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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精忠报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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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忠报国》
你要当真要分,全中国现在就两个地界:上海城外和上海城里。薄薄的两层砖瓦片把外头的炮火连天挡住了,外头的飞机大炮从人的碎肉上碾过,上海里头的日子呢,里头的日子也没那么好过。上海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社会,社会最是恶臭的东西,哪能让你一言蔽之。得两言,三言吧。
台上的戏子唱黄梅戏,一板一眼非常带劲儿,练童子功的,一眼看不出个男女。
将军看得入迷,拍了两巴掌,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不过点到为止,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听戏的。
“还来不了呢,”旁边的副官说,“将军呐,要不再听一段?叶先生堵车了啊,不好搞。”
“叫什么将军,”将军说,“叫司令行不?现在不兴这个了。”
副官:“那您再听一段?”
“来一段。”将军挺高兴,人不该贪图享乐,但你说情况如此,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嘛。
下了台的戏子复又上来,清了清嗓子,作了个揖,说:“我就会唱那一段,将军还听吗?”
将军:“你是想让我听还是不想让我听?”
戏子:“都行。”
将军:“那要不辛苦你再唱一段吧。”
戏子:“我来段京剧吧。”
“你还会京剧?”
旁边的二胡已经拉起来了,将军喜欢京剧,立马跟着哼了起来。
戏子唱老生,一瞪眼,一迈步,开口唱道:“楚汉相争动枪刀,高祖爷咸阳登大宝,一统山河乐唐尧,到如今出了个奸曹操,上欺天子下压群僚,我有心替主爷把贼扫,手中缺少杀人的刀。”
是一出《击鼓骂曹》,戏子唱完导板没有要停的意思,一口气将快板也唱完了,台上只有俩人,一二胡一戏子,倒都是畅快淋漓,颇有些快意。
将军停了半晌,似在回味,又说:“唱完了?”
戏子作揖:“是的。”
将军:“你还是适合黄梅。”
“是吗?”
将军:“唱得不好听啊。”
叶先生来了,戴了副眼镜,文质彬彬,将军说:“哎呀,你让我好等!”
“有戏听,你不开心吗?”
“开心,”将军,“但不是这么个开心法,叶先生,我是个正经人。”
“对着你那十三房姨太太放屁去吧。”
将军:“哎!我娶妻,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不犯法吧?”
“不犯法,”叶先生说,“但你不该娶十三个。”
将军:“都是自由恋爱,真的,非要跟我在一起,求我,她图钱我图良心过得去,叶先生,我是在做好事啊!不嫁给我我怕她们活不下去了。”
叶先生:“您是个大好人。”
“上战场杀人,是输是赢这功我都不邀,”将军说,“但救这十三个女人的功劳,我是一定要邀的。死了下地狱也指望着拿这个跟阎王爷讨饶讨饶。”
叶先生:“你知道你要下地狱?”
“杀的人太多了。”将军说。
“杀日本人,也下地狱?”
“杀谁不是杀呢?”
“我看也未必,”叶先生做人留一线,“将军像是有福之人。”
“哦哦,”将军,“接着说。”
这便终于进了正题。叶先生端详着将军的面相,说他四十岁以后仕途顺利,说不定能升官,将军琢磨着今年就已经三十有六,看来也是指日可待了。又算了算妻儿的运,也是说了堆吉祥话,却也不知道能应在哪房太太身上。最后说,你放心,这场仗能打赢。
当天将军打发了不少钱,戏班子也有,戏子在后边战战兢兢,拉二胡的已经跑了,只剩下他,等了俩小时,将军从前门已经走半天了。
班主扣了点赏钱,发到每人手里头就几个子儿,买俩包子的钱。没有戏子的,班主说,将军没给他的,说他唱得忒难听。
戏子怀疑将军根本没听懂他的意思。
也说不好叶先生算得准不准,因为将军也没活过三十六,便是死在了上海外头。仗打赢了,但他死了。妻子都过得好,不过没他啥事。
“我他妈看出来了。”将军的胸腔仿佛鼓风机,漏气又漏风,话也说不利索,因为鼻腔里卡了一口血,咽不下去,难受得厉害。
副将躺在他身边,掏出根烟,先给他点了一根放嘴里,在给自己点一根,吸一口,下半身已经炸飞了不见踪影。
副将:“看出什么了?”
“女人。”将军说。
将军:“外头要比里头好,死在外头,比活在里头好。”
“不一定。”副将,“好还是活着好,活着才能等到和平年代。”
将军:“去他妈的和平年代!”
副将先死了,将军觉得人生最后的一句话,说什么都脏,该唱点什么,于是唱道:“今日同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干洒热血写春秋——”
头顶走过来一双鞋,顺着看上去是一把刺刀,将军眯了一下眼,被晃得有些瞎。
“你可以讽刺我,”将军说,“但你不能唱得太难听。”
“今天你杀我,只是杀了我,我只是我的代号。关于死的美好谎言只是生者的恐惧,你也会死,死就是虚无和蛆虫,我不怕你,你也不必怕我。”
日本兵听不懂他的话,高举刺刀。
将军:“我为国捐躯并不骄傲,只能算热爱工作,虽然这工作他妈的不值得热爱。”
将军血溅三尺,死透了。对于一个日本兵的漫长一生而言,只不过是杀了一个过分话痨的中国人。
对于他的十三房姨太太而言,只不过死了个不爱的男人。
对于将军的父母而言,只不过是死了个儿子。
这有什么可重要的,没什么可重要的啊。
将军格外憎恨那个唱戏的,因为他唱得难听,还没有羞耻心。可这也不重要啊,谁还在乎这点小事,连他自己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