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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道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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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九,连山。
几间竹舍前,桃花树下,少年一下一下地挥舞着手里的剑。他的动作很单一,只是重复地刺出,收回,再刺出,收回。然而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他的额头也已经起了密密的汗珠。
近侧,阿猫弹奏着不知名的曲子,满脸专注,磕磕绊绊地不让手上的动作出错。
一曲奏毕,阿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常岚也收回手里的剑。两个孩子的眼睛都同时望向了一旁晒太阳的张笑笑。
“常岚,你的剑术又精进了。”张笑笑夸奖道。
常岚惊讶地问道:“师父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什么也没感觉到呀。”
张笑笑道:“你拜师已有三年了,这三年我教了你些什么?”
常岚答道:“诗书礼易,内功心法,还有就是挥剑了。”
张笑笑点头道:“你的性子沉稳自持,这三年来,我虽不曾对你多加苛责,你也未曾懈怠。是以,虽则你并未习得高深的剑术,却仍有不小的进境。你的天分极高,这三年为了打磨你的性情,我什么招式也没教你,你心里可曾怨我?”
常岚点头道:“有时候是有点。”
张笑笑道:“我和你一样。当初你师祖三年间什么也没教我,我悄悄翻阅古籍,学了一身剑术。你师祖看出了门道,差点没把我打死。”
常岚微笑道:“我有一生的时间去修炼剑术,为何要急于一时呢?”
张笑笑点点头,道:“连山曾以剑法精妙著称,我不过习得万分之一。常岚,我且教你一招,你可看仔细了!”
她起身折下一根树枝。
这树枝细细的一根,上头还带着三四朵桃花。
“出剑。”张笑笑说道。
常岚拔剑,信手刺出一剑,直逼她咽喉要害。张笑笑信手一挥,树枝打在剑身上,她的手腕轻轻抖动,树枝便在常岚的剑上轻轻敲击了三下。
这看似毫无威胁的一招,常岚却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手臂发麻,再也握不住手里的剑。“哐当”一声,剑便掉在了地上。
“这便是我们连山的剑法么?”常岚怔怔地问道。
张笑笑摇头失声笑道:“这只是些发力的技巧,没什么厉害的。连山剑法讲究随心随性,每个人所见所感皆有不同,是以也没有绝对的路数。但别人领悟的道,毕竟是别人的,可以参详,却成不了自己的。你的道,还得靠你自己去悟。”
常岚捡起地上的剑,收剑回鞘,认真说道:“我会努力的,师父。”
张笑笑便转身对阿猫说道:“阿猫,你和师父年少时很像。”
阿猫忐忑不安地问道:“哪里像?”
张笑笑叹息道:“学什么东西都没个定性,今天想学机关,明天想学暗器,后天想学酿酒,东摸一下西摸一下。哎哟,想想都脑壳疼。”
阿猫听她这么一说,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后来呢?”
张笑笑冷哼一声:“贪玩嘛,打一顿关小黑屋就老实了。”
阿猫眼珠子打了两转,上前轻轻拉住张笑笑的衣角,道:“师父,阿猫错了,你别生气啊。”
张笑笑脸色稍稍缓和,坐回桃花树下,手摆在琴弦上。这双手轻轻滑过琴弦,奏起了一支不知名的曲子。阿猫静心去听,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弯月牙,清风浮动,心中涌起淡淡的喜悦。奏到后来,乐声中又多了一丝伤感。
常岚心念一动,这曲子他曾听师父弹过,不过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师父喝了许多酒,对月起舞,又连着奏了好几曲,最后收尾的正是这支曲子。
“师父,你是不是有心事?”常岚问得有些犹豫。
张笑笑看了常岚一眼,调侃道:“常岚啊,你会是个好男人的。”
常岚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时不时的调侃,连脸色都没有变,静待她的下文。
张笑笑长叹一声,道:“近来我恐怕要出一趟远门,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到了那时,阿猫就交给你照顾了。”
这话说得倒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常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阿猫却不如常岚沉得住气,急问道:“师父你要去哪儿?”
张笑笑道:“这我可不能告诉你。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就老老实实在山上待着,要是有坏人来了,咱们连山的护山大阵也不是吃素的。”
常岚心知这次的事情定然非同小可。一来,张笑笑久居山中,连旧日的友人都久未来往了,这次竟然要出远门。二来,就连去向都不愿告知,恐怕也是担心他们去寻她,会遇上什么危险。
“师父放心,弟子定不负所托。”常岚郑重地说道。
张笑笑点头,嘴角带笑,道:“教你们的东西,记得勤加练习。我还要去趟后山,午饭不用等我了。”
说罢,她径自走到另一棵桃树下,拿了边上的铲子,径自挖起来。土里埋着前年春天埋下的酒,她收集了盛放的桃花亲手酿的,正儿八经的桃花酒。
常岚眉毛微微一挑,这坛酒她一直没舍得喝啊。
张笑笑抱着这坛酒往后山走。不知为何,常岚觉得她的背影有几分萧瑟。
阿猫不安地说道:“师父,不会出事吧?”
常岚看着这个小师妹,微笑道:“师父那么厉害,怎么会出事呢?”
后山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竹林,一个小小的坟。张笑笑每年都要来一次,也不是在清明,只是不拘哪一天,想来也就来了。
墓碑上的字是张笑笑亲手刻上去的。
陆栩同之墓。
张笑笑拨开坟前的枯草,盘腿坐在坟前。
“栩同诶,我又来看你啦。”张笑笑把酒坛打开,先把坟头的酒碗满上。
“现在也只有你能听我吐苦水啦。”张笑笑喝了一口酒,话匣子就打开了,“郑惊鸿可真不是个好东西,硬要拉我下水。我现在只想把连山的技艺传承下去,把这两个孩子拉扯大,怎么就这么难呢?”
“要是你还活着……活着也没屁用,八成又不知去哪里招惹谁家的姑娘。”张笑笑又喝了一口,“结果呢,还不是要葬在我这小山坡上。”
没有人回答她,却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冰冰凉凉地落在她脸上。
忽然,一把油纸伞遮在她头顶,只听来者温和地说道:“会着凉的,张哑巴。”
张笑笑头也没回,只轻笑道:“上一个这么叫我的人,坟头的草都有你高了。”
来者也不恼,笑道:“你是说陆栩同?”
张哑巴这三个字,倒让她回忆起了年少时的岁月。那时她还不叫张笑笑,她叫张不语。
陆栩同先是笑道:“不语不语,那不就成哑巴了?”
笑过一阵,陆栩同又说:“泪眼问花花不语,这名字未免伤感。”
张不语就和他打了个赌,赌输了名字就随便他改。最后她输了,陆栩同就给她取了笑笑二字。
张笑笑这才偏过头看他一眼,笑道:“贵步临贱地啊,唐兄。”
唐笛微笑道:“不过是来看看朋友。”
张笑笑挑眉道:“你来得可真是巧。”
唐笛便叹息一声,道:“郑惊鸿既然要拖你下水,难道就会把我忘了?张哑巴,你真要去京城?”
张笑笑缓缓起身,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道:“去啊,我怕他不成?但你不同,你是唐门的少主,你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唐门的立场,这浑水不是你该蹚的。”
唐笛也正色道:“你当唐门是我能只手遮天的地方么?只要我走出蜀中,我的生死便与唐门再无干系。郑惊鸿筹谋多年,所图甚大,若是顺利,或许就是改朝换代的事。这样一局棋,若只是旁观,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张笑笑皱眉道:“你既然知道这是一局棋,何必抢着要做别人手里的棋子呢?”
唐笛道:“我把他当兄弟啊。”
张笑笑冷哼一声,道:“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那日突然收到飞鸽传书,请她去京城,她就知道不妙。郑惊鸿早就放出话去,说连山派的名医可以治信阳候的病,那不管她去不去都是一样的。信阳候的亲信也好,对信阳候动手的人也好,甚至宁昌长公主的人都会把目光投向连山。
郑惊鸿好算计,这样一来,张笑笑决不会置之不理。若是她一人,自然天大地大无人能约束她,可惜她如今已经收了两个徒弟。
想想他们这帮人,陆栩同风流倜傥,天纵奇才,甚至在奇门八卦上都有涉猎。这样的人,当然是很讨女孩子喜欢的。张笑笑都怀疑,他英年早逝会不会是因为辜负的女人太多,遭了报应。她私心里倒觉得牡丹花下死这种死法很适合陆栩同。
郑惊鸿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师从名家,也算是家学渊源。郑惊鸿会和他们这群人成为朋友,倒还是件奇事。从前的郑惊鸿不像是官家子弟,反而更像个游侠。十年前,郑惊鸿游历北方,自边境回来后就变了个人。他入朝为官,一路在高升,最后成了如今如日中天的郑太傅。
唐笛倒是个无可挑剔的翩翩公子,就是身体一直不大好,于是早早被家中召回,从此再没出过蜀中。他和他妹妹唐箫是这一代唐门的两个继承人,自然是要被重点保护的。此番出山帮郑惊鸿,恐怕也有唐门那位老爷子的支持。
张笑笑这么想着,觉得头都大了。
早些年的时候她可不是这样的。想想十年前,意气风发,天南地北哪里都想去。不过是在山中待久了,真是消磨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