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壑舟须臾

12、第十二章

　　最先冲出房门是个扎了双髻的小孩儿。他径自跑到了庭院中最粗壮的槐树底下，一屁股占了大半的位儿。他颇好奇地打量着屈、韩二人，见他们身着常服，从前也未曾见过，便问道，“喂，你们是来送饭的？”

　　屈楚才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漆盒，道，“是。”

　　那小孩儿揪着自己的发髻，斜眼瞟向内堂，大咧咧道，“那还得等上一会儿呢。潘大胡子还在给你们主子布置今日回去要温的书，我是逃出来的。”说着做了个鬼脸。

　　屈楚才笑道，“厉害。”

　　那小孩仰着脑袋道，“看在你们那么识相的份上，再告诉你们件事儿。新来的吧？我们这儿的规矩是少爷才能坐着。”

　　他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门廊。那处果然站了三五个仆从，各个手里都提着食盒，看模样也是给各家小主子送饭菜来的。

　　“多谢。”屈楚才说完却不起身，依旧老神在在坐着。

　　那小孩奇道：“你家主子一定很宠你。”

　　屈楚才道：“算是吧。”

　　小孩正想再问问是哪家的主子对下人这么宽简，便见到他的同门陆陆续续从门中出来了。他摇手对几位交好的小孩儿喊，“这儿！”

　　小孩们午间既是在府上用饭，便如同各族交战要抢占土地一样，也得圈出个自己的就餐御座来。出身高的、体格壮的、仆从凶悍的，往往就能挑个夏日荫凉冬日遮风的地儿。

　　这点阴谋伎俩根本逃不过屈楚才的眼，他只略略一看便懂了小孩儿们的心思。他提着漆盒站起，心中暗自揣测，看屈凉昨日回家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约莫是抢不到座儿的。

　　屈楚才对韩构道，“你坐下。”

　　韩构不解地看向他。

　　屈楚才道：“小孩儿抢不过他们……”他们今日得给小孩立个威，免得往后日日被人欺负了躲在被褥里哭。

　　“说的就是你，小杂种！”

　　屈楚才猛地转身，看到屈凉被三四个小孩围着，推搡了好几把，其中一个锦衣黑裤的小孩尖声道，“我爹说你不过是不知哪个犄角疙瘩里捡来的杂种，也配在这里读书？”

　　屈凉身子一歪，努力站定，又被人从反方向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他双手撑着身子站起，没和他们争辩，也没有反抗，拍了拍手掌沾的灰，低头转身想要离开。

　　锦衣小孩双手一挥，两名跟班便从后拦住了屈凉的退路。

　　锦衣小孩傲慢地一步步走到屈凉面前，伸指戳着他的额头道，“不止是你，就连你那个爹，也只是个南蛮子而已。”

　　屈凉抬头看了他一眼。

　　锦衣小孩被那骇人的目光惊得退后一步，随即仰头道，“大家伙不过是给他个面子而已，难道他就真的以为自己有多了不得一一”

　　屈凉狠狠冲了上来，一头撞上锦衣小孩的胸口，双手趁机抓住对方的衣襟，两人互相绊着摔倒在地。

　　屈凉招招狠辣，打得锦衣小孩根本没机会还手，但对方有许多帮手，见友人落了下风，一拥而上，你用手我用脚，全都向屈凉身上招呼过去。

　　小孩打闹往往不知分寸，很快双方都见了血。

　　锦衣小孩趁着屈凉被众人围住，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抹脸道，“我说错了么？一个边荒之地出来的蛮子，若不是长了几分好姿色，迷了那位的眼，哪能……你们看我作甚，没听家中长辈私下里说过么？”

　　“他们看你，是因为你蠢。”屈楚才提了食盒，站在锦衣小孩身后，在对方转身回顾时，对他笑了一笑。

　　那笑意冰冷，如同树梢垂挂下的毒蛇，竖瞳不带一丝温度地打量着惊扰者。

　　屈楚才盯着那锦衣小孩的双眼，缓缓道，“知道你家中长辈为何只能私下说说么？”

　　韩构如影随形出现在锦衣小孩身后，庚金出鞘。利剑停在离脖颈只有寸许的位置，寒气逼人。

　　屈楚才望着寒光乍现的剑锋，轻笑道，“因为他们知道，有些话若是当着我的面说一次，这辈子便再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庚金一动。

　　“啊一一”锦衣小孩低呼一声，双眼一翻，竟是吓得昏死过去。

　　韩构收回滴血未沾的青锋，在屈楚才身后站定。

　　屈楚才向前一步，那些围拢成一圈的勋贵子弟便退后一步，待他上前了五六步，一众小孩拔腿便跑。昏倒在地的锦衣小孩无人过问，屈楚才更不会好心替对方善后。

　　他伸出手，屈凉拉住。

　　光阴流转仿佛在这一刻出现了缝隙，满院风声皆停。

　　屈楚才替屈凉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屈凉低头道，“我错了一一”他不该又在家塾打架，昨日先生说若是他再犯，便要同冯家的主人说去，不让他再来胡闹了。屈楚才因他不愿来家塾的事，本就很不高兴了，要是知道他再也不能来，不知还要生多久的气。

　　“昨日你也是为了这个受的伤？”屈楚才问。

　　“嗯。”屈凉道。

　　屈楚才不再问，提了漆盒，牵着他走出冯家家宅。一路上冯家人噤若寒蝉，偶有一声低喝遥遥传来，是在呵斥为何昨日不把这事儿报上来，招惹上镇抚司又会如何如何。

　　屈凉只管盯着自己的脚尖，亦步亦趋跟着屈楚才。

　　上了马车，屈楚才将漆盒打开，取出上层的糕点，“早饿了吧？”

　　屈凉没去拿那些无论是模样还是香气都个顶个诱人的糕点。他揪着袖子，低头想了许久，沉声道，“明日我、去和先生请罪，让他别罚我不许我学经……”

　　屈楚才不作声。

　　屈凉又道，“若是先生不同意，我便向杨适求情，他，先生喜欢他，他不计较，先生也就不会罚我了……”

　　“若是他也不答应，你待怎的？”

　　屈凉一愣。

　　屈楚才将漆盒放在一边，搂住屈凉。脸上的伤口昨日才消了肿，今日挨打后又肿了起来。屈楚才捧着屈凉的小脸，手指久久停留在红肿伤口的边缘，微微颤抖。

　　“不想去就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