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貘之冬竹》木梨苏

2、第一章

　　只有游走在死亡的边缘，人才会真正的清醒。
　　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死亡的恐惧，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那可笑的决绝，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宁愿活着。
　　冰寒彻骨的江水中，我手脚痉挛，身重如石，犹如被一只狰狞恶爪死死扼住咽喉拽向黑暗的深渊。强烈的窒息感带给我前所未有的痛苦，水流似化作了千万条大大小小的毒蛇，扭动着它们滑腻的身子，从我的口，从我的鼻，从我的耳，甚至从我大睁的眼睛钻入，撕咬我的内脏，争食我的肉骨。
　　我奋力地挣扎，无声地呐喊。
　　一切，却已是徒劳。
　　此刻，我才清醒地意识到，我，宁愿活着。
　　就在我近乎绝望之时，有东西自背后托上我的腰，我几乎是条件反射，死命攀上它牢牢抱住。我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恶鬼，紧紧缠着它，死死勒着它，连指甲都抠陷进去。很快的，我被带出了水面，随之胸口如遭重压。我猛咳着呛出几口积水，身体犹在水中沉浮，却觉一股力量始终托举着我让我的脑袋浮出水面。我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挣扎着想再次攀附住什么，忽然腰间一紧，我被用力甩了出去，重重砸在一片碎石之上。
　　我急咳几声，惊魂未定地睁眼，却发现自己竟已经趴在了岸上。身下石缝中，零星地生着几棵狗尾草，毛绒绒的，蒙着淡金色的光晕。微风轻拂脸颊，携着丝丝浅暖的草木清香。我的视线蓦然模糊，活着，我还活着。
　　哗哗水声自身后响起，我扭头，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浸沐着酒红的夕日余晖，踩踏着水波上岸，向我走来。
　　是他救了我！是他救了我！我心中激动，正要说些感谢的话，声音却生生卡在喉间。
　　他身后，并不是水阔浪涌的大江，而是一条湍急的清河。远处，日薄西山，暮霞如锦，四野荒芜。
　　然而就在方才，还是瓢泼大雨的夜晚，我穿着自己最心爱的那件白色连衣裙，从市中心跨江大桥纵身跳下。
　　就在方才。
　　为什么……
　　我猛地一个寒颤，脊背透凉。
　　有阴影自上方笼罩，我缓缓抬头，呆住。这是个年轻冷峻的男人，一袭黑衣湿透，头发犹在滴水。可诡异的是，他所穿的黑衣，却是交领束腰的劲装武服，而他的发更是长及后腰，以黑色缎带松松绑缚，古韵十足。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眼睛黑凉如秋后的深井，我止不住地轻颤，“你、你是、是谁？这、这是什么地方？”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冰冷地审视，探察，目光犹如孤狼，让我从心底生出寒意。我害怕地避开视线，水蓝色的绣罗纱裙不期然地映入眼帘。我一愣，慌乱地爬向河畔，在水影中照见一个青丝半绾珠钗，狼狈至极却依旧聘婷秀雅的女子，一个古色古香，却有着我的容貌的女子。
　　我彻底懵了。
　　她不是我！我肯定，她不是我！可是，如果她不是我，那么她是谁？我，又是谁？脑中一片混沌，记忆中的碎片却异常清晰，风雨烈烈，车流如潮，我白裙尽湿，泪流满面地爬上大桥，决绝地跳下。
　　可是，为什么要求死？想不起来。我又是谁？更想不起来。
　　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么？惩罚我对生命的轻视，才将我带到了这个荒诞之境？亦或是……上天对我的恩赐，让我有这样的机会，重新来过？
　　我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是，即使再迷茫，即使再不安，即使再恐惧，我依然庆幸，自己还活着。
　　我想活下去！
　　在哪儿也好，成为谁也罢，我，要活下去！
　　好好地活下去！
　　当男人俯身抱起我时，我没有反抗。他肌肉纠结的手臂与健硕的胸膛召示着绝对的武力优势，我浑身僵硬如石，一动也不敢动，鹌鹑般瑟缩在他的怀中。
　　他抱着我不知走了多久，四周依旧是荒草丛生高崖峭壁，却渐渐显露出一片黑郁郁的树林。太阳落的很快，天色昏暗，风也变的寒凉。湿冷的衣裙黏腻地贴在身上，我难受极了，开始发抖。男人垂眼看我，突然停下脚步，把我放在一块高大的横石之下。
　　我抬头，只能看清他的大概轮廓。他俯身在附近拾捡了什么堆集在一处，然后半蹲于地，双手互击，发出硬物相撞的声音。多次之后，当他手间迸贱出青黄的火星，我才意识到，他是在生火。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将火生起来。红彤彤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侧，让我感到一丝暖意。
　　“谢谢。”我开口，为他升起的这堆火焰，更为他方才的救命之恩。
　　然而他却置若罔闻，单手撑住我身后的横石，翻身而上，仰面躺了下来。
　　火焰渐弱，他躺在横石之上，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我把他收集的枯枝丢进火焰，身上还是很冷。
　　夜晚乌黑诡谲，周围阴风瑟瑟。我不敢合眼，紧紧攥住他自石上垂下的衣摆，就这样，静静地在火堆旁坐了一夜。
　　直到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微白，我才感觉不那么害怕。手心攥着的衣物猛然抽离，我抬头，他已经坐了起来，垂着眼睛看我。我眨了眨眼，感觉有露水自睫毛颤下。
　　他又望向火堆。那里只留一片焦黑，没了温度。他拾的枯枝早就用完了，因为害怕，我不敢起身去寻新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熄灭。
　　他曲腿在石头上坐了片刻，突然跳下地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我一怔，慌乱地爬了起来，一步一绊地追在他身后。他扭头看了我一眼，皱眉，却又回头，继续往前走。
　　直到他捡了根粗长的树枝，卷起衣袖裤脚脱鞋跳下河去，我才若有所觉，他似乎，不是要丢下我。腿下一软，我坐在地上。
　　他很擅长捕鱼，不过片刻，树枝上就插了三条掌大的青鱼。他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短匕，熟练地将鱼开膛破肚清洗干净，然后重新拾了枯枝，生了篝火，用树枝穿了鱼煎烤。
　　烤鱼的香味袅袅入鼻，我听见自己肚子咕咕直叫，我想站起来走过去，可腿是软的，头也昏的厉害。我以为他不会管我了，不想他竟拿着烤好的鱼走近我。我忙伸手，他冷着脸递了一条给我，不意间触上我的手指，僵了一下，突然伸手探上我的额头，原本就皱着的眉头锁的更紧。
　　我想我估计是发烧了，我一直就觉的冷，现在更冷了，还浑身无力。而他更是扔了烤鱼，撕下自己的衣袖，浸了河水往我额头上贴。他不停地给我冷敷，我的身子软的已经倒在地上了，被他扔掉的烤鱼就在我脸边，我还能闻到它诱人的香气。于是我费劲儿地挪了挪脑袋，张嘴就咬上了它的肚子。
　　揭了我额上的衣布，他随手将我口中的鱼拽出来，到河边重新将衣布浸湿。我挪着脑袋，用力再次咬上鱼肚子，使劲儿嚼了嚼。他回来时一愣，探了探我的额头，眉几乎拧在了一起，俯身将我横抱起来。我下意识地伸手顺住鱼，用尽力气往嘴里喂，但喂到一半它就掉在了我胸口。
　　他走的很快，我就神志恍惚地盯着鱼在我身上颠来颠去。颠着颠着，就挤到我与他胸膛之间，他拧着眉低头，把我往外一带，鱼就掉下去了。失了目标，我的脑袋猛的一沉，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一间昏暗的看起来像柴房的小木屋里。屋梁很高，四壁是原木累砌，木头之间的缝隙很大，透风又漏光。我躺在一张竹编的方床上，床上铺着的单褥打满了补丁。而我身上盖着的被子灰扑扑的，又硬又脏，散发着重重的霉味。
　　我仍有些恍惚，下床，却踢倒了床脚放的矮凳，发出很大的声响。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道缝，一颗圆溜溜的小脑袋探进来，怯生生地四下张望，看见我猛的又缩了回去。
　　“娘！娘！贵妃娘娘醒了！”
　　隐隐的笑骂响起，随后，一个身着碎花暗蓝古裙的女人推门而入，微黑的脸上挂着淳朴的笑，“哎呀呀，总算是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的？”
　　我呆呆地摇了摇头。
　　“那便好，那便好！来来，你醒的可真是时候，正赶上锅里炖的野鸡子熟了，哎——我这就给你盛去！”
　　不一会儿，女人就端了碗热腾腾的汤来。碗看起来像粗陶制成，碗沿还有个缺口。汤是乌灰色的，漂着厚厚一层黄油，撒了两三颗葱花。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梳着童子头，兜着大红肚兜，抱着她的腿躲在她身后，乌溜溜的大眼珠瞧瞧我，又瞧瞧女人手里的汤，伸了指头，放进粉嘟嘟的小嘴里吮吸。我看着他，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他小嘴一张，大眼睛晶亮晶亮，扯着女人的衣角脆生生地叫，“娘，娘，贵妃娘娘对我笑呢！”
　　女人啪地拍了一下男孩儿的脑袋，将他推出门去，向我陪笑，“莫怪！莫怪！小孩子家不懂事，见着好看的人就以为是宫里头的娘娘！”
　　我又怔住。这时，门外传来几声狗叫，女人脸上瞬时生了光彩，“哎——是你男人跟豆子他爹他们打猎回来了！”
　　“我、我男人？”
　　女人顿时兴致勃勃，“是啊，他可厉害着呢！你病的不轻，我家男人小气，舍不得白白给了药。他竟二话没说，愣是一头钻林里给拍了只黑瞎子回来！啧啧，那黑瞎子的天灵盖儿都碎了，这得多大的身劲儿啊！怪不得像你这样的大家小姐舍了荣华富贵也要跟他！”
　　“……”
　　“哎——，这次有你男人陪着，他们定猎了不少东西！我得出去瞧瞧，”她兴奋极了，整张脸都红扑扑的，转身就要往外走，“你先喝汤，慢点儿喝，小心烫啊！”
　　我一把拉住她，声音有些急促，“他、他与你们说话了么？他说，他是我的男人？”