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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骨肉残 ...

  •   玄武门,并非顾名思义的墨黑尊贵神秘,也非虔心祈愿的神龟驼载护佑。一样是朱红的大门八字开,在晨晓的薄雾中尤为鲜亮,富贵逼人。
      所谓富贵,是金玉横陈的大家气象,不是金玉巧置的小家安康。
      所谓大家,都是有底蕴的。青史留名,千古传奇,影影绰绰的形象永世傲立,扑朔迷离的故事绵延流长。生图千秋业,死领百万兵,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而帝王家,更是大家之最。皇冠与命,定夺于剑和血。生握天下,死则百了,决绝干脆。
      血涤皇冠,金玉失色。
      皇冠是什么?
      名。
      名是什么?
      龙之云,凤之首,众生之起始、根基、归宿。
      皇冠是至尊之名。
      名不正则天不眷。
      必先正名。
      谁是名正言顺的真龙天子?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血,温凉温凉的血自指缝间流出,蜿蜒成渠。折断的肋骨压迫着跳动的心脏,生生的疼死。生命的脉动就是催命符,多么荒诞,多么讽刺,多么……真实。
      长孙笑了,温凉温凉的笑容雍澹透亮。如果宿命注定到此了结,也正常,也不错。
      枣红马低低哀鸣,急促的鼻息温暖湿润。默默跪下,希望主人还有余力翻上马背。
      疼,尖锐刺心的疼,七魂去了三魄,欲死还生,眼前渐渐昏沉。枣红马挨着长孙,长长的马鬃拂上长孙的颊,轻柔温软。
      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呼窜入灵台,还未及辨识,已陷入黑暗。
      血,黑暗中血流成河,呼啸汹涌而来。
      是血,只是血,纯粹的血,无定义的血。
      无所谓仇人的血,无所谓亲人的血,无所谓你的血,无所谓我的血。血亲,血仇,血肉,只是血,只是血,很纯粹。
      鲜血淹没了长孙,淹过口、鼻、耳,窒息,也好,不如归去。
      归去血泊中,也合乎身份。
      新死的鬼张牙舞爪,向将死的人索命。
      李建成,李元吉,李承道、李承德、李承训、李承明、李承义、李承业、李承鸾、李承将、李承裕、李承度……
      怨毒的鬼魂,曾是骨肉亲。
      可皇冠至尊唯一。
      分中酝合,合中蕴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当天下一统为家时,家便森严为宫殿。当君臣父子融入一家时,稠血太浓必滞塞。
      不稀释无法流动,不流动就会死去。
      放血,引水,天家无血亲,明君惟慎独。
      放谁的血?谁是龙,谁是蟒?
      天时、地利、人和,占得先机者为皇。
      物竞天择,最是公平。
      宫中军中,悠闲如水上鹅,掌忙而波不兴。微妙凶险,良机稍纵即逝,横祸稍躁即至,谁也不敢轻易捅破那层窗户纸。
      占得天时的是李建成,名正言顺的太子;占得人和的是李世民,赏无可赏的秦王。
      众人小心翼翼的站队,竟站了个五五开。血染黄袍,终不可免,人人心中明透,惟等契机。
      长卷缓缓展开,丘壑一一呈现,图何时尽?
      一个平凡的早晨,鱼肠惊现,一剑封喉,疾如闪电,猝不及防。
      刺客利器,兵家诡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
      玄武门,李世民的风水宝地。一样的朱红大门,一样的大家命运,经典入青史。
      骚动欲礴发,如惊蛰欲雷鸣,势之所趋,君子当明断。
      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侯君集掌心一一摊开,跳跃的火光映红了同一个词:玄武门--龙飞凤舞,墨汁淋漓,点睛当啸,破掌冲天。
      李世民沉吟着点了点头。
      众人退去,长孙世民偎着残火的余温,相对无言。
      李世民默默坐着,静如雕石,眉眼深深。
      火光最后挣扎着窜了几下,终是燃尽,熄灭了。
      长孙站起,添了木炭,重新拨旺了火。
      “世民”,长孙静静柔柔的说着,“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跟着舅舅作增援。”李世民猛然惊醒,正色拒绝。
      长孙暖暖笑开了,衬着再次燃起的火苗,和美如画。
      “世民,我不跟着你,难道还心神不定的胡猜乱想么?”
      “太危险了……”李世民还是摇头。
      “我不跟着你,我们俩个分开了都不踏实;我跟着你,我们俩个在一起就都定心。胜负将决,最忌患得患失。神完气足才能赢。”
      “可是……”李世民踌躇了。
      “我不在你身边,你不安心我也不安心。”长孙急了,“你不是说看见我才会安心吗?”
      李世民微微一震,纷乱舞动的火苗掠过,依稀照见眼中闪烁的光亮。
      默默揽过长孙,轻轻拍哄:“睡吧,睡一会儿吧。”
      “明天我跟你去,”长孙呢呓,“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你也安心,我也安心。”
      相依着取暖,一觉到天明,安然无梦。
      武德九年(626)六月四日。玄武门。天破晓,早朝时。
      毫无防备的李建成、李元吉招摇着上朝。
      李世民的伏兵突然杀出合围。
      双方人马杀作一团,闻讯赶来援救的东宫和齐王府的将士又渐渐合围了李世民的军队。
      李世民见势,果断的弯弓搭箭,射杀了慌不择路的李建成;尉迟敬德见状,依样冷箭偷袭,射死了奋力突围的李元吉。
      擒贼先擒王,釜底抽薪。
      东宫和齐王府的将士见主帅已死,军心崩溃,呼号四散。李世民领军趁势追击,砍杀无数。
      一切都很顺利,太顺利了,顺利得心中都没了真实感。李世民机械的挥着刀,空荡荡的恍惚:这就完了吗?
      蓦地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穿了耳膜--是女人的声音……
      李世民骤然回首,惊见长孙跌落马背……
      眼前一黑,撕声哀嚎,打马狂奔过去,抱住娇躯。
      体温在一点一滴的流失,怎么也捂不暖,束手无策的李世民瑟瑟颤抖……
      结束了战斗的众人围拢过来。长孙无忌红了眼,恨声下令:“程知节秦叔宝听令:按既定计划斩草除根。记住,一个男丁也不能留!”杜如晦叫过几个细作,低声交待了几句。房玄龄急急吩咐:“快用软轿抬王妃回府。轻些,稳些。”
      一路回府,战栗着的李世民不肯松手。
      顺利?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原来是要我割舍心尖肉去换,我不!
      “醒醒,求求你,醒醒……”
      长孙放弃了,在血海里沉沦,鬼魂们得意的桀桀吃笑。
      没关系,纯粹的血海遮蔽了一切,很安静,很……安详。
      长孙缓缓下沉,越陷越深。
      可忽然一丝哭声追了进来,细细袅袅似心欲碎魂将散,不屈不挠誓毁天堂灭地府!
      是……世民吗?
      长孙突然极度不安起来,剧烈挣扎。世民他在干什么,我要去看看……
      李世民看见长孙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不由屏息。
      眼睁开了。
      悲喜交集的李世民手足无措,拥着长孙,痛哭失声。
      “我不放心……”长孙喃喃,“我要回来看看……”
      日渐高升,柔亮的碎金轻洒,宁和温馨。
      时光静静流淌,舒缓恬澹。
      若能一生如此过,多好。可是,今生选择了不同的路。选定就该担当。
      礼貌的敲门声响起,推门进来的是温雅含笑的高俭。
      “醒了,还好吧。”小心的抚了抚长孙的额,温和的转向李世民,“听见王爷惊喜的喊声我就赶过来了,果然王妃已醒了。既然王妃已醒了,那王爷就放心的去吧,这儿一切有我。”
      是的,还有太多的事要料理,而时间已经不多了。
      李世民默默点头,撩开门帘,不舍的望了长孙一眼,回头走了。
      长孙凝视着床头的舅舅,渐渐的,珠泪盈眶。
      依然是儒雅俊秀的男子,风神清逸。可细细端详,眉梢眼角已添细纹,流长乌发已现华星。但这样的高俭却更见睿智从容、平和高远。岁月并非全然索取,岁月也沉淀了魅力。
      高俭是武德五年回到长安的。当初,高俭被流放岭南后,得到了交趾太守丘和的赏识,请入府第,任其司法书佐。时钦州宁长真统兵侵交趾,丘和欲出门迎战,高俭劝说道:“宁长真兵势虽多,悬军远客,内离外蹙,不能持久。且城中胜兵,足以当之,奈何而欲受制于人?”丘和从之,因命高俭为行军司马,水陆俱进,逆击破之,宁长真仅以身免,余众尽降。及萧铣败,皇上遣使徇岭南。武德五年,高俭与丘和上表归国。于是秦王领雍州牧,荐高俭为治中,亲重非常。
      高俭归来后自然就参与了诛杀太子和齐王的密谋。今日,高俭率领吏卒释放囚犯,授以兵甲,疾驰至芳林门助战,与李世民合势厮杀。
      此时,坐在长孙床边的高俭,虽然笑得清淡煦暖,可一身战袍尚未及更换,掩饰不住的征尘血痕。
      “舅舅,自从您回来后,就身不由己的卷入了这个漩涡。千般劳碌,我们甥舅甚至没能好好说上话。我知道,您和无忌不一样。无忌喜欢,您却并不喜欢这些,全是为了我和无忌。舅舅,对不起。”
      终于哽咽无语,酸涩凄楚,久蓄的泪纷纷跌下,湿了绣枕。
      高俭轻叹,温存的为长孙拭了泪:“我们甥舅,怎么倒说起生份话来了?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们都好,舅舅才高兴。”
      “我想您,舅舅。”长孙看着高俭,“您不在的时候,我一直想您。您回来了,我更是想跟您好好谈谈。”长孙敛眸深深叹息,“您肯定也已觉察了,一切都变了。世民变了,无忌变了,我也只得跟着改变。可我越来越力不从心了。世民将为君王,无忌也将为重臣,他们更将变得面目全非了。而他们的舞台将是天下,天下又将被将他们变成怎样呢?”长孙寂寂眺望着远方晴空,缓缓说着,“我不知道一切终将会怎样,可我相信,世界终将会如常运转,只要你能找到平衡点。舅舅,”长孙回眸凝望着高俭,明眸泪光闪动,“世民想的是成就他的霸业。进取,进取,不断进取。他深信不疑,他的天下将是最好的。可我担心。以一人之智担天下之大,万一有失……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要找到那个中点,来平衡世民的天下。可我越来越感到这是上天的事,我无力完成。”长孙泣噎,“舅舅,如今唯一没变的只有您。您是看得最清楚的,请您帮我拿个主意吧。”
      高俭轻抚长孙的发,喟然长叹:“孩子,还记得吗,从小我就说你是不凡的。因为你天生就脉合了天地的神韵。所以,孩子,善用你的天赋,安静的闭上眼睛,摈除杂念,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舅舅只有一句忠告:你没变,只是关心则乱。就像浮云蔽日,太阳依旧是太阳。可浮云蔽日,阳光就不能普照大地,就像你无法作出正确抉择。但浮云真的能遮蔽太阳吗?遮蔽太阳的真的是浮云吗?是太阳自己啊。太阳唯一要做的就是战胜自己,你也是。”
      长孙深深的注视着高俭,良久良久,眸彩幻化交错:“舅舅,我愿用一生去领悟,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好孩子,”高俭心疼的拭干长孙的泪,“你也不必太强求,这是上天的疏漏,不是你的错。”
      “是的,舅舅,”长孙低叹如耳语,“这不是我的错,这是我的命。”
      在长孙垂泪的时候,世民也正在嚎哭。
      “父皇,父皇!太子要杀我呀!”李世民扑在父皇怀里痛哭流涕声嘶力竭,“暗杀、下毒,儿臣防不胜防啊!”李世民抱紧父皇战栗不已,猛抬头,直直撞进皇上的眼底,“昨天,就昨天,太子请儿臣喝酒。儿臣明知有诈,但太子命,不敢违啊。结果,儿臣都未及回府,半路上就吐血三升!”李世民骇睛圆睁,“父皇啊!”
      皇上不由心怯,避开眼去:“朕知道了……”
      “父皇!”李世民大放悲声,“您要为我作主啊,父皇!”
      强健的臂禁锢衰迈的腰身,狠狠掐住,死命狂摇。皇上头晕耳鸣,一口气没提上,昏了过去。
      长孙无忌率众冲入,登高呐喊:“太子齐王狼子野心,令人发指,人神共愤,连妇孺小儿都知太子齐王毒酒害秦王,皇上也被他们气背过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上悠悠醒转,李世民乘机大叫:“皇上鸿福齐天!大唐江山永固!事急宜权,众卿家听令:即刻上朝!”
      李世民长孙无忌挟扶着皇上,率领文臣武将军队百官浩浩荡荡直奔太极殿。
      昏头转向被摁在宝座上的皇上目瞪口呆的望着黑压压一片山呼万岁的文武众臣--都是秦王的人。殿外是秦王的大军。
      皇上浑身酸软无力,灵台却异常清明:回天已乏术,春水不复还。
      “请皇上圣裁!”声声紧逼催命索魂。
      皇上恍惚开口:“前太子齐王已遭天惩。”声音幽漠暗沉,是哪个鬼魅在诅咒?
      “皇上英明!”齐齐跪伏,喊声震天。
      殿外三军欢呼:“皇上英明!”气吞山河直冲天际。
      两天后,甲子,诏立秦王为皇太子,庶政皆断决。
      李世民纵禁苑所养鹰犬,并停诸方所进珍异,政尚简肃,天下大悦。又令百官各上封事,备陈安人理国之要。
      己巳,令曰:“依礼,二名不偏讳。近代已来,两字兼避,废阙已多,率意而行,有违经典。其官号、人名、公私文籍,有‘世民’两字不连续者,并不须讳。”
      后,罢幽州大都督府。辛未,废陕东道大行台,置洛州都督府,废益州道行台,置益州大都督府。壬午,幽州大都督庐江王瑗谋逆,废为庶人。乙酉,罢天策府。七月壬辰,太子左庶子高士廉为侍中,右庶子房玄龄为中书令,尚书右仆射萧瑀为尚书左仆射,吏部尚书杨恭仁为雍州牧,太子左庶子长孙无忌为吏部尚书,右庶子杜如晦为兵部尚书,太子詹事宇文士及为中书令,封德彝为尚书右仆射。
      宫中军中,布置妥当。万事俱备,衔接漂亮。
      又是暮春了,牡丹雍容华贵,芍药仪态万方,都开足了,极度的灿烂奢靡艳光四溅,一些花瓣摇曳太久,枝干再也受不起,终于无声无息的飘零了。
      开到荼蘼花事了。
      李世民轻轻扶着长孙走在花陌上,静静看着莲步盈盈染熏香,心头馨恬宁柔。
      一场生死搏杀刚过,庆功典礼尚未开始,最是苍白空虚。
      殚精竭虑的谋局,枕戈待旦的紧绷,长空一击的淋漓,都已过去,完美落幕,曲终人散。回首凝望,激情退却,茫然空白。而丝丝鲜血,缓缓渗出,灼伤肺腑。
      李世民默默挑帘出屋,不惊长孙静养。
      春花烂漫红遍,香气袭人。人道春光好,谁惜花凋零?
      开到荼靡花事了。
      可是李家命运?
      气堵丹田,长啸不得,头晕目眩,不辨真幻。
      血气一消,鬼影逼近,怨得苦。满手鲜血滴落,洗不尽。
      李世民猛然甩头,强行挣脱。但行不悔。可心难禁。
      一件锦衣悄悄披上李世民的肩:“世民,陪我走走吧。”
      长孙微笑雅淡,脸色也慢慢恢复过来,见了红润。
      熏风和暖,百花争艳,并肩相依,袍缠带戏,缓步款行,一路无语。
      李世民的心境慢慢沉淀。凝望着明澹和雅的长孙,不觉心中渐渐煦暖。
      是的,不是逼人疯狂的征服的激情,是依偎陪伴的温暖,安宁人心。
      “这是最后一次了。”李世民终于能开口。握着一丁儿轻暖,一点点消退了澎湃狂潮,艰涩的低低开口。
      长孙拥着世民,放目眺望青青碧空,想起了满天满地的血,想起了和舅舅的谈话,心中翻腾:“是的,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要融化整合这个杂色驳乱的世界,洗炼成我纯白的王国。我的王国要如你的丰韵,圆和谐美,完好无暇。”
      李世民幽幽自语,清眸蕴光。
      “我记得,世民,我记得。”
      长孙拥紧世民,喃喃回应一遍遍。
      声声慢,慰心魂,柔柔细语,绵绵悠长,直至海枯石烂,花落人亡。
      后来,房玄龄监修《高祖实录》和《太宗实录》时写到这一段,请旨。李世民说:不必避讳。房玄龄秉笔直书。
      史称“玄武门之变”。
      而后,贞观之治。
      死者不会原谅,生者不会解释。
      惟有青史静如水,纤毫毕现。
      所谓残忍,所谓仁慈;所谓铁血,所谓明君。
      而青史写不清的,是静水也映不出的--有质无形的一切。
      死者的怨毒逼迫着生者去证明,生者的功勋提升了死者的价值。
      有谁真能说清究竟是哪些前因迭加交融造就了贞观之治?
      也许,就有朱红血色的玄武门。
      只是,死者不会原谅,生者不会解释。
      而青史,仅书事实。

      ~~~~~~~元旦礼物啊元旦礼物~~~~~~~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注:长孙在玄武门事变中折断肋骨是根据野史写的,信不信由你们^^
      看着不适合作圣诞礼物,就错开了日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骨肉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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