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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雪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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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蓬莱不下雪,我自然会有解决的办法,你多管什么闲事。”
冷眼看着沐九天扶沈决明躺下,白无觞莫名感到有些恼火,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那表情看得沐九天煞是满意,半眯起眼睛嘲讽道:“涸辙之鱼,鸿蒙君见多识广,应该听过这故事吧?”
这是庄子说给监河侯的故事,讲的是他在路上邂逅了一条自称是东海海神的鲋鱼,那鱼求庄子给他一瓢清水,好维系性命,庄子一口答应下来,并承诺自己将会往南游说吴王、越王,引西江的水来迎接他,那鱼勃然大怒,呵斥庄子道:“我落到如此地步,一汪清水便可以活命,等你放来西江的水,怕我早已到干鱼铺里去了!”
比沈决明为鲋鱼,白无觞为庄生,此情此景,倒也再恰当不过,不得不承认焚火鬼君骂起来人确实是有一套,白无觞懒得和他理论,一甩袖子坐回到太师椅上,漫不经心问了句:“说吧,你从哪里引来的水降了场雪?都两个时辰了,这池子还真够大的。”
“无垠鬼域的雪,我想让它下多久,它就能下多久。”
怪不得这雪如此冷冽刺骨,连蓬莱万年不败的桃花林都耐不住苦寒而凋谢了大半,白无觞赶忙裹紧身上的袍子,冷笑着挤兑他:“将鬼域的雪搬到蓬莱仙山,这么大规模的法术,耗费了不少灵力吧?你为我的储君做到如此地步,我实在感激不尽。”
“其实我此行也不单是为了给她下这场雪,而是想和鸿蒙君您商量件事。”
白无觞知晓世间万物,连凡人心中所想也能轻而易举掐算出来,但这一切在焚火鬼君面前似乎通通失了作用,每次他妄图窥探沐九天内心的时候,看到的却只有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似乎他从不曾有过喜怒哀乐,平生种种都不过一个空字。
“你说吧,想商量什么?”
“收回你的玄神印,让沈决明做我的储君。”
“痴心妄想!”白无觞手上发力,只听“咔嚓”一声,那盛满琼浆玉液的白瓷酒杯应声而裂,空气中弥漫了些许血液的芬芳,仿佛下一秒便会招惹来沉眠在地下的无数凶鬼恶兽。
鸿蒙君向来平易近人,但凡是发起火来,四围再不会有一人敢开口言语,沐九天却并不怕他,仍旧自顾自讲了下去:“她留在你身边,迟早要被你害死,你要是真心为她好,当初根本不该让她跟着你上蓬莱。”
“那你呢?你三番五次插手我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喜欢她。”
“喜欢她?”白无觞愣了片刻,突然难以遏制地笑了起来,刚入喉的暖酒在喉咙里化成了烟,呛得他几乎背过气去:“沐九天你听着,柳画眉早就死了,因你而死,魂飞魄散!没错,她是和那女人有几分相像,但她是沈决明,是我的宝丫头,我的储君!”
最后一句说得歇斯底里,如同呼啸的狂风,将沐九天一对灿金瞳中的光华席卷殆尽,摇曳不定的烛火下,他像是樽没有生命的雕塑,安静而又黯然地伫立在那里,看不出喜否悲否。
时间好像在那一刻停滞了,窗外落雪纷纷,一层层覆上采薇殿的五彩琉璃瓦,也覆去了属于他的那一段青春韶华。
当晚沐九天没有离开采薇殿,一个人站在漫天寂寞的飞雪中,像是感觉不到寒冷似的,站了整整一宿。
“蓬莱从没下过雪。”
同样彻夜无眠的还有宿海殿内的无上仙君,云海幻境万年长春,他又很少出入凡界,殿里最厚的衣裳也不过是件锦缎大氅,在这刺骨的苦寒面前显得太过杯水车薪,熬到丑时,他脸色已经有些发白,肖年赶忙命左右再拿来只火盆,紧挨着他放了下来:“仙尊,连你都没见过蓬莱下雪,难道不觉得这事太过蹊跷吗?”
“罢了,罢了。”养面躺倒在藤椅里,傅怀袖似乎一刹那老了许多,脸上尽是垂暮老人般的沧桑:“那日沈决明出现在众仙面前,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便只剩下了留她这一条路可走,让她去无为殿,不过是给我自己一个台阶下。”
“你早知道不论那天你提了什么条件,白无觞都会帮她?”
“白无觞,白无觞!”长长叹了口气,他伸出只手来遮住略显疲惫的面庞,压低声音说了句唯独自己能听到的话:“他活的太久了。”
从他坐上无上仙君的位置那一天起,白无觞便是他最为头疼得眼中钉,肉中刺,在翻阅记录蓬莱历史的书册时,他甚至不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当年开天神尊会心甘情愿与他平起平坐!更不敢相信,如此殊荣,他竟然一口回绝,理由简直荒唐到惹人发笑:“仙界太孤单,鬼界太荒凉,凡界倒是不错,有酒有肉有女人,呆在那里不知道有多快活。”
原来他视若珍宝,不惜穷极一生追逐的无上仙君之位,不过是白无觞随随便便丢下的弃物!每每想到这些,他心里便如江海奔腾,恨不得将白无觞捏成碎片,好让他能正眼看一次自己。
“仙尊,你在想什么呢?”
透过傅怀袖手掌的缝隙,可以看到他眼中满写着无法压制的恨意,肖年不由一阵心惊胆战,倒上杯茶递给他道:“历代储君即位,蓬莱都会大摆筵席,将新君介绍给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认识,你看沈决明她……”
“办。”终于收敛起凛然的杀气,傅怀袖摆摆手吩咐道:“去准备请柬吧,写明这是蓬莱仙祖们的意思,等雪一停,立刻开始筹办。”
这场雪下了三天三夜,停下来的时候满地积雪已经能没到小腿,沐九天依然坐在采薇殿的琉璃瓦上,双眼眯成条缝,漠然地看着天地一片肃穆。
毫无防备地,突然“嗖”的一声从耳边划过,沐九天眉头一皱,猛地侧过身子躲了过去,等他站起来想要回头去看那是什么东西时,身后却又是一声响起,不偏不倚正中他后脑勺,冷冰冰的一团黏在头发上,让他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你坐在那儿干什么呢!”
“白鹿儿?”看到她裹得活像只小熊,正站在树杈上一丝不苟地攒雪球,沐九天有些不耐烦,重新坐下来吓唬她道:“今天映月君教你的东西学完了吗?小心我告诉她你偷偷跑不出来玩,让她罚你抄《三字经》一百遍。”
“那你告诉她好了。”
冷不丁地,沐九天只觉得背后一阵冰凉,像是被塞了个雪球进去,再去看方才白鹿儿站的树杈——哪里还有她的踪影,这小丫头正经的学不会,跑起来倒快得很,怪不得当初她溜到凡界去玩,十几个上仙都没能把她抓回来。
“你这臭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无可奈何地抖出背后的雪球,沐九天手上一道火光闪过,顷刻间化作条柔若无骨的绳子,动作利落地将她捆个动弹不得,“我这就送你回映月殿,看韩丹雪要怎么治你。”
“仙尊她不在殿里,要不你以为我是怎么溜出来的?”白鹿儿也不挣扎,嘴一咧笑得更欢:“今晚蓬莱要大宴宾客庆祝决明即位,她去帮忙了,这事儿你不知道吗?”
大宴宾客,多少年了,蓬莱只要遇到庆典,都会尽量避开鬼域的人,在他还是储君的时候,也三番五次向鬼君抱怨过此事,但现在年华流逝,这曾经让他无比记挂的事居然到了连记都记不来的地步,说来真是可笑。
“傅怀袖肯承认她的身份了……”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他指尖一点,缠在白鹿儿身上的绳索顿时化作灰烬,散落在遍地白雪之中:“仙界礼数多,若是有白无觞忘记教她的,你多向她提提。”
“那你呢?你不去吗?”
“事情办完,我当然是要回鬼域。”
“回鬼域?你这样扫决明的兴,她肯定会遗憾的。”说着白鹿儿轻轻扯住他一块衣角,满脸央求的模样实在让人难以拒绝:“我听说那天新君会挨个儿给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敬酒,饮风童子的百年陈酿,鸿蒙君听完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你不想尝尝?”
沐九天眉眼低垂下来,妖媚的面容在遍野白雪的衬托下平添了些许稚嫩,仿佛又回到百年前,他站在她面前,嘴角轻佻,略带羞涩地应道:“想。”
白水寡汤,淡茶浊酒,若是能由她一手呈上,便胜却玉液琼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