力和玩具之类的小礼物，唐鸿非面对递到面前的小礼物筐，随手一抓，打开包装纸一看竟是一个淡粉色的做工精美的基督＂小天使＂，这让不顾家里激烈反对从印度教改变信仰为基督教的Arun大为惊羡不已，从一个虔诚基督徒的角度，这好象是某种上帝庇佑的含义。而尽管Arun平时总是耐心的向他传教福音，唐鸿非彼时并不信上帝，所以他只是顺手把＂小天使＂揣到了外衣口袋里，没有太在意。之后不久就发生了这起车祸，医院的医生在唐鸿非沾满血迹的外套里惊讶地发现了这个＂小天使＂，做为基督徒，他们同样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有人甚至问童小枫在手术的当晚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或者幻觉("Were you feeling anything different or any illusion at David's surgery night")，因为基督徒们相信上帝派出的天使此时很可能会降临人间来庇护信徒度过危难，不过童小枫的诚实回答却让对方颇感失望：
　　"Probably since I am not a Christian, I'm sorry I didn't sense it.(也许因为我不是基督徒，所以很抱歉我没有感觉到。)"
　　童小枫的母亲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佛教徒，在晓枫年幼时经常带她出入庙堂，烧香拜佛。耳濡目染，对于木鱼僧歌，香烟袅袅的佛门圣地 ，童晓枫满怀敬畏之情，从未对佛祖之外的任何神圣产生任何崇拜。当然这也不会是母亲所允许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除了佛祖，还有谁呢，还会有谁呢，这是从来都不容怀疑的。但是这一次车祸以及之后发生的很多故事动摇甚至改变了晓枫的很多理念，这其中就包含自己一直笃信不疑的宗教信仰。这个神奇的＂小天使＂在自己生命中最珍重的爱人遇到危难时的出现难道会只是一种巧合吗？即便是，这种＂天使般＂的巧合，也让人不禁产生只有上帝才会恩赐的联想，这种思想有时会让童小枫感觉自己离这里的人们常说的上帝真的很近，甚至他就在不远处温暖地注视她，在自己孤独忧郁时，这种感觉会更强烈, 而这样又的确会让童小枫产生类似背叛信仰的负罪感。
　　由于ICU只有十五分钟的探视归定 ，在病房里逗留没有多久，Megan就不得不和唐鸿非打招呼离开。然后她主动邀请初次见面就颇有好感的童小枫到医院附近的Starbucks坐坐。童晓枫对这位热情迷人，异国他乡的中国姐姐心中也充满了亲切和神秘感，就没有犹豫，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因为还是工作时间，Starbucks里面的客人不多。她们两人挑了一个靠近大玻璃窗的角落坐下来，在这里可以悠闲地看到外面的世界：点点雪花下的静静街道，稀稀疏疏几个多是往来于医院的行人。童小枫轻轻地坐进沙发，这几天连续高度紧张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让她感到疲惫不堪。一会儿功夫Megan捧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走过来，看到心神俱伤的童小枫安静地坐在那里，关切地问：
　　＂你还好吧？＂
　　＂我还好，就是有点累，不过没关系，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童晓枫报以一丝歉意地微笑。Megan捧起了自己的杯子，透过几缕Mocha咖啡所特有的浓郁扑鼻，幽然升腾的香气，她微笑着说：
　　＂我的故事放到后面，还是先谈谈你自己吧。David和我简单聊过你们的故事，但是很粗线条，他好像不是太愿意回忆过去。＂
　　"是吗，这不奇怪，也符合他的性格。总是自我感觉很男人，嘴里经常会说'英雄莫问出处', 尽管他自己也很清楚离心目中的英雄还差的好远。＂童小枫略带一丝苦笑。
　　＂那么他到底是不是你心中的英雄呢？＂Megan双眼凝视着童小枫认真地问。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让仍然沉浸于变故打击，毫无心理准备的童小枫显得有些惊讶，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人会如此直白地提问过如此触痛灵魂的情感问题，她自己当然也从来没有思考过。她手中的杯子微微颤抖，忧郁美丽的眼睛也忽然湿润发红。
　　＂是的，他是我生命中永远的英雄。＂
　　童小枫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晶莹的泪珠也随之滑落忧美的双颊，泪眼模糊中，一幕一幕生活的画卷仿佛又舒展回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