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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秣陵噬心妖【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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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怀笑
怀笑从西郊回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听见开门的动静,陈泽生抬了抬眼皮,夕阳通过格扇的缝隙透进来,一道晕黄的光沉沉的铺在地上。怀笑倚在门轴上咧了咧嘴,笑的比哭还难看:“爷,我回来了。”
陈泽生心中已是有数,低低叹了口气:“见到文瑞了么?”
怀笑终于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爷,李公子死了!他家下人说,是前日被发现的,死在了荷花潭里,尸身都不完整了。他们说….他们说,估计死了好两天了…爷,那我们这几日见到的李公子,难道不是人吗?”
陈泽生难得还笑的出来:“怀笑,你总算聪明了一回。”
怀笑都快哭了:“爷,怎么会这样…”
陈泽生站起身,头一回好脾气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怕。等找到了能捉妖的道长,一切就都好了。”不知道是在安抚怀笑还是在安慰自己。
怀笑吸了吸鼻子,迟疑道:“爷,我倒是听说了有个能捉妖的道士。李府上的人说,李公子的尸身就是由一位厉害的道长发现的。那些下人还说,李公子死的蹊跷,却是一只芙蓉妖化了李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明黛的样子,将李公子给害死了。这道长只消一眼,便看出了明黛的妖身,只用一柄灰不溜秋的拂尘轻轻挥了挥,那妖就灰飞烟灭了,是个很厉害的高人。”
“哦?”陈泽生眼睛里泛起微光:“这道长叫什么?”
“道号清渊。”
陈泽生道:“你这笨人,怎么不请他过来?”
怀笑低下头:“爷,不是小的不请他来。实在是这位道长来无影去无踪,居无定所,神乎其神,无法知其所在啊。小的不知上哪去找。”
陈泽生眼里的光一下子黯淡下去:“那可如何是好。”
怀笑挠挠头:“爷,迟一日不可吗?李府中人道这清渊道长明日要为李公子办法会超度亡灵。我们明日去李府便能碰上他了。”
陈泽生闻言不知是该气还是该喜,骂道:“你这蠢人,话也只说一半,不晓得一次说完整,让爷多些生气。”
“爷~”怀笑觉得很委屈:“我以为您是要今日寻那道长来,没有多说什么啊…”明明是您自己误会了我的意思。
陈泽生没注意他的神色,只自己长抒了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如此。我们明日早些出门。”
且不说这厢陈泽生因着怀笑的一席话暂且放下了心,只能明日一早便去寻那游方的道士,那厢三人坐在城内鼎鼎有名的知味观二楼的小厢房内,胡卿夜朗声唤了小二来上了茶水,点了四五道三人爱吃的鲜蔬肉类。行荇最是坐不住,瞅着菜一时半会上不了桌,自己端了一盘盛了小小几方豌豆黄的青花素瓷盘,一屁股坐在窗边的黄花梨蟍纹翘头案上瞅着楼下往来行人,手肘子闲闲的倚在窗柩上,还晃着两只穿着牡丹花样式,花心各缀着一颗大东珠的绣花鞋的大脚丫子,好不快活。
闫衍枳提起小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举杯欲引,胡卿夜毫不见外的夺了过来,轻抿一口:“好茶。临安的雨前龙井倒是真的不错。知味观果真大方。”
闫衍枳轻笑:“大方?等你掏银子的时候就知道他们为什么大方了。”
胡卿夜讪讪一笑:“当我没说。”
胡卿夜又道:“今日这陈府委实做的不厚道,让人巴巴的赶了过来,又把人晾在一旁,当真把人当猴子耍。”
闫衍枳道:“怨不得人家。怕是陈泽生遭了什么妖事。难不成你这些年的修为都白糟蹋了,竟闻不见陈府里的妖气?”
胡卿夜怔了一下:“真有啊?我还当是自己鼻子出了问题,竟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土腥味。那陈家小儿不会被咔嚓了吧。”胡卿夜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闫衍枳轻抿一口茶:“这倒没有。那妖气确实轻渺,显然是在我们去之前那妖就已经走了,若是陈泽生死在那儿,陈家哪有什么心思遣散客人,还做些礼数。这妖大抵便是李府出现过的那只妖,大概是来取陈泽生性命的,不过许是匆忙间被什么镇妖的宝物震慑,泄露了行迹,才让我们闻见这土腥味。”
胡卿夜舞着把烟雾山水扇面,玳瑁扇骨,阴阳纹饰扇柄,柄下坠蜻蜓汉玉的折扇,烦躁的扇了两下:“又是这只老妖精。吃了一个人还不够,还要把事闹大不成。到时候若引来了厉害的捉妖师,这城中的妖可全都得完蛋。那些打着降妖除魔旗号的正派可不管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十恶不赦。不成不成。听说茅山派的道士捉妖甚是厉害,他们若是来了,方圆百里的妖可就都没活路了,咱们得想个法子,把这妖给捉出来,在道士听得风声之前悄悄把事给了了。”
闫衍枳的茶盏停在空中,撩起眼皮觑了他一眼:“你去?”
胡卿夜笑笑:“您在这,我哪儿敢班门弄斧啊。这为妖除害的事自然是您出手胜算更高些。”说着忽然想到闫衍枳曾说这妖怕是法力与他不相上下,也怕他得了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又道:“也不是非得把他给除了,赶出秣陵城便成,由着他祸害别人去。”反正他人生死与我们何干。
闫衍枳闻言皱眉,一脸若有所思,不做声。闫衍枳知他什么意思,心里也觉得胡卿夜说的有些道理,反正对自己而言,大千世界,所在乎者不过一二,其余渺渺,或生或死,又有何干。
许行荇吃罢小食,正端着空盘子欲放回桌边,虽然未听见这二人前头说了些什么,只听见胡卿夜这句“由着他祸害别人去”,立时将盘子重重的放下,痛心疾首教训道:“别人的命也是命,狐狸,你怎么能做这么缺德的事。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凡人尚且懂得这个道理,你一只狐狸精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再说了,斩草不除根,你难道是想养虎为患吗?衍枳哥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闫衍枳知晓行荇最近跟着女先生学了些《论语》,《女戒》,不忍打击她识字解文的积极性,遂点点头,颇为赞赏的看了许行荇一眼:“行荇说的也有道理。斩草除根才是上策。不管如何,这种东西嗜血成性,留着也是祸害,保不定哪天就害到你们头上了。”
胡卿夜却难得的较了劲,出声争执:“斩草除根,说的倒轻巧。榆木头,你我心知这妖已经成了精,我们三人中,唯有你道行最高。你是厉害,却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你与他相抗,又能有继承胜算?到时候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你非得把自己也弄的半死不活的才满意么。况且,妖吃人虽然残忍,可世上又有几只妖能不害人?你虽然不吃人,也还是妖,同类相残又是何必,若是你与他各自做不知,井水不犯河水,他忌着你,也不会轻易招惹我们,对我们动手。你以为你帮凡人解决了祸患,他们就会感激你吗?心性最狠唯世人。一旦他们知道你我也是妖,你以为他们会轻易放过我们吗?凡人有几个好的,人才是比妖更为可怕残忍的东西。我们狐族,隐于山林,又何曾害过人。那些凡人灭我族类,血洗大丘山的时候,又何曾想过我们何其无辜。”
胡卿夜说着狠狠的灌了一口茶,忽的红了眼眶。
厢房中因着胡卿夜的这一席话忽然静了下来,许行荇不知前因后果的插了一通话,听得胡卿夜语气不对,也晓得自己说错了话惹得胡卿夜想起伤心往事,有些手足无措,呆呆的立在那儿,半响才掏出一张帕子,怯怯的走过去:“狐狸,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再也不帮那些人说话了。凡人都不是好人。你莫要生气了。”
胡卿夜本有些气恼愤恨,说出来后早就舒坦多了,一抬头又瞅见小姑娘眨着眼睛一脸愧疚的样子,反倒乐了,轻轻拧了把许行荇肉乎乎的脸蛋:“我没生气,又不是你气的我,怪不到你头上。你弄张帕子干嘛,我堂堂男子汉还能哭鼻子啊?别苦着张脸了啊,下回你只别文绉绉的教训我就成了。小行荇,我只告诉你,你如今涉世未深,所以觉着我方才说的话太过冷血,视人命如草芥,可世上有些事情不是有分明的善恶的。你若要成全所谓的善,榆木头就要惩戒所谓的恶,可你得知道,你衍枳哥哥可能因此而修为大减,受伤甚至死去,你愿意吗?”
“不愿意。”许行荇想都不想一口回绝,方才只顾着担心狐狸有没有生气,未注意狐狸说的话,如今听得狐狸说除恶行善会让衍枳哥哥陷入险境,许行荇一下急了:“衍枳哥哥,我们不去做什么大善人斩草除根了,你要去捉什么妖?我们这儿一向太平,还有什么比你厉害的妖敢作怪?若真有,只把那妖揪出来就成了。我不要你受伤。”
闫衍枳本也因胡卿夜的一番话而触动,想起了当日初见胡卿夜时那横尸遍野的景象,又想起许行荇的父母也是惨死在凡人手下,觉着以德报怨也不是自己的作风,更何况自己向来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倘若再早些年,自己年少气盛,还能逞一时之气与那妖拼个你死我活,纵使伤了残了也将养些日子就好了,可如今自己不再是孑然一身,靠着一身修为得护着自己身边的小姑娘和这只狐狸,也不敢轻易做些没胜算的事了,他不怕死,可他舍不得留下行荇一个人,是以听了胡卿夜一番话也便收了与那妖为敌的心,此刻听得许行荇的担忧,笑笑:“好。听你的。哥哥也怕受伤流血,不敢轻易去招惹别人的。”
闫衍枳说着又对胡卿夜与许行荇开解道:“其实凡人并不都是坏人。行荇,龙生九子还有不同,世人心性也未必都是恶,还是有善的。你还记不记得,你四五岁的时候,回回都是隔壁的老太太给你做饭吃的。“
那时闫衍枳刚将行荇带下山,还不知道该如何去教养一个半仙半妖却一切与凡人无异的孩子,四岁大的孩子,醒来后失去了记忆,不知父母是谁,也不问自己是谁,只蓄着一泡泪捂着肚子巴巴坐在草褥子上,也不说话。闫衍枳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不晓得是怎么了。如此过了两天,孩子居然晕了过去。闫衍枳没了法子,只得跑去隔壁问寡居于此的老妇人,那老妇人见了紧合着双眼嘴皮子发泡的小姑娘,心疼的不行,也顾不得与闫衍枳并不相熟,直把他骂了一顿,亲自做了一碗鸡子肉糜羹一勺勺的喂给行荇吃。闫衍枳这才晓得,原来这小姑娘是饿晕了。其实这也怪不得闫衍枳,他自己从来都不晓得饥饱之别,也从来未曾碰过凡人的食物,虽然也曾见过那些凡人要食五谷,却不晓得人居然不吃东西是会饿晕的。那老妇人最是心善,怜惜四岁大的孩子没了母亲,这父亲又是个不会照顾孩子的,便日日过来为闫衍枳做饭,老太太家里并不富裕,膝(xi)下又没有可以赡养的儿女,只靠做些针线并家里一只老母鸡下的蛋换些钱用,吃的也不过是些院里种的小菜,日子过得很是清苦,可见着行荇幼弱,竟日日捡了鸡蛋来做蛋羹与行荇吃,自己却是头一把腌菜便能下饭,闫衍枳欲给些钱物,也被她悄悄塞了回来,饶是闫衍枳性子冷回淡,也颇为动容。闫衍枳做饭的手艺,也是在那时候才学会的。
许行荇对此也还有些印象,依稀记得是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日日将自己搂在怀里哄自己吃羹饭,眉目和善。可惜老奶奶身子骨不好,没过一年便逝去了,衍枳哥哥为她敛了座土坟,让自己恭恭敬敬的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许行荇也很是感慨:“是啊。那个老奶奶真是个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我倒如今,都没再见过那么好的好人了。”
胡卿夜知道许行荇被闫衍枳保护的很好,心思还是很纯粹的,虽然人妖殊途,但闫衍枳向来希望许行荇无忧无虑的,胡卿夜也觉着不该给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灌输太过极端的思想,遂也开玩笑般道:“小杏子,你也别听我刚刚乱说,凡人里还是有好人的,那些给咱们银子花的可不都是好人吗?“
许行荇抿着嘴笑笑:“狐狸,你这对好人的定义也太勉强了。照你这么说,到了咱们铺子里喝酒的就全都是好人啦?上回那刘秀才可是个色胚!”
胡卿夜咳嗽一声:“方才说岔了。赊账的不是。”
两人又热热闹闹的说起来,将此事轻松掠过。正巧方才那小二端了菜肴上来,闫衍枳一掌拍向胡卿夜后脑勺:“吃饭了。别说废话。”
胡卿夜吸了口凉气,捂着后脖颈(geng)瞪他:“榆木头,你这厮下手忒黑。”
闫衍枳瞥了一眼他龇牙咧嘴的怪模样,云淡风轻道:“哦,不好意思,手滑了。”
胡卿夜气的牙根痒痒,撂下筷子:“今日我不高兴了,待会你结账。”
闫衍枳道:“我从不带银子。”
许行荇挟起薄薄一片鱼脍(kuai),蘸了蘸酱汁,吃的津津有味,大气道:“衍枳哥哥,别理这小气的狐狸。狐狸要是不愿付账,今日咱们就赊账罢。这知味观主人又不是不知我们醉月阁的名头,赊一天的账也不是件难事,明日让他们找我要银子来,明儿我就是有钱人啦。”
胡卿夜见不得她这阔气劲儿,阴阳怪气的嘲笑她:“小杏子哪儿来的私房钱,我怎么记着你的银子都是打我那儿拿的呢?上个月还多支了五十两银子没填到账上呢。”
胡卿夜打理着醉月阁,府中上下的支出都得从他那儿过,闫衍枳和许行荇的一概用度也都有定数。闫衍枳很少用到银子,许行荇却不一样,小姑娘么,什么脂粉儿啊,绸缎啊,首饰啊,零嘴儿啊,见着就挪不开步子,又没钱,毕竟在妖鬼都还算安分的秣陵城里做捉妖的生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故而回回都死乞白赖的多支走银两,这还不够,闫衍枳的那些钱也全由着她支配也还差着一截儿,到了月末,那些赊了账的铺子里头就有伙计跑胡卿夜那儿要账去。这不,上个月许行荇又在胡卿夜手上多借了五十两拿去还账去了。
许行荇早忘了这茬,听得胡卿夜冷不丁提起这茬,小脸一红,也觉得不好意思,嘴上却仍道:“抠门鬼。我明日必定还你一百两。“
闫衍枳夹起一根开水白菜放至许行荇碗中:“你哪来的钱?”
许行荇得意的拍拍胸口:“你们可别小看我。我好赖也是这秣陵城里叫得上名号的捉妖师。这次李府的,可是一笔大买卖。我为人家捉住了一只芙蓉妖,又要为李七老爷做法事,那李大老爷可是应许我一半的家产。”
“真是一笔大买卖!”胡卿夜也不禁咋(ze)舌:“不过须知富贵险中求,你明日去做法事可要当心。”
“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许行荇夹起那根白菜左瞅右瞅,好奇反问道:“明日不过装模作样的做个法事罢了。那只妖都已经失了肉身,连半颗内丹都叫你吞了,还能兴出什么风浪来?”
闫衍枳开口道:“这开水白菜是用高汤做的底,有肉味,你尝尝。”
许行荇怀疑的看了闫衍枳一眼,将筷子凑近鼻子闻了闻,发觉果真有股子肉味,这才放入口中。
闫衍枳不想让她担心那吃人老妖精的糟心事,早早给胡卿夜打了眼色,堵了他的嘴,见她细细咀嚼,似乎味道还不错,这才继续说:“李家在秣陵也算大户,狐狸不过是怕你明日不仔细,出了岔子,砸了你清渊道人的招牌。左右我们明日无事,与你一道去。”
“太好了!”闫衍枳胡卿夜从来不参与许行荇的这些吓妖捉鬼的生意,闫衍枳这般说,许行荇很高兴:“衍枳哥哥,狐狸,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不过了,你们还从来没有好好的看过我降妖除魔时英姿飒爽的样子呢。”
胡卿夜被她逗笑了:“小杏子,你还真敢说,就你那假招式还能英姿飒爽,能不露馅就不错了吧。”
“就你多嘴。”许行荇不高兴的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