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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守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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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镜中佳人比寿阳公主如何?”
陆榕却似好不察觉小鸾的挣扎一般,依然故我地不依不饶在她耳畔低语。
“不如何。”她哪里有心思和女人比美?
“寿阳之梅花,与我额间之梅花,怎可相较?”小鸾看了镜中自己额间一点红梅,半开犹闭,不禁撇了撇嘴,推开和自己挤在一张凳子上的陆榕,“你用我作画的朱砂在我额间涂画,洗不掉可怎么办?”
陆榕被她推开也不恼,而是站直了身子,将手搭在她肩上,温热的气息透过春日薄薄的衫子缓缓渗进,“寿阳怎可与你相较?她之梅妆乃寻常五出之花,你额间的梅花,可是一朵不“畏落花后,无人别意看”的节气最高之花啊。”
小鸾闻言,嗤笑一声,陆榕亦全做不见,含笑温言道:“更何况,若是洗不掉,你不就更胜一筹了?她不过“经三日,洗之乃落”,你可就经久不落了。”
“呸。”小鸾此刻早已清明,哪里还能像方才为色所迷那样任由陆榕施为,“你也别在这里花言巧语,赶紧去给我弄盆清水来。”又拿帕子沾了些妆匣子里头的木樨清露,打湿了一个角,小心的对着铜镜,在额头上擦拭起来。
只是这朱砂确实是质量上乘,实在不易脱色,小鸾擦拭了许久,额头上的梅花还是颜色娇艳地绽放着,不觉眉头一蹙,有些愤愤道:“都是你做的好事!现在可不是如了你的愿,永成梅花妆了!”口里说着,便将手上的帕子朝陆榕甩去,陆榕忙躲了,那帕子不过挨着了他的衣角。
“如何是我如愿了?你这话又偏驳了。”陆榕摇了摇头,笑道:“你放心,我总不会叫你脑袋上顶着这朵花过夜!”
小鸾心知他不是个口放狂言,不知端的人,心中已然定了,但嘴上还要刻薄:“若不成呢?你又该如何?”
陆榕一笑,如玉山巍峨,风姿端得是光华无双,“必然不会的。”
果然。
晚饭之后陆榕便用清油化了些脂膏,稍一擦拭便擦掉了小鸾额间的梅花,连一丝红痕也不见。
“是否干净了?”陆榕换了寝衣,从洗漱的隔间出来,看见小鸾也洗漱完毕,换了身寝衣散着头发正坐在榻上捧着个靶儿镜,在灯烛下照着额头细瞧。
“我说了不必担心的,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陆榕靠着小鸾坐下,看着她在灯火昏黄下,微微散着光晕的一把青丝,心头便如被羽毛撩拨了一下,既轻且痒,却又找不着地方挠,只能强压抑着——他眸光深了深,伸出手为她将一些掖到衣襟里头的头发捋出来,不着意离她更近些,直到两人只隔着两层冰绡的料子,“可见着痕迹了吗?”声音已经有些低沉了。
小鸾倒毫无所觉,把那靶儿镜反手一盖,丢到榻上,“哼,算你厉害。”便把这事揭过了。
陆榕拉着她往妆台上去坐,自己拾掇了一个绣墩坐在她身后,取了桌上一个桃木的梳子,沾了点子玻璃小罐里的合欢花露——此物助眠,小鸾近来睡得不是很宁帖,故而睡前便常以此按摩头皮。细细替小鸾篦起头发来。
只是小鸾是个不喜香氛的人,身上从来是不沾这些香露的,除了闻惯了的陆榕身上常用的木樨清露,小鸾是片香不挨的。
“又用这个干甚?昨日我睡得还行。”她皱了皱小巧的鼻梁,眉间简直要曲起一个川字,“味道也太重了,我总觉得我睡不好,这香味也要负担责任。”
陆榕帮她篦完头发,把桃木梳子放回去,用手虚虚笼着她的一把青丝玩笑道:“合欢味道甚清,偏你毛病最多,这清露比你我熏衣服的木樨要淡得多了。我看不是这香扰得你不得眠,而是你的毛病扰得你不得眠。”
小鸾一把抽回自己的头发,回头轻踹了一脚陆榕座下,斜眼道:“我看是你扰得我不得眠!你还不退出去,今夜你也不必值夜了!”
陆榕忙嬉笑道:“可饶了小的吧,再不敢了。”
小鸾见他这样玉容天姿的人却故意做出这副猥琐样子,嗤嗤笑了起来,“算了,你既然知错,那我便只罚你睡在外边,伺候我起夜便是。”
陆榕自与她玩笑嬉言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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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鸾与陆榕说笑一阵,夫妻两个看着外头月光正上,便也不多话,相携着放下了帘幔,移了灯烛,睡了。
他们夫妻一向是不爱有人在跟前伺候的,更不要说在寝室这样私密的地方,所以府中但凡是有些知道事情的,都不会要去值夜——因为根本没这件事。然而还是有两人为了今夜值夜一事到了风仪跟前。
一个是一旬前才入府的小红,一个是昨日才入府的茹云。
风仪知道陆氏夫妻的习惯,自然不会在晚上去扰人家的清净,用过晚饭,送过水后,风仪便在正房的一间倒座房里散了头发,洗漱了,披着一件秋香色外褂——毕竟春夜还是稍有凉意的,正挑着灯,在烛下做针线。
茹云洗漱过,重新穿好了衣裳,绾好了头发,方从倒座房外边过,见窗下还有灯火,可正房里灯烛已经灭了,便疑心是哪个小丫头来风仪房中偷光,悄悄地放轻手脚,不留声地推开房门进来。
“哎呀呀,你怎么还在这儿?”茹云见房里不是什么小丫头,而是风仪在灯下坐针线,柳眉一曲,就手便合上房门进来。
“我不在这儿,又能在哪儿人?”风仪方才听人说话也是心中一惊,猛抬头一瞧,见是茹云,才放下心,笑道:“快来坐,这会子主子们都睡下了,你我没事,正好说话。”
茹云道:“你这丫头,惯会躲懒的,主子睡了,你便不值夜了?”她似说似骂,一面搬了个竹墩子坐到风仪跟前,一面瞧她手里的针线。
只见她手上正箍着一个裙角在绣,上头一只红梅横斜,虽只有黑红两色,梅枝黑,梅花红,却是活脱脱就要从裙子上出来似的。因问道:“这是夫人新得的那块儿积冰绫?”因侯府里都称小鸾作夫人,茹云便也入乡随俗,不叫奶奶也称作夫人。
风仪听了这话,也不抬头,只用针在头上抿了一抿,“可不是,今儿下午才画好的样子,先是由府里的绣娘打了个形儿出来,这里头的几朵花,还是要我来,她们的手艺太粗,绣这些枝子倒也罢了,如何能绣梅花呢?”说着便将那枝子和正绣着的梅花拿与茹云瞧。
茹云接过来一看,果然那树枝就糙了些,笑问:“那你何不全做了?省得这针线一半粗,一半细的。”
风仪笑道:“这你就不知了。”她把丝线缠好,与裙子一道都放进了针线簸箩里,搁到床头的柜子上,“夫人最见不得我劳累,说我白日已然忙着家里大小的事儿了,哪里还有做这些小物件——家里的针线房也不是摆设。可她哪里晓得,这府里的针线房不过是做些下人的衣物,手粗得很,怎么能碰夫人侯爷的东西?”
茹云闻言,倒是一奇,“那你倒轻快。”又有些含酸道:“既然主子们这样体谅你,你便更不该躲懒,怎么又不自自己值夜?”
风仪淡淡笑道:“我家自来便不爱叫丫头们值夜的。往年夫人还没进门时,便是侯爷的贴身小厮青冥在外间打地铺——如今夫人进门了,便更只让我们住在倒座房里,不唤人,不进的。”说着还摇了摇头,神情甚是严肃。
“呀,竟还有这样的讲究。”茹云拍了拍胸口,庆幸道:“幸亏我不曾去值房赵氏哪里排什么守夜的次序。”
风仪眼神一厉,疏尔便随意问道:“什么值房赵氏?我怎么不知侯府还有什么守夜的次序?”
茹云这才有些警神,“你不认得赵氏?那正房的小红怎么总说去找她,还说要想排班的,就去找氏就行?”
风仪玩味,翘了翘唇角,“原来是小红啊,居然是小红。”要不我怎么说无论我怎么查,这府里的人都想是个完人似的,一点纰漏也没有,原来是有人通风报信啊。
茹云显然也察觉出不对味儿了,她拍了拍风仪的手背,面上是满满的担忧,“你这儿竟和龙潭虎穴似的,你行事千万要谨慎!”她顿了顿,又道:“白日里我劝你的话,你就当是我猪油蒙了心,听也不要听,但,我还有句话要嘱咐你。”
风仪道:“我知道你为我好,不然还能有谁想着我?我们这样买进来的,本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除了互相有个依靠,还能靠谁?我又不想攀高枝。”
茹云连连点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旁人并不知道。譬如那小红,她就能为个不知能不能成的守夜的机会,和你对着干。只以为把你这个把持着青云之路的拦路石搬走,就能更亲近主子——她还是在正房伺候的呢。更不要说那些院子里头的了,你岂不是眼中钉一般?”
“我已经是他们的眼中钉了。”风仪冷笑道:“那小红不就把我当做登天梯上的拦路石了?竟还敢去和赵氏串联!与虎谋皮,真是不怕死!”
茹云道:“她如何不敢?那起子人蛊惑人心的本事我们见识过,就连我不也入套了?”现在想起早晨自己对风仪说的那番话,茹云便觉羞愧难当,她竟然起了叫风仪去做姨娘这样的歪心,若不是趁早想清楚了,只怕——
想起从前侯爷还在府中时,那些手段,茹云悚然一惊,她差点就踏入悬崖而不自知了!
“预先取之,必先予之。不把自己也往浑水里扯,那些人如何会冒头?”风仪拍了拍茹云的手,也渐渐冷静下来,“也多亏了你横插一脚了,不然他们如何信得住我入套了?”这样说着,风仪反倒笑了起来,“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连一直都站在我这边的茹云姑娘都开始与“不得人心的风仪”背道而驰,不就更说明了我在府中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吗?”
茹云眉心微屈,品着风仪的这段话,“你还真是有急智,我早上昏了头的话你都能帮我找个好由头。”她脸颊微侧,朝风仪笑道:“这样说来,我反倒帮了你喽?”
风仪挑眉,莹黑的眼眸在灯火映衬下熠熠生辉,给茹云早上的行为下了个定义:“弄巧成拙,不外如是。”
茹云扑哧一乐,笑伏在风仪身上,“可不是巧,可不是拙?”她虽是笑,但这笑中未必没有苦涩和自嘲。本想来给人家帮忙的,结果弄巧成拙,还差点就被人框到圈套里,自寻死路去了。这真是让一向自诩聪慧的茹云有些难受,但这难受还是次要的,没给风仪帮倒忙的庆幸还是占了大多数的。
风仪只是用她那双澄静黑眸淡淡看着她,“我知道你总是为我好的。”说着,她轻轻拍了拍茹云瘦削纤弱的肩膀,“你能一直坚定地相信我,就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我们这样的人,最缺的不是权力,而是信任。”风仪看着茹云怅然失落的脸庞,微微一笑道。
茹云推开风仪,侧过脸站到灯火昏暗处,跳跃的光明只能照到茹云的裙角,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时候不早了,我先出去了。你休息吧。”说完茹云就捂着脸从风仪的房间里出去了。
独留风仪一人,对着闪烁而渐渐昏暗的灯烛湛湛一笑:“傻瓜,捂着脸就以为别人看不见你哭了?”
但这室内微弱的灯火,与窗棂上映透下的月光却只是无言。
风仪站起来撑了一个懒腰,吹灭了桌上已经十分微弱的灯火,也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