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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商调歌>(上) ...

  •   “江姑娘,今天刚摘的栀子花,喜欢么?”秋娘扣开了房门,走近素雅的房间,将床头青瓷花瓶里败落的花儿拿出,换上洁白如絮的栀子花。
      江吟商坐在轩窗旁,手里紧攥的玉笛映出点点晨光。她看了眼秋娘,朝她清淡一笑,什么也不说。
      秋娘拿起一件衣裳,给江吟商披好,轻声嗔道:“你这窗口正对着江水,只穿纱衣看江,当心吹风着了凉!”
      娴静的女子只是笑,笑得温婉,并不开口。
      秋娘心疼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子。看尽了自家小姐的遭遇,偏又遇上她……老天偏喜欢折磨这些善良的女孩子么……
      江吟商不以为意,倚在轩窗边,日日望着窗外不远处奔腾的江水。
      故乡的江,可比这美多了……

      钱塘江畔,余杭的小山村,是世人津津乐道的美地。
      仿佛世外桃源一般,山青水秀。小村子民风淳朴,天天欢声笑语,不见忧愁。
      “小岸小岸,”清秀的男孩叫住一个小女孩,开心地递去一截碧绿的东西,“今天爷爷新砍了竹子,我求他做的。你不是想要很久了吗?”
      女孩眨着灵动的眼睛,看着男孩给她的翠绿竹笛,高兴地蹦蹦跳跳:“真的给我吗?好漂亮的笛子!”
      男孩点着头:“是啊!不过,你得再给我唱一回上次的歌儿!”
      “唱就唱!”女孩扬起粉嫩的小脸,稚气甜美的歌声蔓延山村,比那钱塘江的水涛余音更动人。
      女孩是农户人家的小女儿。只因生在钱塘江畔,便随意起个名儿叫江岸。男孩虽也住在村里,家里却是书香门第,打小便饱读诗书,名叫孙皓竹。
      两小无猜的孩子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天真无邪。
      数年时光,江岸出落得活泼灵动,仿佛那江水的灵性与山林的秀美,都融进了她的笑颜。余杭小村众人皆晓,有个喜欢边织锦边唱歌的调皮丫头叫江岸。
      江岸喜欢唱歌,唱一支支欢畅的山歌小调。歌喉比莺鸟更婉转,比云雀更动人。歌音衬着她如花的笑颜,晕亮了余杭的景致。
      偶尔有人听见她吹笛,笛声如她的歌一般明快悠扬,又比她的歌融了几分女儿家的娇羞思慕。因为,她的竹笛,只吹给一人听。
      袅袅笛音,犹似丝缎般,顺着江水划过云端,飘逸得不似人间调。
      从小说不出口的话,她用歌唱出。唱不出口的情,她用笛声传。
      皓竹哥送的竹笛,是她最真挚的宝。她给皓竹哥吹的曲,是她最纯真的情。
      谁说村笛山歌只是呕哑啁哳难为听?
      江岸的歌声笛音,永远比那钱塘江悠扬快意。
      “妹戴栀花织锦呦,郎君泛水把江弄唉。
      妹戏翠竹编篮呦,郎君洒墨为山描唉。
      妹盼那郎君听妹一曲,哥哥望那花妆妍上妹的眉哪啊。
      江水曲曲妹歌悠悠哪,只愿郎君将妹记心头哪啊……”
      清脆的歌谣,唱着江岸心底的话。
      孙皓竹明了她的情意,常将她戴着栀子花、玩着竹笛的倩影描画纸上。他是山村里唯一的读书人,却不知该用什么艳丽辞藻去赞明媚的江岸。江岸固然美丽,可他却觉得,儿女私情言之过早。
      先父辞世时,紧紧握着孙皓竹的手,交代他不可辱没家世,定要取得功名,好让他泉下安息。
      他在父亲的墓前跪了许久,江岸一直伴着他。在他孤寂无助时,江岸为他奏了第一曲笛音。
      孙皓竹铭记着父亲的遗言,也记得江岸的情。终究,他寒窗苦读,假装听不见江岸的山歌,假装闻不见江岸的笛音。
      一装,就是十年光阴。
      如今,他们已长大,已知情爱为何。偏偏,他孙皓竹,该离开了。
      太后大寿,皇帝特此在江南开了恩科。如此光宗耀祖的良机,孙皓竹怎能放弃。
      “皓竹哥,你真的要走了……”江岸垂着眼,依依不舍地望着背上行囊的孙皓竹,乌发上插着的栀子花不禁滑落,“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村里的人都来给这唯一的书生送行,当着全村人的面,怎叫江岸说得出心底的思念惆怅?
      “很快……若我中榜,定会回乡以谢父老乡亲!”孙皓竹清俊的脸上浮起一丝遐想之色。中榜,意味着光耀门楣,意味着飞黄腾达,意味着荣华富贵。
      “若中不了榜呢……”江岸蹙起秀眉,不禁脱口而问,随即又掩口捂唇,“不是,皓竹哥一定会中榜的,一定!”
      望着眼前直率却又羞怯的女子,孙皓竹一时心里涌上万般柔情,又不知从何说起。顿了半晌,他移了眼,瞥见江岸手中的翠绿竹笛。
      “小岸,为我吹支曲子送行好吗?”他说。
      明秀的女子含泪答应,顾不上旁人,举笛横于唇边,晶莹若玉的纤指在笛身上抚动如舞。
      笛音悠扬,夹杂着钱塘江水的熟悉味道。
      “小岸,”在笛音迷醉了众人时,孙皓竹压低声音对她许诺,“等我中榜回乡,定娶你为妻。”
      她终于盼来了这句回应,即使是在栀子花已枯萎的时候。
      两个人的承诺誓言,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皓竹哥,”吹完了别离曲,江岸远远眺着他渐远的身影,喃喃而语,“我等你回来……等一辈子……”
      不知何时,他才会中榜。更不知何时,他才会回来。
      远去的孙皓竹,忽然听见传彻云野的歌声。
      “妹戴栀花织锦呦,郎君泛水把江弄唉……”
      明快的歌声,黯淡了前途空寂。有一丝哀音,在歌中蔓延。
      孙皓竹深吸一口气,戴着满腹经纶,毅然踏上了路。

      临安的繁华让这乡下书生实着惊叹不已。钱塘江再壮观,也比不上华丽殿府的气派。竹林栀花再美,也比不上西湖断桥的一叶草花。
      临行前的诺言淡了,孙皓竹满目望去,尽是奢华享乐。他要考上,他要官仕之途,他要富贵腾达!那个山村似乎成了他的耻辱印记,不配再让他回头一瞥。
      一个月后,江南恩考在即。众多江南才子赶来临安,一样是追求着功名,追求着利禄。
      大清早,孙皓竹离开客栈,赶去闱场赴考。
      刚踏出客栈的门,且听得不远处的墙角有个急切而微弱的声音叫道:“皓竹哥!”
      孙皓竹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一身粗布衣裳的江岸向他跑来,消瘦的脸庞仍挂着泪痕,破旧的包袱提在手中。
      “皓竹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憔悴的少女涌出泪来,顾不上旁人的眼光,一头扑进男子的怀中。
      孙皓竹脑中一片空白,一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忽而,他赶紧推开江岸,拉着她进了客栈的房间。
      “小岸?你怎么在临安?”关严了门,孙皓竹转身问她。
      江岸丢下包袱,惨淡的容颜是那么楚楚可怜。嘤嘤泣语,她断断续续地道出一个月中村里发生的事。
      余杭知县看中了她,下聘讨她作妾。父亲初是不同意,见了作聘礼的金子后,立刻应下了亲事。
      “皓竹哥,你说过要娶我……”她羞怯地低了头,脸侧泛起红潮,清灵的声音让人听了心碎,“所以……所以我,我从家里逃了出来……”
      逃婚,承载这女子多少的勇气,凝结这女子多少的心意。即使被人唾骂,为人不齿,她也毅然做了。
      破旧的小包袱,露出翠竹笛子的一角。
      这般情意,孙皓竹只觉心下羞愧。他受不起这女子纯澄若水的情啊。
      “皓竹哥,我……我知道给你添麻烦了……”江岸秀美的容颜一阵慌乱,“求求你,别赶我走……我绝不给你添乱,求求你……我实在,实在走投无路了……”呜咽凝于她的喉间,啜泣终是吟了出来。
      美妙的歌喉,却在此用哭泣吟唱着人世寒凉。
      孙皓竹心软了。他抱住江岸清瘦的身子,在她耳边轻声抚慰。他注定,要为那个诺言付出。
      安顿了江岸,孙皓竹匆匆去闱场考试。
      经历过与江岸的重逢,听闻过那一段伤事,只让孙皓竹心乱如麻。连续几天的科考,他头痛欲裂。
      结果,孙皓竹名落孙山。

      近在咫尺的光明仕途轻易地飞了,把他丢进冰冷的江水中继续受那穷苦煎熬。
      他怒,他怨。一切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那个突然出现来投靠自己的乡下女子!
      可当他见到江岸如受惊小鹿般的脸,一腔怒火又不知如何去斥,心底的苦楚矛盾使他不愿面对。
      索性,孙皓竹独自一人去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倒在西湖的小石桥边,不省人事。
      夜凉如水,风寒彻骨。他从不知道,临安也有这般阴冷之境。
      迷离中,是谁在唤他?是谁抱住了他?
      那温暖的身子,化去他数月疲惫的,又是谁?
      忽然耳边响起轻柔的歌声,淡淡的愁,淡淡的叹,浮现在他的梦中。缥缈如云般的歌,少了一分明快,凭添几多思绪。
      歌声绕耳,正是商调之音。不似山歌的纷杂,却比秦楼楚馆之音清韵更甚。
      吟歌之人,或许是仙子……唤醒他纯粹的一面。
      孙皓竹转醒,发觉自己躺在客栈。守在他身旁的,是那身子虚弱的江岸。
      莹莹玉颜苍白如纸,昏睡在床畔的女子吐气如兰。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阴影,遮着她未干的泪痕。
      樱唇翕动,仿佛还想把刚刚那支歌儿唱下去。
      这痴缠的女子啊……孙皓竹扶她上了床,给她盖上被。
      心中百味杂陈。到底是谁错了?
      他真要为那许诺付出代价?
      男子的心中,仍是持续着犹豫,即使女子已为他付出太多。

      “皓竹哥,这里看不到江呢。”江岸不习惯临安的喧闹,常常怀想故乡的宁静安详,“没有竹林……也不能唱歌吹笛……”
      摩挲着掌中润泽似玉的竹笛,江岸无奈地叹息。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早就消失不见。
      “我不能回去。”孙皓竹按着额头,执笔写下七言绝句诗,倾诉着自己的怅然,“没有中榜出头之日,无颜见故人。”
      “我知道。”江岸在他身边坐下,托腮望着窗外夕阳,“只是有点想家,想爹娘……”
      无依无靠的少女,为了一个许诺追随他漂泊着。孙皓竹不禁心酸。
      “小岸,”他放下笔,握住她小巧的手,“我对不住你……你回去吧,跟着我只会吃苦受累。”
      江岸猛地抽回了手,乌黑的双瞳瞪得大大的:“不!我不能回去!爹会打死我的……”说罢,眼圈一红,又落下泪来。
      “可……”孙皓竹不知怎么告诉她,自己要科考,要功名。况且,身边盘缠已不多,自己正为此发愁……
      灵秀聪慧的女子看出了他的难处,强颜欢笑:“皓竹哥,你只管读书。我,我虽帮不上什么,但……但我可以去挣钱……”
      “弱不经风的姑娘家,怎么去挣钱。”孙皓竹拍着她的肩,“小岸,听话,回去吧……”
      江岸咬着下唇,呼吸促了。好半天,她似乎下定决心似的,抬头直视孙皓竹的眼:“我可以去……去卖唱!临安不是有很多卖唱歌女么,我也可以!”
      单纯无知的少女,为了她的情,甚至已选择了连她自己也不知晓凶吉的道路。她不知道何为“歌女”,她不知道世道艰辛。她只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与她的郎君在一起,痴守终生。
      “小岸!”孙皓竹呆了,他难以置信眼前女子竟说出这般话,“你不可以去卖——”
      “我愿意!只要能帮你,我什么都愿意!”
      几句争执,轻率地决定了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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