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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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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之后,杯盘狼藉。因着屈楚才闹出了不大不小的乱子,皇帝虽然没有追究,但到底是拂了兴致,匆匆离席。众臣不便各乐各的,也先后借故告辞,不到戌时就散了个一干二净。宫中一旦热闹歇了,便比别处更清冷许多。宫人行走时都踮着脚,生怕惊动了屈死在井中、池边、梁上的鬼魂。
杨子文回拒了几位同僚的邀约,推说有些发晕,要坐着缓上一缓。同僚道:“你可别歇太久,等会儿那位醒了,不知又要怎样闹。”说完瞥了眼旁座伏在案上的人,大笑离去。
杨子文等了半晌,直到宫人轻手轻脚上前收拾杯盏,才不自在地推了屈楚才一把,“醒醒,走了。”
屈楚才纹丝不动。
杨子文霍然起身,绕着旁座走了半圈,伸手捞起屈楚才的手臂,挂在自己肩上,半扶半扛架着人往宫门走。这般大的动作也没有惊醒沉醉的人,杨子文拍了拍屈楚才的肩头,问:“韩构在宫外候着你不曾?要是镇抚司没来人,我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你一程。”
屈楚才轻哼了一声,像是将要醒来。杨子文忙道:“别谢我。你和枢密院斗了那么多年都没倒,要是死在哪个宵小手上,岂不是……”
“五哥。”屈楚才低低唤了一声,两字含在舌尖,情意绵绵,像是春蚕吐丝悠悠,作茧自缚不知。他双手环住杨子文的脖颈,眼神分明还尽是迷离,又唤了一声。
杨子文险些没将他推开,抵住胸口,作色斥道:“我不是你五哥。几步便到宫门了,莫招惹我,要闹同你那忠心耿耿的韩狗闹去。”
杨子文动作更加粗暴,不管屈楚才清醒与否,拖拽着把人带出宫门。众臣早已离宫,等候在宫门的马车只剩下两驾。杨子文将屈楚才往黑色马车一推,韩构上前数步稳稳将人接下。
“有劳。”韩构扶住屈楚才的后腰,顺手替他盖上挡风的斗篷。
杨子文一身酒气,半是自己喝的,半是从屈楚才身上沾的,夜风一吹脑子微醺,脱口问道:“他有哥哥?”
韩构环着屈楚才的膝弯,正要将人抱上马车,闻声转身道,“不曾听大人提过。”
杨子文挥了挥手,似乎想扇去双颊的燥热,语带讥讽,“你家大人这样的,世上有一个就够受的了,再来些哥哥弟弟,汴梁还不得变了天。”
韩构默然。
杨子文自讨没趣,回想着今日自己一反常态替屈楚才解围,心下憋屈,回身转上自家马车。杨府马车碌碌行远,韩构抱着屈楚才上车,扶他坐稳,又盖上一层护膝的厚毡。毛毡顺滑,向上提了一分,转眼又向下滑两分,韩构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提着,好似不把屈楚才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他便不能安心去驾马车一样。
屈楚才按住了他的手,五指覆在寒意颇重的掌上,含糊不清地低声说了什么。韩构单膝跪地,躬身侍奉,听清了那两字后猛地挺直了腰背。屈楚才的卷宗,就连镇抚司都没有留存,但他有着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屈楚才一族死绝,没有亲眷存活于世。那他喊的五哥,又是何人?是年幼时交游亲厚的异姓兄长,还是旁的什么人?
韩构不敢再想,把毛毡压在屈楚才身后,掖得贴实,掀帘出去驾车。马车缓缓驶离宫城,背着那一宫繁华红锦,扑向沉沉夜色。
……
马车停在屈府门口时,韩构唤管家来扶屈楚才进府。屈楚才厌恶刀兵,他和郑仲这样兵刃不离身的武士,在外随侍尚可,入府却颇为屈楚才所忌。
韩构才下了马车,身后车帘便被车中人挑开。屈楚才扶着车辕,迟缓下了马车。
“韩构?”屈楚才身形斜袅,眯起眼看人时却隐藏了极少流露的锐利阴毒,“你要进府?”
韩构退后一步,躬身道:“属下不知大人醒了,原想唤管家出来接扶。”
“嗯。”屈楚才应了一声,没再说些什么。韩构许久没听见别的吩咐,抬头看了一眼,却见屈楚才昂首注视着御赐的府宅牌匾。墨字被幽白烛光照得雪亮,同屈楚才的脸色一样,少了三分人间烟火气。
屈楚才捋了捋散发,别在耳后,斜眼望向韩构,“你走罢。”
韩构再退数步,目送屈楚才进了府门,与暗处的侍卫打了招呼,确保无虞后离开。
屈楚才在府中缓步而行,落在各处的目光冰冷,不似在打量身遭日日可见之物。迎来的仆从也为那骇人的目光所慑,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服侍,被管家唤来的两名侍女也迟疑不前。
映秋扶着廊柱道,“晚儿姐,你看大人是不是醉了?”
晚照道:“大人醉了又如何?难道你我便不伺候了?”
“可是……”映秋吞吞吐吐,难得生怯,“大人这副模样,真有些……”有些像是从坟丘里爬上来的行尸走肉。
晚照冷冷觑她一眼,“有些甚么?”
映秋不敢说,犹豫间屈楚才已走到两人身旁。他打量了晚照一眼,压根没看向映秋,幽幽叹道:“你啊……”
映秋躲在晚照身后,簌簌发抖,颤声问:“晚儿姐,大人这不像是醉了,倒像是……像是中了邪!”
她拔高的声音似乎惊扰了对方,屈楚才伸手抵住额角,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语气听来比之前清醒不少,“晚照,映秋。”
“是,大人。”
“小孩儿呢?”屈楚才问。
映秋大着胆子回道:“在书房呢!替您备了醒酒汤和糕点,巴巴等了好几个时辰了!”
屈楚才笑了笑,嘴角被扯动向上,先前笼在整个人身上的阴郁之气都像是淡了一层。他迈步越过两人,往书房走去。映秋犹自心惊胆战,拉着晚照的衣袖小声道:“还好……大人就算中了邪,也还惦记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