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衣冉

30、当头一剑

　　长生话音未落，所对黑眸倏忽一暗，马上之人剑已出鞘，足尖在马首处轻点，人便跃起，森寒剑光须臾颇至眼前，剑气激荡之中榆树簌簌战栗。
　　幸而长生早有所戒备，侧身疾闪，足底在枝叶上几下借力，避至树干之后。
　　她将泛着冷光的利刃握紧在手，轻轻护在颈侧，目所及处，榆树落叶似雨，扑飞翻卷，烈日如灼的午后忽而腾起漫漫萧杀之意。
　　长生休气蹱息，掩藏行迹，背脊紧贴树干，专注听着枝干之间细小的响动，在那人绕过来之时，又转到树干另一侧。
　　待他再转过去之时，那面也已然空空荡荡，长生已不知所踪。
　　榆树十余丈高，两人合围，粗壮遒劲，浓荫蔽日，其枝蔓蔓，其叶蓁蓁。树枝上持剑的人忽然顿住，眉头微蹙，似有所感，抬头看向树冠。树梢上似有风动，吹开交叠的碧叶，耀眼日光倾泻而下。
　　他微微眯眼，忽而看清——自上而下，流泻如水的并非烈日，乃是一道凌厉万分的剑势，携光芒笼罩天地之势，雷霆一般当头斩落。
　　这是无人能躲开的一剑，借树之高，凭正日之烈，汇聚于身轻如云的白衣剑士轻薄利刃之间，浑然天成。
　　剑风掠过树叶，叶落更盛，擦过树皮，皮皲裂剥落。
　　须臾之间，刺至树下人头顶。
　　因他抬着头的姿势，双目尽曝于日光下，眼底重瞳分外明晰，瞳孔在倒映出长生剑光那一瞬忽而放大。
　　双刃相击，火花迸溅。
　　两股剑势冲撞在一处，震得整颗榆树都在不住颤抖。
　　“咔嚓”一声裂响，变故陡生。
　　承接不住如此折腾的榆树干竟忽从中裂开，猝然崩断。
　　长生一身的剑势都聚拢在刃前，身体重量也压在一点，未料得有此变，身体失去重心，猛然下沉，电光火石之间，急忙伸出手来，欲攀折枝叶，寻到些许可以腾跃而起的凭借，却已然来不及。
　　片刻之后，一声钝响回荡在庭院之中。
　　直冲而下的凌厉剑势撞在地上，尘土漫天，匕挫剑飞，她的额头狠狠撞在一人的肩头，霎时空白一片，懵了半天。
　　长生摇摇头醒过神来，发现自己正伏在另一人身上，这人身量高大，堪堪作了肉垫，她除了受些挫力，身上并无半分擦伤。
　　长生欲撑起身，一手按在那人胸口，忽然止住。
　　底下人活生生受了她当头一剑，利刃并未伤及皮肉，然而汹涌澎湃的剑意却是有一半传到了他的剑上，换作常人不死也当昏厥过去，然而底下人神色如常，与她在咫尺之间双目相接。
　　“你是长生？”他任她伏靠着，出声询问。
　　这一句话忽而牵扯出许多年前的陈年旧事，脑海中回忆追溯，七载呼啸而过，于人世乃是浮沉蹉跎，婴孩从呱呱落地长到总角垂髫吵闹不已，懵懂孺子长成身怀利刃一心任侠的少年，心怀天下的少年长成了器宇轩昂、挺拔俊美的青年。
　　然而七载，不过是不其山上的几番山海覆荡，潮汐来去，造化一隅。
　　长生蹙眉沉思，低低唤出了他的名字：“……项籍。”
　　项籍上不其山的时候已经是个身量较常人更加高大的少年，眉目轮廓已现，如今再见，不过是更高了一些，褪去少年的稚嫩之感，加上他那双非常罕见，又极为惹眼的重瞳，要认出并不难。
　　认出是他，长生眸光一暗，抓在他衣上的手忽然收紧，摸索到一旁的匕首。
　　察觉危险迫近，项籍手一撑地面，翻转过身，紧紧钳住拿匕的一手，牢牢按在砂砾泥土之间。
　　一股巨力束缚在手间，长生腕上如临千钧之重，凝神挣脱，腿方欲动，也被制住。
　　项籍在不其山上修习剑术的时日，沧海君曾评他“形势之奇才，无须凭借外物，自成雄浑之势。”天生神力，所挡莫不摧折。
　　长生七载修习不辍，若论剑术，自忖当凌于他之上。
　　然而此时短兵相接，倒像是孩童翻滚，便有纵横之能也施展不开。
　　想到此处，长生忽而意识过来，隔得有些太近了。
　　她的一身白衣因在地上翻滚，沾染尘土，因用力挣扎，胸口轻轻起伏，与他宽阔的胸膛只离着咫尺之距。
　　抬起头来，面上被满蕴探究之意的目光所笼罩，似含着万般无奈的声音响在耳侧：“你与我打不够么？”
　　长生还没有回答，另一个声音就响了起来：“你们在做什么？”
　　回转过头，张良不知何时伫立院中，目中蕴着深深浅浅的笑意，一幅好整以暇的神态，看着一地的残枝败叶，压制长生的项籍，以及散落到一侧的剑和匕。
　　……
　　最初，长生真想依水夫人之言，试探一下如今能挡几人。
　　却不料，来的第一个就是硬茬，孩童时的阴影，总也打不过的那人。
　　七年前，剑断。
　　七年后，眼看能打过，树断。
　　时也，命也。
　　长生不禁意志消沉，坐在院中，捧着《日书》，脑海中回荡着日者武白的话——赤龙至。赤龙气在东方，常人遇之不吉，寻着化解之法。
　　与她一墙之隔，屋里张良、项缠、项籍三人对坐，水夫人无暇顾看辟疆，扔在张良身侧，嘱他莫叫辟疆出去扰着长生。
　　一席山雨欲来，形势严峻，关乎生死的谈话，在沉默之中，由初来乍到的项籍开了端。
　　“季父让我来助你脱困，你在东郡杀了几人？可留下姓名？”
　　项籍与他的小叔父并不是那么亲热，甚至于与他说话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项缠却丝毫不觉得有问题，一一答道：“手刃四五人，方才得以脱身，杀的其中有一名官吏，知道我的模样。我化名在外，怎敢提及姓名。”
　　项籍道：“龙且早我一步先去了东郡，我随后至，击杀与你打过照面之吏，可否？”
　　他想出的简单粗暴杀人之法，令项缠陷入犹豫之中，沉默良久，方答：“你若被擒，如何是好？”
　　项籍一笑，淡淡道“我怎会被擒。”语气中之倨傲，令项缠眉头皱起：“秦人不可小觑。”
　　不敢让项籍再继续说下去，恐就此成定局，项缠将求助的目光转向张良，却见后者正专注照看幼子，喝住往案上攀爬的孩童。
　　“辟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