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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狼与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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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邢倒下,小九抬头望去,大吃一惊——恭邢身后站着的是杨老将军。
杨老将军想必已经听到二人的对话,他虽穿着普通的灰白粗布软袄,两鬓已然斑白,却丝毫掩不住一身凛然的正气,他拿起恭邢的刀,怒然道:“老夫还不老!”
小九惊愕,看杨老将军如此,心下感动非常,但也担心他想上战场,若是杨疾知道,定是不能安心对敌了。
“国难当头,大丈夫岂能只顾自己逃命?”说着,杨老将军就要冲出去,僧人们虽是杨家的人,亦不敢轻易放老将军去送死,也不敢出手,只得挡住院门阻拦。
小九也出言阻拦,“爹,相公若是心有挂碍,定是不会安心对敌的,您不可以出事。”
杨老将军也明白战场上不可以有所挂记,因此杨疾才事先将亲人安顿好,可是……
“那你?”
“我可以乔装成小卒,我善于暗中追袭和偷袭,而且,我只需远远看着他便可。”小九道,“您名声显赫,身法大开大合,很难不引起注意。”
杨老将军犹豫地点点头,“和我儿一道安全地回来。”
虽然他也知道,这两人,有可能谁也回不来了。
他示意守院门的僧人,看到这一情景,僧人们也无意再拦,院门一开,小九便毫不迟疑地朝门外跑去。
沿山路狂奔数百米,小九根本找不到去柔桡的路,四面八方全是积雪的树林,一片静谧,哪里有半点硝烟的影子?小九情急,像没头的苍蝇乱寻一通,最后连半个可以问路的人都没有遇上。
就在这时,她听到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循声望去,竟是恭邢追了上来,他右手握稳缰绳,左手持惯用大刀,杀气腾腾的样子。
小九自知难以逃脱,便站稳,蓄势准备来一场搏斗。
可是就在恭邢靠近自己三尺之远时,他蓦然将左手大刀背像身后,沉着而坚定地向小九伸出手。
不用多说半句,小九已然明白他的意思,她伸手握住恭邢,强而有力的一只手将她稳稳带到马背上,哒哒声未停,二人一路朝战场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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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赶到柔桡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柔桡城陷入一片战火之中,横尸遍野,冷冷的兵器撞击声充斥这小九的耳膜。
柔桡城的守城军队已经愈见势弱,在嘹亮的西凉大军冲杀声中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无数将士之中,小九一眼认出了杨疾,他披着锃亮的奔雷战甲,里面是一袭火红的喜服,眉眼深锁,骁勇矫捷,杀敌无情。鲜红的喜服颜色掩盖了受伤而流下的血,敌军都以为他未伤分毫,一如既往地万夫莫敌,不敢轻视,而小九却闻得出那浓重的血腥,浓重的血腥混合着杨疾身上独有的味道,让小九的心一阵一阵痉挛似地痛。
小九伪装成小卒,悄无声息地靠近杨疾身边。
一路不停地有人倒下,有些甚至分不清是敌是我,倒下的不知死活的身体立刻和泥土混为一谈,其他人理所当然地从他们身上踏过去,混乱的厮杀中,没有人会留意脚下的是人是鬼。生而为人的痕迹就在倒下的瞬间这么轻易地被泯灭了,小九只觉得这比地狱更恐怖。
终于靠近杨疾身边,他全神贯注地杀敌,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披着西凉战甲的敌军身上。小九也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而是悄悄守护在他身边,帮他解决掉周围的敌军。然而能力有限,能自保都实非易事,特别是我方的军力一点一点减少,而敌方攻势根本未减,小九渐渐觉得吃力,她从未经历过战争,但此刻她感到,战败,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吧。
西凉军队已然占足了上风,杨疾还是率兵严守着城门负隅顽抗,势要守到最后一口气为止,可老天似乎并不给努力奋战的人最后一丝生机,就在铁骨铮铮的战士们豁出了最后一口气准备死拼到底时,残酷的现实给了这支赤胆忠心的残军最致命的一击。
柔桡城楼之上,守城副将张冲举着鲁穆的头颅宣布投降,归附西凉。
看到这一生戎马,英武盖世的老将军被不到三十岁的小人张冲暗算杀害,士兵全部愣了,不少人双腿一软,目光呆滞地跪在地上,仿佛上天给他们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可这玩笑,真是太过真实了。
已然战败,想起忠心耿耿的好人一再被唯利是图的小人陷害,国之将亡,家不再家,杨疾终于再也硬撑不起,心下一松,一股铁腥味涌进喉咙,鲜血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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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桡沦陷,西凉不留俘虏,当场处决一部分士兵,剩下职级高的关进牢房,明日随军押进京城,当众处决。
杨疾单独被关押在特殊的牢房,当晚夜深,随着突如其来的脚步声,他迎来了特殊的“客人”。
进来的是令狐昌,这位与他在数百场战役中斗智斗勇的阴狠将军此刻穿着昂贵的狐裘,眉宇间尽是胜利者的骄傲,杨疾挑眼看了他一眼,平静无比。但是当他看到令狐昌扛进来已然昏迷的小九时,只觉得心像被猝不及防地射了一箭似的,呼吸也要随之被夺走。
“放心,她是平安的。”看杨疾咬牙要朝自己冲过样子,像极了他家乡的野狼,这样的野狼即使伤痕累累也不会认输,他们的生命里只有死,没有输。
杨疾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也燃烧着狐疑,他看令狐昌有意将小九交给他,马上接了过来,将小九抱在怀里,一颗心才稍稍放下,刚放下,又立刻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令狐昌,看他这次又想耍什么花样。
令狐昌昂扬六尺,眼神像只狡猾的狐狸,行事作风如狠毒的秃鹰,他用蹩脚的中原话道:“西凉人发现战败的士兵中有一个女人,你想得到会是怎么样的结果,还好我认出她是你的夫人,帮你救下了她,你放心,她只是反抗时被打昏,但依然完好。说到这里,你是否应该谢我?”
杨疾不说话,他嘴唇紧抿,手紧紧地抱着小九,颤抖的身体泄漏的心下的触动。
他不知道令狐昌的话可以相信多少,也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救下敌人的妻子,更不知道他怎会认得小九。他心里满是惊叹和怀疑,却对自己和小九的处境束手无策,从前他是不怕战败的,大不了就是一死,可现在他如今终于明白败的痛苦不在于身死,而在于这任人摆布的无奈感。
令狐昌料到杨疾的反映,交手那么多次,他们对于对方的作风,性格都了如指掌,他说:“陈国就要灭了,举国没几个好汉,你却算得上是一个,我虽不遗余力地害你打击你,做梦都想消灭你,但我也敬你。你不像……不像那个陆勇。”
“裕王陆勇?”杨疾心口发紧,一丝鲜血又涌进喉咙,他死咬嘴唇不让血溢出来,裕王……早该想到是他!
“裕王可是我们一路攻下陈国不可多得的狗腿子,”令狐昌笑道,“他也曾经提议我向你家人下手,所以你家人的情况,我都清清楚楚。可是我并有采纳,如果采纳了,我令狐昌可不跟他一样,是条下作的狗了吗?说到这里,你可真的应该谢我。”
“哼!”杨疾冷笑,他也知道令狐昌不会,“你是比他强些,但也强不了多少。”
“哈哈哈……我是狼,不是狗!”令狐昌望着杨疾,“你也是。狼在我们那里可是很受尊敬的,我们猎狼,但也敬畏狼,就和我跟你的关系一样。”
“你到底想干什么?”杨疾相信他绝不是帮他送来小九,然后对狼与狗的事情讨论一番的。
令狐昌斜眼看他,嘴角微扬,“你应该到我们这边来,带着你的夫人,你的家人。我保证你一生的荣誉地位,绝不亚于我。”
“哈哈哈哈哈……”杨疾笑得猛咳了几口,但仍忍不住,这于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答应了你,就不是狼了,就和裕王一样,是条狗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的,”令狐昌靠着牢门,杨疾的一切表现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我也不会以你妻子的安危威胁你这么做,你和你妻子,看来都是一样玉石俱焚的人。”
“是。”杨疾语气平静。
“这回你可真的要谢我了。”令狐昌叹了一口气,随意地轻轻一推牢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你走吧。”
杨疾眸光闪烁,低声又清晰地说:“我与大陈将士们同生共死,不会贪生怕死独自逃跑。”
以身殉国,又有何惧?只是……
他放心不下小九,实在放心不下,就算到了黄泉,他也无法安心。
令狐昌微不易察地努了努嘴,仍着力保持着一脸的骄傲。等了半天,只等到杨疾咬紧牙关的一句“你走吧”。
令狐昌不悦,欲抬脚离开,刚转头,又不甘心地回来,“我不走!”
“为什么?”
“我在等。”
“等什么?”
“等你什么时候求我把你妻子放出去。”令狐昌似在赌气,一场牌打到最后了,自己分明是赢了,对方还是这般气势昂扬,输得一无所有了都不肯低头,让自己一丝耀武扬威的机会都没有。
为了杨疾低声下气求他一句,他还真想补一句“你知道把她留下来会发生什么”,可看杨疾这样紧张心疼地抱着这个女人,这话他竟说不出口了。
杨疾半晌没有做声,久久才抬头看着令狐昌,“求”的音还没有完全发出来,令狐昌却似什么也没听到,抢先一步若无其事地道:“带她来的那个叫恭邢的副将,我将她交给他,从哪儿带来的,带回哪里去,你可以放心吧?这回,你还不肯谢我?”
“谢……”
杨疾除了相信他别无选择,谢字还没有说出口,令狐昌又抢道:“想不到最后还是赢了你一句谢,不过不用谢我,因为明天杀你的,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