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野有死鹿

4、空亮着的灯

　　“让我们来探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男人说：“你相信轮回吗？”
　　女人：“不怎么信。”
　　“为什么呢？”
　　“因为没什么可信的。”

　　男人：“你信仰科学？”
　　“不信。”

　　男人：“那你信仰什么？”
　　“我没有信仰。”女人说，“人一定要有信仰吗？”

　　“当然不是，”男人，“可以没有。”
　　男人：“你了解轮回吗？”

　　女人：“了解。”
　　“展开讲讲。”

　　女人：“人的一生最重要的经历就是等待死亡，在死亡的过程中悟道，没有得道的人将继续受轮回之苦，走过一条失望川，忘记前世重新开始。在佛祖的眼中，我们活着是受苦。”
　　男人：“你在受苦吗？”

　　女人：“你佛说过，众生皆苦。”
　　男人：“我佛没说过。”
　　“好吧，那就是我在受苦。”

　　男人：“所以为何不信呢？”
　　女人：“因为太可怕了。”

　　“有何可怕？”
　　“我受不了任何形式的积极，”女人说，“活着对我而言已经很难了，要是死了以后还是这么难，那么连死都解脱不了我了。”

　　男人：“也许你会得道，你会摆脱轮回之苦。”
　　女人：“你太看得起我了大哥。再说，如果连我也能摆脱轮回，那这硬性指标也太低了，那时候佛祖也很苦恼吧！人口太多。”

　　“如果有来生，你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女人说，“假设有，肯定不想当人，也不想当畜牲，心惊胆战地活着，说不定哪天就让其他畜牲给吃了。而且太不讲卫生。也不想当花草树木，我对夏天过敏，太受罪。我不想当任何东西。”
　　男人：“人间没有值得你眷恋的东西吗？”

　　“怎么说呢，”女人说，“有的时候有，有的时候没有。有的时候爱得要死，没有的时候恨得要死，我好累呐！让我安静地死掉吧！”
　　男人：“你现在这样说，等你死到临头时，一定还是后悔的。”

　　“人总是说一套做一套，”女人说，“你何必当真呢。”
　　“你怎么不听听你内心真实的想法呢？”

　　女人：“因为我没有真实的想法。我从不坦承，never，甚至对自己也不坦诚，你看到的我就是我自己看到的我，再深我也看不到了。”
　　男人：“人可真是个美丽的生物。”
　　“还是恶心居多。”女人。

　　男人：“你也许是很眷恋生命的，人越在乎一个东西越容易表现得满不在乎。”
　　“谁知道呢，”女人说，“只有死的时候才能知道。哥们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思考这个问题吗？”
　　“为什么？”

　　女人：“因为我们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啊，所有生命生下来就是奔着死去的，我们再怎么思考也只能劝自己接受而已啊，都是为了让死亡这件事情变得合理而已，所有的理论和思想都建立在有一天我会死掉的基础上，天然地带着自我沉湎，自我放纵的味道，世人都自欺欺人，只不过是程度不一样而已。”

　　男人：“可如果你相信轮回，看问题的视角就会改变了。”
　　“那我还是宁愿这样，”女人说，“我已经奔三了，改变世界观是很难的。轮回也并不比我的想法积极多少，对于我这种人而言。”
　　男人：“佛祖原谅你的无知。”

　　“谢谢佛祖。”女人真心实意地说。

　　男人：“只给你一年的生命，你会做什么？”
　　女人：“就这样。”

　　“就这样？”
　　“就这样。”

　　男人：“为什么你这么不真诚呢？我们不能走心一点吗？”
　　“我五行缺真诚，”女人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已经尽力了，你为什么觉得我不真诚呢？其实我说即我想，知无不言了。”

　　男人：“你不是聊天不真诚，你是活得不真诚。”
　　“谢谢这个时代，”女人说，“像我这样的人也不至于饿死。”

　　男人：“你该坐禅，好好地内省一下，认识一下真正的自己。”
　　“为什么要认识自己？”

　　男人：“？”
　　女人：“不是，我不想过多得了解自己，我最好与我自己保持距离，就如同两个陌生人一般。”

　　“怎么能做到？”
　　“就是不思考。”

　　“人不可能避免思考啊。”
　　“确实，”女人说，“你说得对。”

　　男人：“你真的不真诚，我无法开解你。”
　　“我真的很真诚，”女人说，“我只是懒。”

　　女人：“这样吧，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痛恨人陷入自我意识中无法自拔，人越少的思考自己，就越自由。”
　　“可是对艺术的了解，就是对自我的了解，你的精神生活就是你的全部自我意识。”

　　“是的，”女人说，“所以我说，所有的精神生活都是恶心的。”
　　男人：“你过于消极了。”
　　女人：“不一定吧。”
　　“怎么说？”

　　女人：“人都是恶心的，社会是恶心的人的产物，人的思想也是恶心的，在恶心的思想上对人类的文明进行的所有讨论，都是恶心的。我看人这种东西，就他妈的不应该有精神生活，配吗？不配啊。”

　　男人：“佛祖原谅你。”
　　“谢谢佛祖。”

　　男人：“我感受到了你盲目的愤怒和无助，何其可怜的人啊。”
　　女人：“你真仁慈，听到现在还没揍我。”

　　男人：“我只觉得你可怜。”
　　“你这一生能解脱轮回了，”女人说，“你有大慈悲。”

　　男人：“如果我有大慈悲，就应该开化你。”
　　“何必开化我？”女人说，“我的悲伤是我愤世嫉俗的借口。有了这些垃圾，我就能心安理得的憎恨人类，漠视自己。就像刚才说的，人越少的思考自己就越自由，人越冷漠也越自由。”

　　男人：“你也只不过是劝自己接受而已。就像你面对死亡一样，在逃避。”
　　“也许，”女人说，“在逃避的过程中，我让自己学会享受，并品尝出乐趣，活着不就是追逐乐趣吗？既然如此，何必改变呢？”

　　男人：“我不知该不该劝你改变，但我知道，你自己并不烦恼这个问题，你享受痛苦，并不愿意改变。所以这个困境，只是我自己的烦恼而已。我该烦恼该不该插手一个自甘痛苦的灵魂。”
　　女人：“你的佛祖怎么告诉你的？”
　　“我不能代表佛祖，”男人，“我只是一个愚蠢的信徒。”

　　女人：“坐禅时，我曾经将自己想象成无上的佛祖，我幻想着用悲悯的眼神望向我自己，发现内心毫无波澜。我与这世间所有污垢一样短暂而丑陋，稍纵即逝。”

　　男人：“谁不是呢？”
　　女人：“认真活着的每一个人都不是。”
　　“但你却不想成为他们的一员。”

　　女人：“我只追逐快乐，思考让我不快乐，我就不思考。改变让我不快乐，我就不改变，生命让我不快乐，我就不生存，死亡如果让我不快乐，我就只能劝自己往好处想想，仔细想想死亡的好处，也能找到快乐。”

　　男人：“你知道对你而言，这世上所有的真理和经义像什么吗？”
　　“什么？”

　　“像一盏空亮着的灯。”男人说，“你偏偏要走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