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要去远方》慕途

11、左岸有风（10）

　　清晨，熹微的晨光被厚重的窗帘挡在外边，卧室内一片漆黑，宁远睁开眼，黑暗中，她双眸犀利犹如原野上埋伏盯梢的野狼。
　　狼的眼睛，是绿色的。
　　她想，那么什么东西的眼睛是红色的呢。
　　她迅速起身，略微收拾了一下，开车直奔南山墓园。她没有驾照，因此开得很小心，一路谨慎提防，并没有遇上交警。
　　到墓园时，恰好是墓园开门的时间。停好车，她往昨天的方向走，一名五旬老人哼着歌迎面而来，手里一串钥匙，随着他晃动的动作哗啦作响。他见了宁远，笑着打招呼：“哟，这么早就来了。”
　　宁远点头。
　　她继续往前，穿过低矮灌木中间的小道，走过一段石板路，再往里走，就是小树林，小树林左边是安静伫立的墓碑。
　　这片墓地她来了无数次，不说一草一木，大致格局还是清楚的。这一片树林里香樟木是最初人工种植的，风水师说活人求荫庇，死人同样如此，周遭的林子挡住的都是人世间的苦辣风霜，得尽可能繁茂才好。于是这片树林里边便一直未曾打理，后来渐渐长出草本灌木丛，以及一些柏树。
　　这还是清晨，空气里都是露珠的味道，甘甜芬芳，鸟儿穿梭在林子里，欢快地歌唱。植物生机勃勃，一簇一簇舒展着绿叶，捕捉缝隙，将它们安置在阳光下。新抽的枝条已经长大，丰润壮实，上面站着早起的鸟。身后埋葬下的生命，与土长存，与世长存，宁静而美好。
　　这样和谐的场景，让宁远怀疑这是另一个世界。
　　她想起昨天晚上，那一丛掩埋在夜色的灌木间的血红的双眼。
　　它很安静，没有一点声息，十分本分地定固在那里，像一尊死物，却又该死地真实，它盯着你，好似一个面目和善的男人，顶着死人一般苍白的脸，在暗夜里，看着你，无声地微笑。
　　那微笑，让你头皮发麻，让你心惊胆战，让你感觉天地间只余这一双眼睛，而这双眼睛，知晓你的一切，也会毁了你的一切。
　　宁远几乎是拔腿就跑。
　　她掠过狭窄的小道，将重重坟墓甩在身后，身后仿佛有东西追过来，激起嗖嗖的风。她一颗心不断下沉，看见远处微弱的灯光，就像看见了地狱的出口。
　　她一身冷汗，钻进出租车。
　　那时真是疯了，她为什么要跑呢？
　　也许是人类对于黑暗最本能的恐惧，也许是那双眼睛太过离奇，或许还是唯有陆南能让她展现出来的难得的软弱……如此种种，让她昨夜失了判断，迷了方向，像个傻子一样跌跌撞撞，把后退当成救命。
　　对于红色的眼睛，她曾听说，藏区很多地方实行天葬。天葬台附近的动物，诸如野狼野狗，吃多了死人肉，眼珠子会渐渐变得血红。这样的狼她没见过，她也没见过别的眼睛赤红的生物，自然不能作出判断。而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人为。
　　一个人，要想做出一双红色的“眼睛”，那真是太容易不过了。
　　小树林里植株不算太密，灌木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好在人腰部往上那么高。树大多都是香樟，间杂一些柏树，高大挺拔，枝繁叶茂，树冠撑开像一把巨大的伞。树与树之间交叉参差，一棵挤着一棵，即便是白天，林子里光线也比较昏暗。到了晚上，再明亮的月光也是照不进去的。这样的环境，若是藏住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宁远拨开小树的枝丫，留意着脚下，小心翼翼往里走。不到十步的距离，地上的草和两旁的藤蔓都很自然，没有被踩踏或是拨动的痕迹。走到那丛灌木旁边时，情况显然不同了。
　　地上洒落着数十截青藤残枝，分布并不均匀，凌乱但自然。断口处整齐平滑，有一个倾斜的角度，显然是被剪断的。而这一丛灌木中上部分有一块明显的空洞，边缘处布满了被浆液染得乌黑的枝条断口，从宁远昨晚站立的角度看，正是那双眼睛的位置。
　　灌木丛后边比前边更凌乱，一团青草被踩趴在地上，中间偶尔冒起来几根漏网之鱼。草丛里挺湿润，稀疏的露天泥土上有极明显的鞋印，泥土面被踩坏了，新泥裸露着，星星点点沾在草叶上。再往前，也是很明显的被人踩踏过的痕迹。那些不太明显的印记连起来，便成了一条昨晚真凶来去的痕迹。
　　宁远仿佛可以看到，昨天晚上，那个漆黑一片的黑夜里，一个深深潜伏在此的人，是怎样淡淡微笑着，在她惊慌失措狼狈逃命过后拨开细密枝丫云淡风轻地离去。
　　到底是什么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藏身于这样茂密的树丛中，是偶然撞见，还是刻意为之……

　　――――
　　杨落落觉得世界都黑暗了。
　　准确来说，她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了。
　　昨天晚上，于非被经纪人一个电话叫走了，说是有新戏要接，排了档期晚上有活动。这也不算什么大事，自《前朝》播出以来，一干主演和一众配角星途大顺，火速走红，于非长相俊美，外观出众，自然尤其受关注。他走了是小事，毕竟她还有宁远嘛。可今天早上宁远居然跟她说，不能一起实习了！
　　这是多么恐怖的消息啊。
　　这意味着她得一个人跑公司面试，一个人上下班，十天半个月见不到熟人的影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为什么不能一起实习？凭什么不一起实习？不是说好的吗？
　　杨落落心里泪流成河，但她深知宁远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她这样说，必定是有原因的。所以，她是这样对宁远说的：“阿宁，古人云人无信而不立，守信可以说是人生第一大事了。廉颇和蔺相如的故事你听过吧？就隔阂而已，人家廉颇都能负荆请罪……”
　　于是，这个炙热的午后，宁远带着一盒喷香的巧克力蛋糕上门请罪了。
　　杨落落和于非在一起后没多久就搬出去住了，于非不在，钟点工没来，屋子乱得就像――
　　“狗窝。”
　　“嘁。”杨落落说，“你现在是来赔罪的，态度好点，嗯？”
　　宁远坐在沙发上，左边是一个靠枕和揉成一团的薄毯，上面放了一包开封的薯片，右边团着两件衣服，电视遥控器扔在一边，茶几上好几个杯子，里边不是可乐就是橙汁，杯沿道道水印重叠在一起，几近凝固。
　　简直是不忍直视，宁远好不容易挪出块地方，把蛋糕放下来。
　　杨落落见到蛋糕开心极了，一边拆彩带一边问：“怎么突然就不去实习了？”
　　宁远在拆纸盘： “有事，去不了。”
　　“不能实习的大四，还有什么意义。阿宁，你学的可是心理学，快看看我是不是心如死灰了。”杨落落眼神哀怨，装腔作势，蛋糕盒的盖子扔在一边，上面一角印着大朵大朵的紫色郁金香，华贵典雅。宁远把纸盘和叉子递给她，也不点破，不动声色道：“我帮你搞定实习鉴定表。”
　　宁远所在心理系的系主任是出了名的特立独行，别的系都是大四开学以后才给学生发实习鉴定表，唯有她们系，大三期末就发了，就好像早发真的能让他们尽早找到好工作一样。
　　杨落落一下就正常了。
　　“这才对嘛，有输入就得有输出，你总得给我点补偿嘛。”她咽下一口蛋糕，两眼冒光，“真是太赞了，一年啊，一年啊！于非要工作，他到哪儿，我就跟到哪，二人世界啊……”
　　杨落落知道宁远不吃蛋糕，就把剩下的都放到了冰箱里。最后终于良心发现，觉得得收拾一下屋子了。她不常做这些事，动手很不顺畅。等她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再去叫宁远时，发现她已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嘴唇紧抿，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
　　她想起昨天于非欲言又止说的话：“我助理说前几天在EK看见宁远了，她也签了EK吗？”
　　她没回答于非，她该怎么说，宁远就算不签那一纸合同，也注定会跟那个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斩不断，理不清。
　　这一切，她不知是好是坏。
　　她看着宁远不安的睡颜，轻声说：“阿宁，你得看好自己。”
　　一觉醒来，已是天黑，屋子里亮着灯，静悄悄的。宁远叫了两声，没人应她，杨落落该是出去了。
　　头很痛，应该是空调吹久了。她晃着脑袋，昏昏沉沉间，只觉得有什么事情忘了告诉杨落落，但仔细一想，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下去，洗了杯子，锁门离开。
　　杨落落本同父母住在城西，因为于非的缘故搬到了离EK大楼不远的一所公寓，离什海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宁远本想回去，可不知为何，心里乱糟糟的，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又该做什么。从公寓出来后，就独自在街上游走。
　　夜风真凉，一阵接着一阵，路过一条小吃街，街口卖糖葫芦的大婶笑眯眯的，一阵风吹过来，扎成刺猬似的红亮亮的糖葫芦颤巍巍的，好似下一刻就要掉下来。大婶手忙脚乱，扶稳后用身体挡在风口，满架子的葫芦串总算安分下来。
　　她想起多年前，陆南来找她之前，总是要买上两串糖葫芦。他在路边捡一颗小石头，翻过铁艺栅栏，踏过花园草地，精准地掷在她窗户上，她探出头，他就朝她扬扬手中的糖葫芦，然后将其插在几步之外的青青草地上。她趴在阳台栏杆上，他就张开双臂，说：“宁儿，你跳下来，跳下来，我接住你。”
　　他大她三岁，也是十几岁的少年，可每次都能稳稳地接住她，从没让她摔过。他们偷偷翻过栅栏，跑到南河旁边的草地上，靠在树上吃糖葫芦。陆南其实不爱吃这些东西，每次到最后他的那一串都是给了她。
　　可她现在看着这些东西，却完全没有吃的欲望了。
　　一瞬间，她悲从中来，只觉得眼前一切不过都是烟花一瞬，过了也就过了，某段时间后，谁还记得它曾有过什么意义。
　　宁远深深呼吸，夜里冰冷的空气刺得她鼻腔发疼，眼眶酸涩，心里的沉重感挥之不去，每走一步，就是一分痛苦。到最后索性不走了，就这么站在原地，四周身影模糊，她只觉连呼吸都是奢侈。
　　杨落落的担心是对的，她说的话也是对的，有些东西，就像吸毒的心瘾，一旦端倪乍现，便是火山喷发，洪水决堤，任谁拼尽全力，力挽狂澜，也是蜉螵捍大树，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