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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忘忧茶》 ...


  •   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平的人,难得一遇,如今却被范春秋一人得俩——金榜题名时被钱相爷看中,直接招赘入了相府,可谓是一步登天,日后必定飞黄腾达。

      只是这新科状元范春秋却似不太高兴,他一双薄唇,眉眼漠然,虽是一身大红喜服,却也掩盖不住身上隐隐散发出的煞气。反衬得他旁边的新娘子娇小可怜,让人担忧二人婚后只怕琴瑟不和谐呀。

      新娘子名叫钱元宝,名字俗气难耐,听说也是个好吃懒做的小姐,这钱相子嗣艰难,早前是个破落户,原配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到了三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钱相极爱这个女儿,又想着世上再没有比元宝更好的东西,便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后来钱相一路拜官进爵,成了百官之首,钱家也成了钟鸣鼎食之家,谁知原配夫人却没过几天好日子,便得病升了天,钱相对元宝姑娘就越发的宠爱,恨不得把天下的好东西都摆到她的面前。

      钱元宝如今年方十六,照例说是不小了,若是平民百姓人家,十三四岁也出嫁了,怎奈这元宝姑娘偏生要自己挑,挑来挑去便等到了这个时候。世人都说钱相是为国为民才愁白了头发,却不知其实是为了钱元宝的婚事。

      钱相当时都发了誓,若是元宝看上了谁,就是抢也要把人抢过来!谁知元宝姑娘着实不是个省油的灯,偏和十九公主眼光相同,在长林宴上看上了新科状元范春秋,中间钱相如何斡旋且不说,总归是让元宝小姐如了愿。

      新人行过礼,元宝便回新房去等,范春秋在前厅应付众人。他本是新科状元,如今又上了钱家太子党这艘大船,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京城官员无不争相巴结。

      范春秋这婚大概也是不称心,来敬酒的来者不拒,竟是生怕喝不醉一般。

      “范兄,恭喜恭喜啊!”新科探花郎史远过来敬酒,他是打心底里羡慕,若这钱小姐看上的自己该有多好。

      范春秋也不多话,微微颔首,便举杯一饮而尽。

      觥筹交错,尔虞我诈。

      *

      新房里,元宝坐在大红的婚床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今儿起得太早,折腾了一天,只盼能早些安睡,谁知前厅还是热闹非常,新郎官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元宝渐渐也意识昏沉了起来。

      也不知是睡了几觉,忽听见门外乱糟糟的,元宝立马挺直脊背,猪鼻子插葱装大象!

      房门被推开,两个小厮架着喝得烂醉如泥的范春秋进了屋,后面还跟着两个喜娘。

      “欢庆此日成佳偶,且喜今朝结良缘,恭喜小姐!恭喜姑爷!”两个喜娘唱着吉祥话,元宝却竖起耳朵听范春秋那边的动静。

      其中一个喜娘似是有些犹豫:“小姐……姑爷喝醉了……”

      元宝掀起盖头,便见范春秋仰面躺在另一侧的床上,他身材颀长,两人虽未接触,却莫名带了一股压迫感,他的头发有些散乱,衣服也松松垮垮的,有落拓之气。

      两个喜娘都有些忐忑,也觉得这新姑爷有些不像话,哪有新婚之夜喝成这样的……这钱小姐还不得恼了?两人小心翼翼观察着新娘子的脸色,却见这小娘子生得极美,鹅蛋脸,柳叶眉,一双眼更是灵动有神,虽未笑,却也不像气恼。

      忽然她转头,对二人道:“你们辛苦了,下去领赏银吧。”

      两人如获大赦,忙又道了一声喜,麻溜出门了。

      二人一出门,小丫鬟莺兰却是不乐意了:“小姐,新姑爷怎么喝了这样多,这新……新婚之夜可怎么办?”

      元宝却做了个“嘘”的手势,低声道:“你去厨房要碗醒酒汤来。”

      莺兰只得绞着帕子,气鼓鼓的去弄醒酒汤。

      元宝索性把盖头全掀了,又小心翼翼把凤冠摘了,这才反身回床,但一见床上的情形,元宝便头大如斗——满床的桂圆、大枣、花生、莲子。

      没法子,她只得把这些好兆头都往里推,推到床边一角去,勉强腾出个容两人歇息的地方。范春秋已经睡得很熟,平日总是透着疏离的凤眼此时紧闭着,疏离感便不见了,只是微抿的薄唇总让人怀疑,下一刻便会说出伤人之语。

      “怎么睡着了也这么不好亲近呀。”元宝皱褶眉头抱怨了一句,便低头去脱他的靴子,范春秋却忽然睁开了眼。

      元宝从未见过这样骇人的眼睛,充满了……杀意。

      看清眼前的人是元宝,范春秋眼里的杀意便忽然消了,只是疏离漠然之感却一丁点也不少,他坐起身,元宝的手还抓着他的脚,靴子也脱了一半,一时就不知道该给他脱下来,还是给他穿上。

      “我以为你喝醉了,想要帮……帮你脱下来。”元宝红着脸解释。

      “不必。”范春秋起身走到桌前,刚拿起茶盏想喝水,茶盏却被一双小手夺了去。

      “茶凉伤身。”

      正说着,便见莺兰端着醒酒汤进了门,元宝忙接过来,转身递给范春秋:“你喝这个醒酒汤吧,免得明早起来头痛。”

      范春秋看着元宝,不说话,也不接那醒酒汤。元宝小脸皱成了一团,对莺兰说:“你先出去。”

      元宝这才将温热的醒酒汤放到范春秋手里,似是有些局促:“春秋哥哥,我知道和我成亲你是不愿的,只是……”

      “钱小姐,现在说这些似乎没有什么用。”范春秋一仰头,喝尽盏中汤,之后再不看元宝,转身上床,和衣而卧。

      钱忠道至今只有元宝这一个宝贝女儿,自然不可能外嫁,只能招赘,即便是贫苦人家,若不是要饿死病死,也绝不会入赘,更何况范春秋是新科状元,即便不靠钱相这棵大树,在朝堂上也会有所作为,所以钱相必然是使了许多见不得人的手段,才让范春秋同意了这门婚事,所以元宝不但不觉得恼怒,反而还有些愧疚。

      她看了一眼背对她的范春秋,又看了看床,最后看了看门,心中纠结半晌,却是把面前桌子收了收,委屈兮兮地趴在桌上睡了。

      虽说洞房花烛和元宝想象的不一样,但是总归她现在也和春秋哥哥成亲了,相信以后春秋哥哥消气了就好了。元宝想着想着,便觉得脑子有些昏沉,大抵是真累了,竟真的趴在桌上睡着了。

      元宝的呼吸渐渐沉重,床上的男人却忽然睁开了眼,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冷冽,凉薄,还带着一丝……恨意。

      *
      “哎呀……呀呀呀!”也不知睡了多久,元宝忽然觉得自己半个身子都麻了,像是有无数的蚂蚁在爬。

      屋内还燃着红烛,但是透过窗户却能看到外面细微的光亮,她转头看向范春秋,见他依旧睡着,便咬着牙忍着不叫出声,偏偏这时莺兰在外面敲门:“小姐姑爷起身了,今早要去给老爷夫人请安。”

      元宝一惊,现在着情形若是被莺兰见到了,只怕马上就得传到爹爹耳中,到时候免不得一场麻烦。想到此处,元宝咬牙站起来,哪知一条腿麻得根本站不住,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床边挪,偏偏这时莺兰又在外面催:“小姐我进来啦?”

      “别别别!等一下!”此时元宝离床只有一步之遥,让莺兰这么一催,心里一着急便失了平衡,被脚踏一绊,整个人都倒向了床上,好巧不巧范春秋这时翻过身来,元宝便生生扑到了范春秋的身上。

      “哎呦!妈呀疼!”元宝哀嚎一声,用手捂住刚才撞到某人下巴的额头,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莺兰却已经推门进来,元宝只觉得眼前一黑,却是被红绸锦被罩住了。

      “宝儿昨日有些辛苦,现在时辰还早,且让她再睡一会儿。”男人声音清冷,却透着不容拒绝之意,即便莺兰常在钱忠道身边走动,也算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丫鬟,此刻却也觉得这新姑爷实在是有些威严。

      屋内又只剩范春秋和元宝,而元宝还趴在范春秋的胸口,她能听见范春秋的心跳,沉稳,有力,与她慌乱的心跳截然不同。

      元宝等了半晌,也没见范春秋有所动作,她又不敢动,但身下的男人就像一个大火炉,她头上又盖了个厚被,不一会儿就觉得脑门冒汗。

      “春秋哥哥……我有点热……”元宝小心翼翼地从棉被里钻出来,却见范春秋正眯眼看着自己,心下一慌,几乎是屁滚尿流地从床上滚了下去。

      *
      钱孙氏驾鹤西归后,钱忠道又续了弦,续弦夫人姓李,父亲原是步军营参事,后把女儿嫁给了钱忠道,钱忠道又一路青云直上,连带提拔了自己的岳父,昔日的参事如今已经是步兵营统领。

      元宝和范春秋住在秋浦院,与钱忠道所在的朝华院较远,步行怎么也得一炷香的时间。如今正是隆冬腊月,昨夜又刚下了一场大雪,这一路便有些难走。

      范春秋本就很高,即便故意放慢了脚步,元宝却还是跟不上,她有些着急,想抬步去追,谁知脚下一滑,竟是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眼见就要摔倒了,范春秋却像是背后长眼一般,一个回身捞住了元宝的身子,然后“夹”着元宝脚不沾地地往朝华院方向去了。

      元宝被范春秋夹着走,心中有些抑郁,她这辈子的跤大概都在这两天摔完了,丢人,丢脸,丢大发了!

      不多时,便到了朝华院,二人给钱忠道和钱李氏敬过茶,范春秋便被钱忠道叫到了书房去。

      “春秋,我知道让你入赘委屈了你。”钱忠道在书案后面坐下,又道:“虽然十九公主也中意你,但你若是做了驸马,只怕成了皇家的金丝雀,日后在政事上只怕再无可能。”

      范春秋面色平静,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拒人千里:“小婿并未有其他想法。”

      对这个女婿,钱忠道其实不是特别满意,太难看透。但元宝却是个死心眼,就在长林宴上瞅了那么一眼,就寻死觅活的非要嫁给他,逼得他这堂堂相爷也是没有办法,又是威逼,又是利诱。

      “我与你一样,都是寒门出身,我知道寒门子弟最想的便是有一日能出人头地,我也知你心气高,科举也绝不止是为了荣华富贵,总归是想有所建树的。”钱忠道从书案上捡起一封信,递给范春秋,道:“我只有宝儿这一个女儿,自然是不忍心她和你去外任官,所以已从圣上那里讨了恩旨,你拿着这封荐信,过两日便去御史台任职罢。”

      范春秋接过那封信,一揖:“谢过父亲,小婿定然不负父亲期望。”

      钱忠道点点头,摸了摸已经有些花白的胡子,又道:“只是你才入仕途,官位不可过高,否则落人口实,便从八品监察御史开始,察狱讼、军戎。”

      “是。”

      两人正在说话,却忽见门缝钻进来一个小脑袋,原是元宝,她皱着眉,见范春秋神色如常,才皱褶眉头对钱忠道说:“到底让不让人吃饭啊?都要饿死啦!”

      钱忠道一见是自己的宝贝疙瘩来了,立刻眉开眼笑,大手一挥:“吃饭吃饭!我们不说了!”

      钱李氏是个十分圆润的妇人,面如银盘,长得甚是喜庆,不停让菜,倒也和乐。

      今儿是初一,用罢早膳,元宝照例要去城外感业寺上香,平日都是钱李氏同去,如今成了亲,自然是范春秋陪着。

      钱府坐落在东四十巷上,这条巷子所住皆是朝廷大员,只是出城比较麻烦,需得半个时辰才能到城门,还得半个时辰才能到感业寺,今儿是初一,出城上香的人偏偏还多,走得就更慢了些。

      元宝本就睡,如今被这马车一晃,瞌睡便又出来了,她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夫君,见他眉峰如剑,凤眼微闭,依旧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便有些怂了,乖乖把小屁股往窗边挪了挪,把小脑袋靠到了车壁上。

      “吁!”

      “哎呀妈呀!”马车猛地停住,一点防备也没有的元宝一个腚墩儿便坐到了范春秋的脚上。

      “小姐没事吧?”莺兰忙掀帘子询问。

      元宝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小脸儿皱成了一团:“外面怎么啦?”

      “有个小叫花子忽然冲了出来,惊了马。”莺歌皱着眉道。

      听了这话,元宝也顾不得屁股疼,忙掀了帘子出去看,便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满眼惊慌地跌坐在雪地里,他满身脏污,衣衫褴褛,元宝灵活地跳到地上:“你哪里疼?有没有事?”

      那小男孩直觉眼前这位姐姐不但人生得美,竟还这般可亲,一时竟说不出话。

      “你的父母呢?”

      男孩这才反应过来,茫然摇摇头:“他们死了。”

      元宝心中一动,心想这男孩儿怕是已经许久无人照顾,心生恻隐:“你可有去处?”

      小男孩儿点点头:“我住在永巷娘娘庙里。”

      永巷是京城最乱的所在,乞丐、贩夫、伢子都汇集在那里,而娘娘庙则是一处荒废的寺庙,无处栖身的乞丐便在那里休息。

      元宝回头看了一眼马车,似是有些犹豫,咬了咬牙问男孩儿:“姐姐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吃得饱穿得暖,你可愿意。”

      男孩儿名唤小六子,已经在外流落两年,如今听得元宝这么说,哪里会不乐意,慌忙点头:“小六子乐意!”

      元宝一手拉着小六子,一手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见范春秋依旧闭着眼,心下稍安,小心翼翼拉着小六子上了车。

      “姐姐……”

      “嘘。”元宝忙捂住小六子的嘴,又从随身的包裹里找出一件旧衣给小六子穿上。这包旧衣本是要捐到庙上的,如今也算物尽其用。

      两人在另一面刚刚坐下,范春秋却忽然睁开了眼,别说元宝吓了一跳,就连小六子都吓得一哆嗦。元宝心想: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怕他!

      怕范春秋赶人,元宝连忙解释:“他到感业寺便下车,只捎他这一段路。”

      “嗯。”范春秋似是懒得理她,又闭上了眼。

      一路无话,快到晌午才到感业寺。元宝是每到初一十五都要来上香的,轻车熟路来到了正殿,草草上了香,便领着小六子往偏殿去。

      这偏殿是真的偏僻,一路走来竟是连个香客也没遇到,却渐渐能听到儿童的欢声笑语。

      范春秋有些疑惑:“这里还收留孤儿?”

      元宝回头看他,使劲儿点了点头:“半年前潮州大旱,不少灾民逃到了京成,许多孤儿便沿街流浪,思空主持便把偏殿辟出来,专门收容这些孤儿。”

      几人还未走到门口,便有两个小男孩儿率先冲了出来,其中一个小男孩一把就抱住了元宝的左腿。

      “元宝姐姐你终于来了!”抱住元宝的小男孩有些幽怨,人虽然长得不高,却有一张又圆又红的小脸,脑袋也比同龄的小孩要大一些。

      元宝伸手摸了摸他的大脑门:“姐姐平时不能出门的呀,得逢着初一十五才能来呢。”

      “大圆脸!你别在这闹元宝姐姐,外面多冷呀,快让她进屋去!”年龄稍大一点的男孩上来把圆脸男孩拉开,上来想要拉元宝的手,却看到个陌生男人站在一边,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一愣,忙抬头去看元宝。

      元宝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范春秋,又怕范春秋不耐烦,只得对男孩挤挤眼睛,示意“假装看不见”,男孩心领神会,一把拉着元宝就往殿里面走。

      这偏殿是经过改建的,里面隔出了几个房间,已经住了十多个孩子,被褥都叠放得十分整齐,元宝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围着个十几岁的小和尚,嚷着要他讲故事,可元宝一进去,这帮孩子就都围住了她,一瞬间,只觉是有无数只小鸭子在齐声“嘎嘎嘎”。

      “姐姐你可来了!”

      “姐姐我可想你了!”

      “姐姐!姐姐!姐姐!”

      ……

      元宝快速安抚了一圈,又把小六子也安置好了,生怕范春秋不耐,便也不敢多做停留,忙离开了感业寺。

      回去的路还算顺畅,进了城便觉得周遭十分热闹,元宝掀开车帘一看,原是从灵州来了个戏法班子,今日在这街上献艺,里里外外围了好多圈,甚是热闹。

      “若是想看,便下去走走。”范春秋还是一副冷淡的模样。

      元宝确是想去瞧瞧,听见范春秋这样说,开心得像个孩子:“真的可以吗?”

      “我陪你。”

      范春秋率先下了车,回身又来扶元宝,莺兰想跟着,范春秋却接过她手中的斗篷给元宝披上:“你和马车到前面去等着。”

      莺兰见元宝也没说什么,便只得和车夫先去前面等着了。

      *
      夏国已经二十年不起战乱,虽时有天灾人祸,却不伤民本,而帝都更是如此,各地商贾云集,贩夫走卒遍地,货品琳琅,百姓安乐,世之繁华皆在此处。

      戏法班子在城门口搭了个戏台,班主先上台说了两句客套话,便是大变活人的戏法,台下的观众无不叫好。

      元宝平日难得出来一趟,此次也是第一次看,她看的入迷,不知不觉就被挤到了台子跟前。等她回过神回身一看,范春秋却不见了,可能是刚才被人群挤散了。

      “春秋哥……”元宝的嘴忽然被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捂住了,同时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充满了她的鼻腔。

      “唔!”

      元宝身量还未长开,那人轻松便将她拉进了台子一侧的小门里,小门轻轻阖上,元宝再也看不见外面的光亮。

      *

      “刑川贪污军粮一事,还请范大人尽快查清,慢则生变。”戏台对面的酒楼二层,一身布衣的青年男子压低声音,态度恭谨。

      范春秋有意无意望向元宝的所在,见少女正看得入迷,却是对那青年男子道:“刑川一案我会尽快,但在我这边有定论之前,让七少爷暂时不要有所行动,我怕钱忠道生疑。若是需要配合,我会再联系你。”

      “是,范大人。”青年男子又从袖中拿出一本账册,双手递上,道;“这是步军营近两年的账册抄录本,希望对您有所助益。”

      范春秋接过账册塞入怀中,目光转向楼下,却已不见了元宝的身影!他的视线不过离开了一瞬,不会走远,但在哪呢?

      *
      元宝心里又慌又怕,人伢子拐人卖的事她倒是也听说过,可是没有经验啊!这要是被抓走了,可再也回不了家了!

      想到此处,元宝拼命挣扎起来,那掳她的壮汉讥笑一声,猛地把她往角落一扔,“嘭”的一下撞到了柱子上,却吓得旁边几个少女惊惶尖叫。

      “叫什么叫!都皮痒了是不是!”说话的人矮小精瘦,眯着一双鼠眼,里面都是怨毒的光,他挥起皮鞭就是一顿乱抽,被打的少女们却因为惊恐不敢再出声。

      “二哥,又抓一个?得了,这次咱们可是要发大财了!”精瘦的男人走到元宝跟前儿,伸出干瘪的手捏着她的下巴瞅了两眼,啧啧道:“这货不错呀,生得水灵,转手卖到灵州的青楼里,可是能狠赚一笔呢!”

      “老大也说不找货了,但我刚才看这货打眼,伸手就能捞到,这手痒难耐,实在是忍不住!”大汉生得凶恶,盯着趴在角落的元宝移不开眼睛,手上却还带着刚才少女的触感,不如卖之前自己先享用享用……

      那瘦子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忙拦在大汉身前:“二哥二哥!我的二哥诶!这么好的货,卖个百八十两银子就跟玩一样,可是你要是先玩了,只怕人都废了,到时候哪还有人要,你且忍忍,等出了城,弟弟给你找个像样的姑娘可成?”

      这台子极为隔音,却也能隐约听见外面的叫好声,着实不是个办事的地方,这才忍了忍,暂时罢了想法。

      此时元宝也有了些意识,又听得二人如此说话,心里凉了半截,这戏法班子原来只是个幌子,这群人只怕已不知拐了多少人,怎么办怎么办!

      元宝都要急哭了,她生来就是钱忠道的心肝宝贝,从未吃过苦,更没受过怕,更未经历风雨,若是别人只怕早吓瘫了,她虽然脚软了些,好在脑子还有些用。

      她不能告诉他们自己是当朝丞相钱忠道的独女,否则杀她灭口的可能性极大。

      这里大概有十几个少女,若是多留一日就多一分风险,听那两人的对话,应该是马上就要出城了。

      现在应该是未时或者申时,如今冬季,城门酉时便关,若想今日出门,只怕一会儿便要出城。出城之后他们也一定会选人烟稀少的地方赶路,到时候逃跑就更难了。

      元宝猜测得很对,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人群散去,天也擦黑了。

      “马车准备好了,快把她们塞进车里,咱们快些出城。”

      不多时,方才那两人又进来,把这十多个姑娘押着塞进了后巷的马车里,元宝不敢反抗,乖乖跟在众人后面。为首的那个壮汉压低声音警告:“你们都给爷乖乖的,否则小心你们的小命!”

      几个少女害怕得啜泣起来,但如今这个时辰,天已然黑了,天气又冷,根本没有行人,自然也就没人看见。

      这个戏班子统共五辆马车,元宝和其他人被安排在中间的两辆马车上,根本找不到逃跑的时机。

      “走水啦!走水啦!”

      忽然,远处传来噪杂的喊声,抓了元宝的王老二抬头去看,却是从城门那边传来的,他怕那城门出不了城,便到前面那辆车去问戏班子老大。

      元宝瞅到这个空档,小心翼翼跳下了车,猫着腰钻进了旁边一条黝黑的小巷子里,她从小怕黑,但是现在却觉得人比黑暗要可怕许多,所以也顾不得许多,轻手轻脚的往巷子深处走去。

      王老二回来一看,就觉得不对,瞪眼问车上嘤嘤啜泣的少女:“原来坐这的那个人呢?”

      几个少女都被吓得说不出话,王老二哪能算完,一把抓住最近的那个少女,狠狠掐着她的脖子:“人哪去了!”

      少女被掐得喘不过气,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元宝消失的巷口,王老二这才松开她。

      他一跃下车,三步并做两步,奔着元宝就追了过去,全然不顾身后同伙的叫喊。他心里憋了一股邪火,那丫头若是方才被他糟蹋了,如今逃了也便逃了,偏偏如今银子也没得着,人也没得着!

      元宝以为他们既然已经要出城了,自然不会对自己这条漏网之鱼穷追猛打,但谁知她才稍稍安心,便听得身后沉重凶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坏了坏了坏了……”元宝嘴里嘟囔着,仿佛这样能减轻她的惊惶,她环顾四周,却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只有这一条路,真是屋漏偏锋连夜雨。

      藏是没可能了,那就跑吧,元宝也顾不上其他,撒丫子就开始跑,只是她自小身子就弱,从会吃饭起就会吃药,若是细数,只怕吃的药还要比饭多两成,哪里能跑过。

      才没一会儿功夫,王老二已然跑到了她的身后,跑既然跑不过,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救命啊!救命救命啊!灵州来的戏班子杀人了!杀人了啊!”

      大概是没料到元宝会忽然这般大喊,王老二脚下一顿,便又给了元宝喘息的时间。

      但也仅仅是一瞬而已,王老二一个跨步,猛然抓住元宝的肩膀,他是练过武的,这一抓又是使了全力,疼得元宝脸色惨白。

      她只觉得整个右肩都脱臼了一般,一动也不敢动,后背也被冷汗浸湿了。

      王老二手上加大力度,恶毒道:“你倒是跑啊,你倒是喊啊?老子看你是活腻了!”

      见元宝已然疼得没有反抗的力气,也忌惮方才她的喊声招了人来,王老二不再多言,弯腰把元宝抗在肩上,心中狠狠的想:你看老子出了城怎么料理你!

      这本是空巷,至少方才是,只是现在有一个人站在王老二的必经之路上。

      月亮升起,照亮了那个人的周身。

      是一个男人,身材颀长,一身绛色,眉若剑锋,目若寒星。只是站在那里,即便相距十丈,也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意和……杀气。

      是杀气。

      这种杀气很少见,或者说少有人有,即便是王老二这般江湖行走,也从未见过。

      “与你无关,不要惹事!”

      男人薄唇轻启:“你肩上扛着的是我的新婚妻子,你说和我无关吗?”

      元宝大概从未觉得范春秋是这般可亲可爱,即将获救的兴奋感让她肩膀也没那般疼了:“春秋哥哥!他是坏人!救我呀!”

      王老二脸色铁青,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眼看就要出城了,偏遇上了这么个煞星!他把元宝丢到地上,从腰间抽出一把发着银光的匕首,竟是拼命一般的姿势冲了上去。

      “咔嚓!”

      只有这一声,王老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倒下的,接着左臂上传来剧烈的疼痛。

      “啊!”

      接着他又听见一声“咔嚓”,右臂也断了。

      “咔嚓。”

      “咔嚓。”

      王老二已经来不及惨叫,双腿胫骨齐齐折断,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前一刻还凶狠非常的大汉,此刻就像是一条死狗一般趴在地上。

      范春秋不再看他,走到元宝身边,他蹲下,见元宝面色惨白,娇小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眸色便又冷了几分,只是声音依旧沉静:“还能走吗?”

      元宝见范春秋没有受伤,又见那壮汉趴在地上哀嚎,心中稍安,却觉得右肩越发疼痛起来。

      范春秋将元宝扶起来,右臂环过元宝的身体,将她紧紧固定在自己的胸前,左手抓住元宝的右臂,稍稍用力,右肩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元宝顿觉疼痛减轻了许多。

      “我们先回府。”范春秋弯腰将元宝抱起,她本就比他要矮一头,在他的怀里熨帖又契合。

      “等一下!他们还抓了好几个姑娘,正要出城!快去报官,不然就来不及啦!”

      “放心,他们跑不了的。”范春秋看着远处的石街,声音微冷:“我们先回府。”

      莺兰看清元宝的狼狈模样时,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之前人太多走丢了,我们先回去。”元宝勉强扯出一个笑,又偷看了一眼范春秋,觉得自己撒谎的本领又有所精进了。

      “春秋哥哥,我被人伢子拐走的事能不和父亲说吗?”元宝双手紧紧抓着披风,头发稍稍有些乱,脖子处还有一块擦伤,样子可怜极了。

      范春秋看了她半晌:“好。”

      “小姐,李管家在门口等着呢!”

      *

      “小姐,李管家在门口等着呢!”

      元宝紧了紧斗篷领口,盖住脖子上的擦伤,笑意盈盈地掀开车帘:“李管家。”

      李管家一见元宝,立刻安心许多:“我的大小姐呀,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眼看城门就要落了锁,老爷正准备派人出城去找呢!”

      元宝伸了伸舌头:“怪我贪玩忘了时间,让爹爹担心了,你快去通报一声,免得他们担心,就说我明早再去请安。”

      “得嘞我的小祖宗!”李管家一拍大腿,圆胖的身子无比灵活,转身没两步就消失在黑暗中。

      元宝见门口还围着些小厮婆子,清了清嗓子:“你们先进府吧,我们从侧门进。”

      之前与那人贩子撕扯的时候,元宝的衣服有多处破损,方才只露个脑袋出来,还能勉强应付事,若是在众人面前下了车,只怕可就真的瞒不住了。

      回到秋浦院,元宝推脱累了,让她送进两盆热水,便出去了。

      元宝看了看范春秋,有些难为情,虽然两人已经拜过堂,但元宝依旧是个黄花大闺女,当着男人宽衣解带着实有些为难。

      谁知范春秋却是个善解人意的,竟主动背过身去。元宝忙解了外衫,仔细查看周身,除了手臂上和脖子上有些擦伤,后腰有些撞伤,倒是没什么大碍。

      她换了一身寝衣,然后犯了难:昨夜趴在桌上睡的,实在很不舒服,加上今天这一顿身心的折磨,接着睡桌子实在让她有些犯怵。

      “睡床上。”范春秋似是看出了元宝的纠结,说完这句话,便自顾自开始宽衣解带。

      “可是睡桌子不……不舒服。”元宝有些纠结,毕竟范春秋昨个儿才进门……不对不对!“进门”这个词好像有些怪,不管了不管了,总之让他睡桌子似乎有些欺负人的意味呀!

      范春秋没说话,脱了外衫后竟转头问元宝:“里面还是外面?”

      “啊?”元宝傻然。

      “我习惯睡外面。”范春秋转身吹熄了烛火,然后站在原地等元宝上床。

      元宝想了想,他们二人已经成亲了,睡一个床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她也实在是累了,于是不再扭捏,小心爬到了床里。

      屋里很黑,元宝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到,却能听见范春秋也上了床,在她身侧躺下。

      实在是太累了,元宝再也支撑不住,很快坠入香甜的梦乡。

      但却有一双眼,明亮冷然。

      身侧的女子睡得很沉,看似没有心机,单纯善良,但她是钱忠道的女儿,怎么可能善良。

      世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那个叫小六子的乞丐为什么不去拦别人的马车,偏来拦他们的车?只怕是早就收买好了的,为的就是在他面前装得善良。

      若他不知钱忠道是何人,若他不知道钱忠道曾经做过什么事,若他不是一开始就带了戒心,用不了几天就会被钱家父女收服,会死心塌地地给钱家,给太子卖命。

      只是因他的疏忽,险些让她遇难,确是他的疏忽,日后他会更加小心。

      一切已经开始了,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开始了……

      *

      “别过来……救命……救命!”元宝猛地挣扎着坐了起来,她满身冷汗,心有余悸,被抓住的恐惧感再次袭来。

      她环顾四周,借着月光,看清身处自己的卧房,这才稍稍安心,视线下移,是范春秋,他已然醒了,依旧带着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疏离。

      “睡吧。”

      元宝点点头,面朝床里躺下,她紧了紧被子,仿佛这样能让她更安全。

      元宝想把这件事压下来,哪知第二天戏法班子拐卖少女的事就穿得人尽皆知了,莺兰并不知这被拐的少女里就有元宝一个,还在那绘声绘色地给元宝介绍呢。

      “小姐你说多险呀,咱们昨天就在那附近看戏法。”

      元宝才起身,昨晚睡得也不好,她一边揉着发酸的额头,一边问:“这都是谁和你说的?”

      “李管家呀!”

      “那爹爹也知道了?”元宝一惊。

      “老爷应该也知道了吧。”

      “坏啦坏啦!爹肯定知道了,所以才一早就把春秋哥哥叫过去了。”元宝一下子清醒了,连忙跳下床:“快帮我梳洗,我要去朝华院!”

      朝华院的气氛有些凝重,两个家丁守在门口,见是元宝来了,忙上前阻拦:“小姐,老爷和姑爷在书房议事,吩咐不让打扰。”

      “怎么,还不让我进了?”元宝脸色一沉,倒也有几分威严。

      那家丁自然不敢对方元宝不客气,忙陪着笑脸:“这是管家的吩咐,还请小姐别为难我们这些奴才。”

      元宝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你们假意拦一下,到时候就说我硬闯的。”

      两人一想也是,李管家的话虽然不能不听,但是这位小祖宗他们也是得罪不起的,于是一边喊着“小姐不能进”,一边让两人摸鱼进了院子。

      元宝到了书房没直接进去,而是小心趴在门上偷听,奈何里面声音不大,她只能听见模模糊糊的对话。

      “她……你妻子,……你不乐意”钱忠道的声音带着些气恼。

      “春秋不敢。”范春秋的声音淡漠。

      “你有何不敢,你若是……她哪能险些被抓走。”

      “爹,还让不让吃早饭了?”元宝一面说话,一面推门进去。

      钱忠道想说的还未说完,便被自己的宝贝女儿打断,待想要发作,又知道自己这女儿肯定要回护的,便只得压住心里的火气,皱眉挥了挥袖子:“吃去吧!吃去吧!”

      “饿了吃饭去!”元宝赶紧上前抓着范春秋的手往外拉,像是生怕钱忠道后悔一般。

      院里还有丫鬟婆子,有些话也不能说,等倒了自己的院子,元宝才紧张兮兮地开口:“爹都说什么了?是不是知道了昨天的事?”

      “没说什么,只说让以后小心些。”

      元宝不信,仔细观察范春秋的神色,却看不出什么古怪,只得十分大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春秋哥哥,你别怕,我能保护你。”

      少女虽然豪气干云地说出这句话,面皮却红了。

      范春秋皱着眉,或许……是他错了?

      *

      时光匆匆容易过,转眼二人成亲已有半年时间。

      范春秋办了几件案子,让朝廷上下的人刮目相看,加上有钱相在后面帮衬,半年时间已经升迁了两次。

      只是两人一直没圆房,这事儿钱忠道也不能拿出相爷的身份压迫,还是要你情我愿才成。

      李氏还专门找了几个年轻的小媳妇来,想要给元宝传授传授“经验”,可惜勾引人也是需要天赋的,元宝学了半个月,也没什么效果。

      甚至有一次,她在范春秋面前表演媚眼如丝这个技艺,被范春秋反问“夫人是不是眼睛疼”。

      此番种种,不胜枚举,元宝也是要脸面的,自己在这勾搭了半天,被勾引的正主儿却不知道她到底在干啥。元宝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自此彻底放弃了这条歪门邪道。

      平日里御史台的事务繁杂,范春秋都要天擦黑才回府,如今天气炎热,除了午间派小厮给他送些冰碗,家里也一直备着冰镇的甜汤。

      元宝估摸时间差不多了,让下人准备晚膳,正要派小厮去府门等候,却听房门一响,回头一看,范春秋竟已经到了家。

      男人一身青色官服,个子很高,平日里白净的面皮,此刻却有了几丝红晕,走近了还能闻到酒气。

      元宝皱了皱眉,伸手接过他的官帽,又转身去拿冰镇的甜汤:“怎么喝酒了?”

      “方才父亲大人叫我过去,喝了两杯。”范春秋素来性子凉薄,经过半年的相处,虽然不再抗拒元宝,但是骨子里的疏离却掩饰不住,只是此刻微醺,倒也多了几丝人欲。

      “平白无故的,叫你过去喝什么酒呀。”元宝小声嘟囔,拧了一条汗巾帕子递给他。

      范春秋没接话,元宝便如往常一样,准备帮他更衣,谁知手刚摸到他的腰带,却被反被抓住。

      “怎么……呜呜!”

      范春秋清俊的面容压下来,他在亲她!

      元宝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被亲得喘不过气来,范春秋才松开她的脸,人却还被圈在怀里。

      他喘着粗气,喉结动了动:“我的好岳父,给我喝了合欢酒,岳父既然都做到了这个程度,我也不好再推辞了,你说是不是?”

      元宝身子一僵,想要推开他,手却被反剪在后,男人的声音带着情欲在耳边响起:“你不是一直想要吗?想要我就给你。”

      纱幔层层放下,锦被峦叠,鸳鸯交颈,春色无边。

      *

      两人圆房之后,钱忠道对范春秋越发的信任,甚至特意带他去了趟东宫。

      如今圣上年迈,病痛缠身,太子和七皇子的争斗愈演愈烈,朝廷上一个官员的任命都可能关系着整盘棋的输赢,钱忠道既然站在了太子身后,自然拼了命也要保太子登基,以保住这一身的荣华富贵。

      但是谁也没想到,第一个遭殃的竟正是钱家。

      而状告钱相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好女婿,范春秋。

      此告罪证有三:

      一是状告钱相结党营私。至于与谁结党,何时何地谋了何事,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二是状告钱相卖官鬻爵,亦是证据确凿。

      第三,则是牵扯出一桩旧案来,状告钱相陷害忠良,十二年前伪造证据,害得原范姓御史家破人亡。

      这三告,证据确凿,事实清楚,加上七皇子的推波助澜,和老皇帝一直看“丞相”这个官职不顺眼,就顺水推了舟。

      太子想保,但是他的嫡系军在北方受挫,御史台弹劾的奏本堆成了山,一时腹背受敌,进退维谷。

      直至钱忠道下了狱,他才忽然想起范春秋到底像谁。

      牢房幽暗潮湿,钱家三十几口都关在此处。

      远处有脚步声渐渐靠近,年轻的男人轻袍缓带,面容冷冽,在钱相的牢门口站定。

      钱忠道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范春秋:“你是他儿子!一开始就是你设的局!”

      “是我。”年轻男子并不否认,一看便知是个刻薄之人:“当初相爷害我范氏满门之时,当知必有今日之患。”

      “亏我提拔你,亏我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你,你竟狼子野心!是我有眼无珠!”只不过两天,钱忠道竟像是苍老了十岁,此时看起来哪有什么威严,不过是个落魄的老人罢了。

      范春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是一只书生的手,修长苍白,没有一点老茧,这也应该是一只那笔的手,但是现在这只手拿起了一把屠刀。

      有些事情没的选,就像范家被抄家灭族之后,所有他做的事,都只围绕着复仇。

      不再理会钱忠道的咒骂,他继续往牢房深处走,然后在最后一间牢房前停下。

      牢里面关着一个女子,她静静坐在草堆上,身上穿着粗布囚服,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牢头把牢门打开,让这位京城新贵进去,探视他的妻子。

      他在元宝面前站定,虽然是盛夏,牢里却冷气森森的。

      “从一开始,我就是你的棋子对么。第一次见面是你设计好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

      范春秋没有否认,元宝也没有再说话,两人之间是长久的静默。

      他站了很长时间,少女终于抬起头,她瘦了一些,平日里满是星光的眸子也暗淡了下来:“我不想再看到你,永远都不想。”

      “案子半个月后会有结果。”

      好的结果是流放,不好的结果不过是个死,元宝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低声问:“你可曾对我有过半分的真心?”

      长久的沉默之后,男人平静回答:“不曾。”

      “我猜也是了。”

      半个月之后,钱忠道以及主要涉案人员问斩,监斩的正是范春秋。钱家其他的男人流放,女眷没入奴籍。

      但元宝却被范春秋换了下来,养在城外的一所小宅院内。

      除了门口守着的护卫,就只有一个小丫鬟照料。

      元宝绝食的第四天,范春秋终于露面。男人站在床前,看着奄奄一息的少女,声音冷硬:“既然救了你,你就应该好好活着。”

      “你为什么救我?”手抓着床沿,元宝缓缓坐了起来。

      少女本来生得明艳,只是牢狱之苦把她折磨得有些憔悴,加上已经四日水米未进,面色如纸,更让人看了心生怜惜。

      “等你养好了身子,我送你离开京城,去南方。”

      “现在对我来说,去哪里都没有区别,我的家没有了,我爹被你害死了。”

      男人的唇紧抿着,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说:“他当年害我范氏满门的时候,就当想到有今日,这世上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死是他该受的。”

      元宝的手死死扣着床沿,忽然笑了:“那我呢?我做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范春秋一哽,攥紧了拳头:“我本不想把你卷进来……”

      元宝一把抓住范春秋的手臂,惨然一笑:“你不想,可是你做了,所以你想或者不想,都没什么用了。”

      “等你养好了身子,我送你离开。”范春秋闭了闭眼,双手抓住元宝瘦削的肩膀。

      万般苦痛涌上心头,元宝忽然狠狠咬住范春秋的肩膀,范春秋身体一僵,却没有推开她。

      元宝发出了剧烈的呜咽声,牙齿却没有松开,话也说得支离破碎:“我恨你……恨你……你为什么不死!”

      但毕竟已经四天米水未进,很快元宝便体力不支,身体也软了下来。范春秋将她抱住,眼底闪过几不可见的悲恸,却是柔下了声音:“我错了。”但是我并未后悔。

      元宝的身体缩成了一团,埋在层层锦被之中:“你留着我,是不是想知道银库在哪。”

      范春秋神色一动:“你知道?”

      元宝“咯咯”笑了起来,整个人都要笑岔了气:“知道啊,但我不告诉你。”

      “这话你以后再不要说,不然我保不住你。”

      元宝坐了起来,一双眼睛满是笑意:“春秋,你说你身边的人,是不是都对你忠心不二呢?你说七皇子会不会派心腹跟着你呢?你说……现在窗外有没有人在听?”

      仿佛是为了验证元宝的话,窗外忽然有了声响,片刻之后又归于平静。

      范春秋闭了闭眼:“你本可以置身事外的,后半生虽不能荣华富贵,却也能安乐度日。”但你偏偏要搅进来。

      元宝伸手摸上范春秋的薄唇,吃吃笑了起来:“春秋,你觉得我能背负着这么多东西,过安乐的日子吗?从我爹爹死的那一刻,原来的我就死了,是你害死的。”

      “七皇子知道了这件事,不会放过你。”范春秋猛然起身,快步追了出去。

      钱忠道这些年一直在为太子登基做准备,暗中搜刮钱财,又因为这银库所在十分重要,一直都是钱忠道亲自掌管的。七皇子想要夺嫡,必然要有大量的银钱支持,若能把太子的银库放进自己的腰包,就是如虎添翼了。

      元宝靠在床上,等。

      半个时辰之后,范春秋回来了,元宝眼尖,看见了他袍子上的一点血色。

      元宝惊讶掩唇:“范大人是又杀人了?”

      男人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没杀人,伤了他。你不要再闹了,明天我送你出城。”

      “你不想知道银库在哪儿吗?找到银库,你的功劳可就大了。”元宝笑得没心没肺。

      这笑容刺眼得很,范春秋捂住她的眼睛:“你不要这样……”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范春秋的心里不是没有挣扎过,最初他认为元宝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但是接触的时间越长,越发现她明媚得如同春日阳光,她通透,但是并不多想。

      她也很善良,体谅他所有的不好,让他渐渐沉沦其中。

      若说碰了她是被钱忠道所逼迫的,也并不对,或许只是他借着那合欢酒遮羞,与她成了真夫妻,他真的想过一直留着她在自己身边,护着她一世安稳,但是他未必能在这场夺嫡之争中全身而退,留她在身边,最后也会牵连她。

      而且钱忠道死了之后,他也知道两人再没有回头路。

      范春秋让人做了鸡汤,亲自拿了小勺,一口一口喂元宝。

      “你许久没吃东西,不能吃太多,喝半碗汤暖暖胃。”

      “春秋,你知道吗?我以前最想要你这样温柔的对我的。”元宝笑了笑:“但是我现在只想你死呀。”

      “鸡汤都因为你的缘故,变得有些恶心了。”

      “你说人心为什么变得这么快?”

      “你说人是不是就应该没有心,没有心就不会伤心了。”

      “春秋,你说……”

      “别说了。”范春秋把小勺凑到元宝的唇边:“喝汤。”

      元宝却忽然觉得胃里恶心,趴在床边吐了起来。她本没喝多少,胃里都是苦水,却吐得天昏地暗。

      “宝儿。”

      范春秋一边给她拍背,一边拿了水盏过来:“漱漱口。”

      元宝倒是听话,就着范春秋的手含了口水,然后也不顾及什么面子体统,直接吐到了地上。污水溅在范春秋的官靴上,留下个深色的印子。

      *

      元宝还是吃不下去饭,吃什么吐什么,而范春秋若是不在,她就水米不进。

      找了大夫来瞧,元宝却坚决不让看,范春秋只得让大夫开些温补的药。

      这样吃吃吐吐熬了十几日,元宝已瘦得让人心惊。

      “春秋,我可能是要死了。”元宝萎顿地靠在床上,伸手摸了摸范春秋的脸,声音里都是委屈。

      范春秋身子一僵,声音依旧冷漠:“不会的。”

      元宝凄婉笑了笑,苍白的小手摸上了自己的小腹,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轻声道:“春秋,我怀了你的孩子,是我们俩的孩子,可是我要死了。”

      范春秋身子一震,满眼震惊之色,转身叫人去找大夫,待大夫看过,却是摇头。

      “夫人身子本就坏了,最近应该又吃了极寒的药,孩子……保不住,”老大夫长叹了口气:“大人……只怕也就在这几天了。”

      元宝已经昏昏沉沉,却听见了这句话,她心里苦,却还能笑出来:“春秋你看,事情终归是要了结了,你后不后悔呀?”

      *

      茶楼。

      烛火摇曳,柜台后面站着个妙龄少女,她以手支颐,满眼的同情不忿之色:“你到底是没报复那个负心汉啊!”

      元宝坐在椅子上,面色惨白:“我想了很多法子能报复他,杀人的,诛心的,但是没有一个能不牵累旁人,我恨他,但我若如他一样为了报仇不顾别人,又与他有何异?”

      阿念长叹了口气:“你若是能这么想,自然再好不过,喝了我的茶,重新投生个好人家。但看你这情况,只怕已游荡了几十年,如今来了我这,可是真的再无牵念了?”

      “人活一世,再活一世,天道轮回罢了,只盼来世别再有瓜葛,能够平平淡淡过完一生罢了。”

      阿念咳嗽了一声:“来世的事只怕不好说,我给你点一盏茶,喝了之后,前世恩怨尽消,来世再说来世的。”只不过据说来世那范春秋可惨可惨了呢。

      清亮的茶汤推到元宝面前,她端起茶盏,却没有喝。

      “世间千般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恨,求不得,放不下,但终归是要桥路各分散,来世再相见,喝了这茶,这一世便算是了结了,仇怨苦楚也都烟消云散,你不喝,是还想继续做孤魂野鬼在这世上游荡?”阿念说着些玄之又玄的话,只盼把这女鬼劝服,冲冲自己的当月业绩。

      “这茶叫什么?”

      “忘忧。喝了忘尽忧愁。”

      “姑娘可能帮我给他带句话?”

      “什么话?”

      女鬼陷入沉思,似是在回忆自己并不漫长的一生,许久,却是一叹:“算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阿念“扑哧”一笑:“我说也是呢,和那薄情寡义的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快喝了茶才是正经!”你喝了我好关门。

      送走了元宝,洗净了茶盏,阿念趴在柜台上发呆。

      她忘了自己在这等了多久,或是一百年?或是五百年?

      让她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也忘了自己在等谁。

      要不明儿个回冥府去,问问阎君?他总该知道的吧。

      人生一念,一念天上,一念底下。

      浮生千万,都在,这一念。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忘忧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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