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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宫调曲>(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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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公子心心念着的人,不是自己……汪小菀站在苑中,将刚刚的一幕尽收眼底。
她是“奉天仙子”!她有绝世美貌!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她是正室所生!她怎么可以输给那个什么都不如她的妹妹汪小小!
性情高傲如她,绝不容许心爱的男子不爱自己!
汪小菀悄悄上了绣楼,冷冷推开房门。不理会惊起的汪小小,她径自走到窗前,打断了汪小小的琴音,自己信手推开了窗。
秦轩听到琴声停了,随即,汪小菀娇柔的笑颜便从打开的窗后微微探出。
“秦公子,你的心意,小菀收下了。”清灵甜美的声音润入人心,汪小菀羞涩而笑,“小菀的丝帕,还望公子贴身收着。”
秦轩摸出了那方丝帕:“一直收在身边,从未离身。”
已成定情信物,更加定了两人的缘分。
汪小小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只在一瞬,自己的幸福被人抢去,还炫耀在自己面前,尽情地奚落自己。
这回,是真的心碎了。
小小不记得是怎么躲避小菀傲气嘲讽的目光,不记得是怎么跌跌撞撞地跑回来。
接着是大病一场。古琴弃置一边,许久未动。小秋忙里忙外,急得瘦了一圈。
听说小菀催促着父亲给她置办嫁妆,听说秦轩已遣媒人来提亲说媒,听说汪府上下都在操办婚事……
小小只能以泪洗面。旁人皆说,秦轩与汪小菀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自己凭什么去跟小菀抢?
一无所有的自己,只有一曲颤抖的琴音,埋葬了自己的一切。
汪伦虽是嫁女儿,却偏要在奉天大摆酒宴,炫耀自己女儿汪小菀嫁入豪门。秦轩的父亲应了汪伦之请,同意在奉天先行婚嫁之礼,改日再回京圆房。
这日,奉天城格外热闹。谁都知道,“奉天仙子”汪小菀出嫁了。
张灯结彩的汪府被朱红的绸缎围起,连下人也衣着鲜亮,显示着汪府的豪气显贵。
小菀一身凤冠霞披,珍珠金玉戴满周身,大红缎子牵着小手,只待郎君牵上那一端。
秦轩穿上喜服,束起金冠,更显英气。终得美人归,秦轩难掩满面春风喜色。
未有人注意,大病初愈的汪小小,拖着孱弱的身子,躲在屋角檐廊悄悄看着。
她已哭不出来。只盼能远远望一眼曾离她如此近的幸福,就足够了。
汪小小面色苍白,扶着墙沿慢慢往回走。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冷不防脚下一软,小小支撑不住着斜摔下去。
“姑娘小心。”一双强健的手扶住了她。
小小抬头,发现秦轩正关切地看着她。
秦轩正被引领去前厅,不料穿过走廊,正看见一个弱不经风的少女不慎而摔。他抢上一步扶起她,只怕她扭伤了脚。
“姑娘没事吧?”秦轩温柔地问道。
小小深深望他一眼,自己扶住墙柱站稳,垂下了头:“没事,多谢……姐夫。”
说罢,汪小小与他擦肩而过。
有缘无分,不能强求。
秦轩望着这个左颊长了胎记的女子走远,心中竟有种奇怪的感觉。走了几步,忍不住又驻足回首。
远看那女子单薄的身姿,竟是分外熟悉。汪府上下,统统衣着喜庆,偏那女子,格格不入地穿着素净色彩的衣裳,仿佛不沾染尘世污色。
细细一瞧,那个侧影……为何如此像赏芳亭溪水畔抚琴的侧影……
“姑爷,该走了。”仆人提醒秦轩。
秦轩回过神,收回目光,不再想那过去往事。自己的心里,只有小菀。
“小姐,你喜欢秦公子吧。”小秋无奈地望着小小,又转头看向窗外远处喜房的大红灯笼,“你不说,可我知道。”
是啊,懂自己的,只有小秋。
吉时已到,他们……应入了洞房……
暮色天际,映着红烛红灯的光彩,成全了一对羡煞鸳鸯的有情人。几多惆怅,只有孤影难眠。
小小不由自主地抱起古琴,轻轻拭去落在上面的灰尘。
孤心对月,唯有琴识我。
指尖旋转,十三根琴弦重奏宫调之曲。不似曾经的淡然出尘,今日琴音,恍然漾出沧桑愁绪。
小小不再奢求什么,她只愿,与琴音融在一起,随清风飘散。
遥远之处,龙凤红烛映照的光彩下,秦轩揭去了汪小菀的红盖头。仙子般的人儿伴在身旁,秦轩不禁展颜而笑。
端起合卺酒欲饮,窗外忽传一阵悠悠琴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余音袅袅,绕梁不散。
秦轩不禁怔住,这琴音,像极了……
“夫君,快喝酒吧。”小菀打断了他的思绪。眼底郁结一分恼意,她忽然想起,有件事必须尽早解决。
秦轩饮下酒,目光留恋似的滞于琴声传来之处。心底的念想,竟不在小菀身上。那琴声,那琴声……
小菀不停地给秦轩斟酒,让他醉酒到难以醉琴。
她,要让他永远忘记琴声。
小小没有想到,自己竟落得如此下场。
新婚夜一过,天还未亮,大夫人竟派人将自己赶了出去。
不知是什么理由,父亲也袖手旁观,斥着自己的“不祥”“晦气”,把自己逐出了汪府朱门。
小秋匆匆拾掇了几件衣物,跟小小一道流落街头。汪小小,抱着母亲遗留的古琴,望着奉天城的萧瑟风景,亦不知何去何从。
只怕,真要像母亲那样,靠卖艺而活。昨日的小姐,今日的琴妓。
汪小小,就这样,在奉天城消失了。奉天城中无双的琴声,亦成了一曲空响。
数年之后,京城的繁华酒楼。
“公子可想听一曲?”妆容朴素的琴妓,抱着一把古琴,低声询问刚刚坐下的店客。
几枚方孔铜钱递了过去,琴妓身后的丫鬟连忙上前接过。
琴妓施礼谢过,在一旁的小凳上坐下,双手拨弄琴弦,一曲幽淡婉转倾泄而出。如怨如泣,似哀似诉。
曲调终了,琴妓起身欲走,才微微抬起一直低垂的头。
左颊的暗红胎记,仿佛悲凄冷淡的蛾,颤翼欲泣。
“姑娘请留步。”听琴的客人唤她。
琴妓只得回过头,走到那客人面前。已在酒馆中弹曲多年,轻佻调戏之事也不是没有。自己已是风尘女子,何必在乎名节。
淡然地转视客人一眼,琴妓不由得愣了愣。
眼前注视着她的男子,竟是数年未见的秦轩!比以往更加成熟稳重的男子,此刻正带了一抹伤怀的眼神看着琴妓汪小小。
他……莫非认出了她……或是认出了琴声……
“小小,”秦轩看着她,第一次念出了她的名字,“能否坐下,再抚一曲?抚一曲宫调之乐……”
宫调之乐,正是那年赏芳亭溪畔弹了许久的曲子。
小小释然,颤抖着双手,宫调起音,宫调收尾。
琴声悠然,秦轩对小小讲了一个冗长的故事。故事里,那个风流公子是那么无知,负了自己的情,也欠了别人的情。
“直到饮下合卺酒,听到琴声,我才发现,自己娶错了人。”秦轩端起一杯酒,唇边无奈而笑,“待我酒醒,再去找那个真正的天宫仙子,却为时已晚。”
汪小小低头不语,琴声如心,唯有知音懂。
“我一直在找你。”秦轩说得淡然,掩去几年的辛酸,“搜遍了奉天城,没想到,你竟在京城。”
琴声停了。小小拢去鬓边发丝,轻声问道:“小菀姐姐可好?”
“她很好。跟我一道来了京城。”秦轩笑着,“我们的女儿,像她一样漂亮。”
殇情已逝,一切已成定局。
只怪秦轩,爱上小小的琴,恋上小菀的人。
曲终人也散,何况两人本就有缘无分。
汪小小抱了琴,转身离去。小秋抹了抹眼角的泪,赶忙跟上。
小小没有告诉秦轩,琴曲起音为宫,终音为宫,意为无尽。
无尽,是情,是愁。
当年的那曲宫调之音,小小给它起名“离情”。
也许有过情,却在离情之后才知晓。
几日后,有人找到琴妓汪小小,给她许多银票,还有房契地契。那人说,这是秦大人赠的,是听琴的报酬。
小小知道,秦轩已继承家业,有了官职。
也许他尊重小小,才没有像普通官吏一般抢了人去做小妾。
望着秦轩赠给自己的雕楼小苑,小小想到了活下去的办法。
隔了几日,那座精致素雅的雕楼外多了三个淡漠如水的字:殇琴坊。
从此,京城殇琴坊,曲曲琴音催人断肠。
“小姐,”成熟秀丽的女子走来,眉目间笼上淡淡的怜惜,“日日这般弹,哪一日才是尽头?”
她是秋娘,打理着殇琴坊的一切。她的过去,已与弹琴女子的哀愁一道埋入了时光湍流,不再是那个天真调皮的少女小秋。
“琴音不老,琴声不断。”抚琴女子收敛了眼中倦意,淡淡回答。左颊的胎记,丝毫影响不了她的出尘清雅。
不再有汪小小,她叫段天宫。
“离情”即是“断”。她早已与过往了断,从那时起,她便姓了段。
曾有人赞她天宫之颜,抚天宫之琴,奏天宫之音。
算是对自己无知年少的嘲讽吧。她的名字,叫天宫。
终日抚着古琴,奏着宫调曲。
殇琴坊,因段天宫而出名。
段天宫,因殇琴坊而流芳。
没有人将她看作低贱的琴妓,识音之人皆知,奏着宫调曲的她,无愧于天宫仙子之名。
哪怕,她只是个断了情缘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