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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宋官家(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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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那官服笔挺的身影越走越近,黄蓉略一思索,一矮身不声不响地融入宫女队列中间。天子歪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然后也是装模作样地正襟危坐。
来人在天子面前草草地施礼,然后一脸痛心疾首地说道,“陛下,已过三更天了,如何还在此饮酒作乐?”
黄蓉悄悄探头张望,看见来人六七十岁的样子,头发差不多白完了还有一大把白胡子,瘦削清隽,绯袍乌冠,看上去倒是个端庄厚重的谦谦君子。但史弥远可不是什么君子,恶名昭著;对外只知道一味向金国求和,对内暴敛强征,滥印会子钱,使得货贵钱贱,民不聊生。黄蓉虽从未结识过什么乡绅官宦,却也听了许多虽然夸张却也相去不远的奸相故事。如今得见史弥远真容,小姑娘暗自撇了撇嘴,心想:果然人不可貌相,看上去这么和蔼端正的老爷爷,却是大奸大恶祸国殃民之徒。
但在史弥远面前天子却是满脸不安和讨好。只听他小声说道,“史相教训得是。只是今夜这刺客一事闹得厉害,还差点害了小美……咳咳,朕只是吓得厉害,这会儿也睡不着了,这才说看看歌舞,排解一下。”
史弥远脸色不太好看,顿了一顿后礼道,“今晚之事臣已知晓。此乃臣行事不周,累得陛下如此,惭愧,惭愧。臣定着人细查此事,哪怕把京城翻过来也会把刺客找出来,陛下一定宽心。”
天子却微微变了脸色,有些勉强地笑了一笑,低声道,“丞相啊,朕看也不用大动干戈。要是闹起来了岂不是整个临安府都知道有强人潜入禁宫,来去如入无人之境?这,这也太丢脸了……”
史弥远正色道,“陛下此言诧异!皇宫禁地安危乃重中之重,怎能以一句‘丢脸’弃之不理?”
“朕就是怕,就是怕如果真走漏了消息,那些江湖强人更以为禁宫好闯得很,更是天天来日日来,”天子耷拉着脑袋,“以前宫里总是闹鬼,御膳房的吃食会凭空消失,收藏的字画宝物也被盗了许多,现在想来定是这些强人闹的,可见他们也真是厉害。朕是怕,这么下去连觉都没法睡了。朕以为啊,还不如让侍卫们把武功练好些,若有人再来能保护好朕,那便成了。史相以为如何?”
黄蓉听得这番对话先是一愣。这位官家哪里表现出来过“怕”他们这群江湖侠客的意思?开口就管自己叫蓉儿,搂搂抱抱的全然不在意,说到“东邪之女”或者“欧阳锋”的名号也是毫无惧意。这一愣过后她这才反应过来天子是担心抓欧阳锋一伙人这种事情定然毫无头绪,最后只会祸及临安百姓和接了差事的官吏,这才编了个借口劝史弥远不要追查,心下更是感动。只是不知道天子的借口是否管用,可别弄巧成拙,反而让史弥远生了什么疑心?不过史弥远仔细看了天子半晌,也就信了那番话:一来是天子装得像,二来也是因为史弥远深知自己一手扶上帝位的赵昀不过一个胆小如鼠、热衷享乐的色鬼,所以哪里会怀疑内里另有玄机。如今他见皇帝害怕,那也就默认了不追查。
只是史弥远又例行公事地劝了一句,“陛下还是早些歇下,莫误了明日朝会。”
天子换上委屈的神色看他,说,“史相,你看今晚闹了这么大一出,明日还要早朝么?还烦请史相帮朕给诸位卿家告个假,明日便算了吧。”
史弥远理所当然地“哼”了一声,冷然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陛下欲效仿唐明皇乎?”
天子似乎本是想要摆出一个惶惶然的正经表情,但不知为何突然就忍俊不禁笑了出来,然后他咳了一声,说,“朕虽不德,未如明皇之甚也——只是明日告假这一次,丞相,还望海涵。”
史弥远仍然虎着脸,但其实他内心颇是满意。面前的年轻天子登基一年有余,但仍然对他恭恭敬敬,甚至说得上如履薄冰,更何况这位天子毫无雄心壮志,上朝的时间十有八九在走神,下了朝从不忧心国事,不是钻研音乐欣赏歌舞便是与美女嬉戏。听说今天是干脆从宫外带进来一个女子?想到这里史弥远的目光地扫过四周围着的宫女们,瞬间就看见一容光绝世的十五六岁少女,正半躲在一名宫女身后,明明一动不动但眼波流转之间全是娇俏灵活。史弥远也不禁一愣,暗想果然是绝世美人,难怪“从此君王不早朝”;但这对他来说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见史弥远已经注意到了,天子讪讪道,“史相,我只是玩玩……”
黄蓉冷哼了一声,横眉怒瞪天子。她是何等心高气傲又光芒四射的姑娘,就算是演戏伪装她也听不得任何人,哪怕是当朝天子,用“只是玩玩”来形容自己。被黄蓉这么一瞪,天子差一点又要笑出声,在最后一刻勉强忍住了,给了小姑娘一个安抚的眼神。史弥远觉得自己差不多都看明白了,也无心再看下去。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调整出无可奈何苦口婆心的语气说道,“今晚陛下确实受惊了,明朝告一日假也就罢了。陛下继位一年有余,尚未立后妃,也未得子嗣,如今可广播雨露,为皇家开枝散叶。也不用些许托词,若是陛下真心喜欢的,给个名分亦是应该。只是还望陛下牢记前人教诲,切不可误了国事。”——史弥远一点也不介意天子的宠妃甚至皇后毫无根基。
天子自是满口答应着,然后欢天喜地送走了史弥远。瞪着史弥远渐渐消失的背影,天子脸上浮现出极为复杂的神色。他朝黄蓉招招手,这一次小姑娘乖乖地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了。天子极为自然地伸手搂住黄蓉的肩膀,甚至还有模有样地给她喂了一粒葡萄。但是再开口,天子却用极为轻微却又确凿无疑的声音说道,“我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要除掉他,我就能集中权利,改革除弊,拨乱反正,尽我所能中兴大宋。只是现在他在御林军中还有一股力量,招他入禁宫围杀的老套办法我还不敢轻易尝试。所以——这件事我想了有许久了——希望能请得动你师父或者爹爹行刺杀之事。你觉得我请得动人么?”
黄蓉目瞪口呆了一瞬间,然后她却撇嘴道,“官家若早些告知这个心思,方才我就应该献舞一曲的。”
“那可不行。要成了你也必死无疑。我要的是一个绝对万无一失不会殃及无辜的刺杀行动,想来想去也只有你爹爹和师父品性武功合格。当然,眼下你师父伤重,看来也只有东邪了,” 天子顿了一顿,又是叹道,“其实还是洪老帮主最稳妥;你爹实在太不把人命当人命了,说不定随手杀几个史府的家人仆从,那也相当于是我无辜累了旁人。只是这鬼地方,连我自己也只能用暗杀解决问题了……”
天子神色郁郁,身周再次蒸腾起那股莫名的悲痛。黄蓉还未及出言安慰,天子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啊”了一声,松开环住黄蓉肩膀的手臂。
“对不起,”天子低声说,“我不是有意轻薄冒犯……”
黄蓉便笑道,“官家搂过了也亲过了,这会子却来说这句话?”但看天子显得越发懊恼歉疚,她忙道,“我理会得。要官家真有什么坏心思,哼,我有一百种方法揍你,就算你是皇帝我也照揍不误。”
“我对你的事情太熟了,心里就自然亲近,总觉得你那么聪明伶俐,肯定会配合我演戏。但这不是理由。我不应该对你这么随便,不顾及你的感受,凡事都应该对你说清楚的。对不起,黄姑娘。”
黄蓉歪着小脑袋,困惑地看着十万分郑重其事的天子。半晌她展颜一笑,说,“你可以叫我蓉儿啊。以后你这么叫就不算随便了。”
天子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说,“这是我在家乡时的一个习俗,与人初会时要握握手,之后便算认识了。”
黄蓉觉得有趣,咯咯笑着握住了天子的手,还摇了一摇。天子终于又对她微笑,再开口时语气却仍然郑重,“很高兴认识你,蓉儿。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吾等志同道合之辈,本当相互扶持。今后蓉儿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请放心地尽管提;如果我有需要帮忙而蓉儿又帮得上忙的时候,也希望蓉儿不吝相助。”
黄蓉不过是个十五岁的江湖女儿,从未涉足官场朝堂,自然不能理解天家一席话的真正分量;也正是如此,她才能毫无芥蒂地嫣然一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