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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相濡以沫(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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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鸾向来颖悟绝伦,自然明白陆榕话中之意,又联想起自己此刻的处境,不觉与陆榕同病相怜起来,当下便冷笑道:“必是他们既占了你家的宅子,又想占你这个人了!”
说到这里,小鸾心中不知怎的泛起一股子郁结之气,尤其是提起窦家觊觎陆榕之事,便如鲠在喉,一时间心乱如麻,竟口不择言,嗔怨起陆榕来:“你可真是个香饽饽,到哪里都能招惹出狂蜂浪蝶来!”
这话不仅无理,还有些酸,却是正中陆榕下怀。
“你空口白牙的,就想诬赖我么?”陆榕哭笑不得,心中却有些欢喜,到底她还是有些拈酸的。拈酸好啊,就怕不拈酸,嘴上却说:“况且我才是苦主啊。”
小鸾正心烦,哪里耐烦与他掰扯这个,秀美微蹙,就要开口刻薄。
正此时,便听风仪在毡帘外边问:“夫人,饭已经备好,立刻就要传吗?”
小鸾正钻牛角尖,哪儿哪儿都想与陆榕对着干,立刻就想说再等等,可话还没说出口,便瞧见陆榕一副气虚不耐的样子,斜靠在锁子锦靠背上,楚楚可怜的地看着她,不禁心头一紧,想起这人身体不好的事来,立刻就暗怪起自己又耍小孩子脾气,当下就有些急,忙道:“快传饭!”
又向陆榕,“可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脸色这样不好。”
说着便坐到他身边来,双手捧着他的脸,细细看他的气色,见他脸色只是有些苍白却并非毫无血色,又探了探他的额头,见并没有发热,这才心下稍安,哪里还记得方才的别扭气,只是笑着哄劝道:“厨下做了你最爱的糟物,只是却不许喝酒。”
陆榕此刻眼中只看得见这个一心为他的小鸾,哪里还顾得上喝不喝酒,只是他正装气弱,不好多说什么,便微微点头,渐渐靠在小鸾身上,做力有不支状:“自然不喝的。”
有了你了,还要酒做什么。
小鸾可不知陆榕是什么心思,此刻正一心一意地观察着陆榕的气色,生怕他是又哪里不好了。
便听衣裙细索,一个小丫头先掀了帘子进来,不是小红是哪个?
恰巧就看见陆谢两人合坐一座,小鸾正不知与陆榕说些什么,眉眼间尽是温情。陆榕与她靠在一处,那目光分明是一丝不漏的全在小鸾身上,整个人便如春山霖沐,温润如水,全然不似方才门外时寒冰一片,气质凛然的样子。
小红只觉一痴,面色一红疏尔却又一白,只是她到底还算守规矩,并不敢多看,不过一瞬,便低头行礼道:“侯爷、夫人,可是要立刻就摆饭么?”
小鸾这才察觉有人进来,回头一看却是个眼生的小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一头黑鬒鬒的好头发,挽着个纂,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十分俏丽干净,又见她行事都大方,心中便有些怜爱她,没注意想方才风仪已然问过这话,只以为是风仪派她进来的,当下便笑道:“摆吧。”
只是那丫头却似没听见似的,又为难地看向陆榕,一双杏眸,顾盼有情、欲语含羞的,简直把把一腔心思尽赋予眼波之中。
陆榕本不在意这小丫头,只是她目光也太炙热了些,眉头微皱,心下便有些不喜,只觉得这丫鬟不会看人脸色,便有些沉声道:“没听见夫人的话么?”
小鸾也有些不虞了,家中之事向来是她做主,从前即便主事的是风仪,可亦要事事以她为先,更何况如今小鸾已接过中馈,哪里愿意被个小丫头甩脸子,又见她只是一味以陆榕为主的模样,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便很不是滋味,不觉间便微微远了陆榕一些。
陆榕神色一凝,更是厌恶这丫头,好容易小鸾与他亲近一些,偏被这小丫鬟搅了局,方才温情局面此刻已然随着小鸾那不自觉的疏远荡然无存了。
那小红此时也惊醒过来,明白自己犯了忌讳,竟然踩了主母的脸面,脸色煞白,再看向小鸾时,却只见她闲闲拨着桌上的核桃玩儿,丁点儿眼光也不分给自己,分明就是无视她了,更不要说懋侯,不仅没有半分怜惜,更是目露冷光,简直就把她当个死物打量。
小红心中一冷,此前生出的百般野心,此刻也尽数掐灭了,只是硬挺着道了句告退,便逃也是的出去了。
不消一刻,便听见外头衣裙悉索,只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身后跟着风仪。
初进来风仪便觉气氛不对,这夫妻两个虽坐在一起,却并不融洽,好似隔了一层似的,更不要说陆榕那结冰似的脸,简直臭的不行。
小鸾却是不觉似的,只向风仪笑道:“劳动姐姐了。”
风仪连道不敢,亲自指挥人抬了炕桌下来,又抬了一张新的进来,一边轻手轻脚的将饭菜摆在几子上,一边用余光打量着这夫妻两个,心中揣测着两人又是有了什么别扭。风仪手脚麻利,不过瞬息便摆好饭菜,又不敢在此时多话,立刻便领着几个婆子告退。
一时屋内寂静,只听得见外面雨打芭蕉,风吹竹叶的声音。
小鸾背对着陆榕,好一会儿,终究叹了一口气,转过来道:“天冷,你不能吃冷食,早些用饭吧。”便依旧坐回方才与陆榕对坐的位置。
陆榕亦是一叹,心下有些黯然,到底应了句:“嗯。”便先执筷捡了筷子糟鸭掌放在自己碗中,小鸾见了,眉目间微微一动,便也挟了筷子糟鸭信,朝陆榕一笑:“这倒如你我了。”
陆榕亦笑:“确实。”也把方才的郁气散尽了,又舀了碗清肺汤给小鸾,“这个滋补,你春来爱犯咳疾,多用些。”
说着便把汤碗递给小鸾,“温温的,正合适入喉。”
小鸾微微皱眉,她不是不知这汤好,只是这汤里头有一味鸭子,她最不喜欢鸭汤,又见陆榕直直往她眼前递,只好硬着头皮接下来,“多谢。”然后捏着鼻子饮了两口,便远远摆着,再不肯看这汤一眼。
只引得陆榕一笑:“小孩子一样。不过是碗鸭肉汤,怎么就和服毒似的?”
小鸾瞪他一眼,这才明白他是故意的,也是气笑:“你捉弄我,就不是小孩子了?”只是这话虽是与陆榕顶牛,却不见一点烟火气,分明就是玩笑。
三两句话下来,屋内气氛又复融悦起来。
“兴阳王那里,我已经备好寿礼,可还是往年的规制么?”小鸾为陆榕布了筷子菜,自己正拿着小银勺子舀蛋羹吃。
却听陆榕道:“今年却得变一变了。”
小鸾手下一顿,凝眉微微思忖,良久方才试探着问道:“可是兴阳王要纳妃了?”
陆榕拿起一旁的巾帕擦了擦嘴,点点头:“兴阳王今年也有十七岁了,也差不多到了娶亲的年纪。皇家的婚事又向来繁琐,三书六礼的,多少也要走两年时间,如今商议起来,正是刚好。”
小鸾明悟,挑了勺子蛋羹咽下,“兴阳王乃陛下庶长子,又是皇家第一个成婚的,礼数上自然有些不同。如今早早商议了,也省得到时候慌乱,毕竟婚典如何,还要等朝堂上的相公们商议出个仪程来,到底本朝皇家可没办过这样的大事。”
容氏历朝不过八年,兴阳王乃是皇家第一批长成的皇子,他的婚事自然有些特殊意义。
陆榕却玩味道:“再是如何不同,也不会超出亲王规制。”太子还在那呢,那才是正统嫡出的继承人,一个庶长子,便是生母再怎样尊贵,如何能与皇后所出的嫡长子相比呢?
小鸾也想起了自己的那个表弟,因笑道:“确实。”有嫡长子珠玉在前,那庶长子注定只能泯然众人了。
“那便在往年的份例上再添一重吧,怎么着也要祝贺他娶新妇之喜。”陆榕就着桌上的一道野鸡瓜子,拿茶泡了一碗饭,慢慢吃着,便不再多言。
小鸾亦不语用饭,挟了筷子玉兰片,慢慢嚼咽着,只是心中依旧思索着这一重的份例该添些什么才好。
兴阳王的婚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究竟并未说破,他们也不好就光明正大地把贺新婚的东西添进去,毕竟这事还是由皇家开口为上,但又隐秘又适宜的东西,一时也找不做出来,这就有些为难了。
一时两人用饭罢,风仪带着下人进来,将炕桌抬出,换上一张梅花式洋漆小几。又亲自捧着一张填彩泥金梅花式样的茶托,上头奉了两盏茶。
小鸾与陆榕分别接过来,含一口在口中,又见有两个黄衣的小丫头,捧着漱盂来,服侍了两人漱过口。
又有两个绿衣小丫头,端着铜盆巾帕,服侍两人盥手,盥手罢,众丫鬟奴婢皆退出去,小鸾亲自到外间煮茶。
谢家早有家教,饭后半个时辰,待饭粒咽尽方可用茶,以此矩惜福养身。
小鸾到陆家时,自然也将此规矩传下,她是侯府主妇,上头既没有婆婆,也不和长辈们同住,府中自然听凭她调派差遣,没有不从的。
更不要说陆榕,一向是不会在小事上与她不顺,早年对她并无情意时也是尊重的,如今情意渐蒙更是无所不从。
再说这也是为两人身体考虑,是好事,故此家中下人也不会在饭后多备一盏茶。
陆榕不喝六安茶,小鸾原是不讲究这些的。
从前在家时,咏卉爱用六安茶,晴娘更喜老君眉,小鸾无一不可,如今到陆家来,因着陆榕爱喝君山银针,小鸾也随他,故而外间罗甸柜子里边只有君山银针最多,其次便只有几样富贵人家常备的茶叶。
小鸾捧了一罐标着新签儿的出来,也不转身,就对着后面在风炉上扇风煮水的陆榕道:“这是前儿才送来的,往年的都没用掉,又不知是谁巴巴的送了来。我见去年的也是好好的,你肯定是不要了的,白放着也是浪费,不如赏了下面的人,也是一举两得。”
说着就关了柜子,朝陆榕来。
陆榕正坐在一个圆凳上,留意着炉中小火,冷不丁听了小鸾这一遭,当下就笑回她:“你自己看着办就是,左右家中调度皆是由你来管的。”
小鸾将磁罐子放在风炉旁的高几上,叫陆榕小心着不要碰落了,又去开茶奁找茶具,取了两个钧瓷盅子,一个描金彩绘的,一个白底青花的。
白底的陆榕用,描彩的小鸾用,两人常一道煮茶,小鸾自是清楚各自的喜好。
便听陆榕道:“只有茶,没有茶点么?”
小鸾正好拿着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喜鹊登枝的小茶盘端着那两个茶盅子进来,因言便道:“怎么没有?”说着便努努嘴,“喏,那条桌上的攒盒不就是了。”
就见一个长条桌,靠着墙壁立着,上头摆着文王鼎,匙筯香盒并茗碗唾壶等物,最边上就有一个什锦攒心盒子,一个圆盘居中,四面皆是扇形的小食盘,总共四层,皆是彩画斑斓,十分富丽堂皇的。
陆榕这才注意到这攒盒,讶异道:“怎么把这东西找出了,里头可有东西么?”原来这攒盒是宴客时用的,平日里用不着这大攒盒。
小鸾见陆榕惊讶,半是无奈半是好笑道:“这是风仪的主意。”便将今日在马车上风仪的话说与陆榕听了,又道:“她是一片忠心,我是领情的。只是没想到她会想出这么个促狭主意来。”
原来风仪在车上听了小鸾那一番话,心中极是不满府中下人行事,又因为其中以厨房赵氏行事最为张扬,便打定主意要拿她开刀,让她碰个软钉子。
“她也不知是怎么想到的,就叫赵氏准备四时四果,四景四点,既要合时节,又要好意头,更促狭的,还要人家一个时辰就备齐,真是鬼灵精,好麻烦新巧的心思!”
一时,陆榕也来了兴致,便将那攒盒捧到两人面前的漆几上,携了小鸾一同看那攒盒里边的果子,“既然那厨娘已经送了来,想来她是解了这个局了。”
小鸾拾掇了个绣墩在陆榕身旁坐下,闻言笑说:“正是呢,到叫风仪气闷了好一会儿。”
陆榕便开了那攒盒,一见,便笑:“果然有巧思,不过确是取巧了。”
小鸾一瞧,就见那最上头的攒盘里面,中间一碟四喜丸子,红绿白黑,四面攒盘中分别是芙蓉白糖糕、藕粉新栗糕、月饼还有一样洁粉梅片雪花洋糖,正是四时四果,再看底下一层,却是捏成四季花样的吉祥果、如意糕,再一层,便是四季果脯,最后一层却是空的,小鸾看到此处,方叹了一句:“这厨娘真是好胆量,好巧思。”这四层食盒,愈到底下愈不用心,分明是抓住了风仪愈看愈不耐烦的心思,大胆冒险了。
“她倒有几分歪才,也知道些人心,只是到底还是才能不足。”
小鸾将攒盒复原,笑道:“是啊,她只是有些小聪明,眼界心胸到底还是太浅薄了。”
想来她也没想到风仪竟会将这攒盒送到他们面前吧,毕竟奴婢们在底下有些别苗头,再怎样也是下人之间的事,按照常理,谁也不会闹到主子面前。
更何况是像风仪这样,主动难为人,竟然还失败了,谁会自曝其短呢?
“所以说,她不过是小聪明罢了。”陆榕将两盏茶放在茶盘上,携着小鸾往里间去,两人又复落座。
小鸾取了那个彩绘泥金的,将白底青花的搁在陆榕面前,“如今朝中争斗,又何曾不是像这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